《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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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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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第五章:天平上的理想与爱情(1)         

  〃……〃教师们却面面相觑,并没有附和他对气球的赞扬。   

  有几个女教师的脸〃唰〃地就红了。   

  卞绍宗还想继续发挥几句。他觉得这几个气球在空中飘出了一种姿态,一种气节和风格,为他的归途平添了一点难得的诗情和画意,尽管这些诗情和画意中夹杂着一些难言的苦涩,但是山里娃们以特殊的方式表达出来的这种友好就像这飘荡在空中的银白色的气球,更多的是一份感动和慰籍。他突然想起了宋代赵师秀《卢申之载酒舟中分韵得明字》的两句诗来,这两句诗叫:〃归路虽无月,银河亦自明。〃这飘荡的气球,在空中翻飞出的一道道银色的弧线,不就是自己归途中美丽纯净的银河吗?而这银河,不就悬挂在他的归途中吗?想到这里,他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之中,就想把这个小小的感受表达出来,与大家共同分享。   

  他刚要张口,语文老师周元宝却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说:〃卞老师,您说说别的吧。〃   

  〃什么别的?〃卞绍宗纳闷,觉得周元宝有些不礼貌。话尽管有些随意,但是拉他的衣袖,就有些郑重其事了。凭什么干涉他的话语权呢?此时此刻,又不是站在演讲台上,更没有涉及原则性的话题,还有什么话题必须要进行一番选择?   

  周元宝说:〃不要提气球了,好吗?〃   

  卞绍宗就觉得这个周元宝有些霸道,而且说话有欠分寸。当然他表面上把对周元宝的微微不快没有表现出来,就把皮球顺势踢了过去:〃周老师,那,您说个新鲜的话题,让大家分享一下。〃说完就径自乐了,他想让自己的乐带动大家都快乐起来。   

  大家果然都乐了。   

  周元宝突然窘得抓耳挠腮,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脸有些发红,是那种憋着一股劲的红。周元宝再次拽了一下他的胳膊,用提醒的口气,小声责备他:〃那不是气球,是安全套。小学生不懂事情,拣来当气球来玩。〃   

  〃你说什么?安全套……〃卞绍宗一下蔫了。就像高速行驶的汽车,毫无思想准备地遇到了一个丁字路口。这次挨着卞绍宗红脸了。卞绍宗的目光连忙从空中收回,却不知道把收回来的目光投放到哪里去,他下意识地轻轻摇摇头,最后就把目光驻留在学生们一张张黑瘦的脸上。   

  山区干净的空中,安全套膨胀成一种赖皮的姿态,肆无忌惮地飘荡着,飘荡出一种嘲弄和漫不经心。而那长长的线仍然牢牢地牵在学生的手心,牵出一种骄傲和自豪。卞绍宗的目光再次飞速地扫向天空,其实不是扫,是飞速地窥视,他打死也难以相信,安全套,会成为脚下这片土地上空的风景。   

  大家都没有说什么话,不是没有话,而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天空还是那片天空,照样的天高云淡,照样的万里无云。〃几时金雁传归信〃,卞绍宗反复咀嚼着庞社教的赠言,是酸,是麻,还是辣呢?一时说不清,倒是品出了一点咸味,一如泪水的味道。   

  第五章:天平上的理想与爱情   

  卞绍宗和九十里铺中学结缘,从命运的安排上,似乎纯属偶然,但是从人生的选择上,似乎又是一种必然。毕业分配,卞绍宗果然打点行装来到了九十里铺。   

  就周筱兰的家庭背景,会给卞绍宗的毕业分配带来什么,卞绍宗心里十分清楚。有个难以回避的事实是卞绍宗和许多所谓的有志青年一样,的确把自己的命运和献身祖国伟大的农村教育事业紧密联系在一起了。〃我一定要为农村的教育事业贡献自己的青春,用自己的光和热,照亮祖国的下一代。〃这是卞绍宗毕业前,写在决心书里的几句话,其中有几个字比较模糊,那是被一个少女的眼泪侵湿的,那是周筱兰的眼泪。   

  卞绍宗在日记里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首杜荀鹤的《寄沈明府》以自勉:〃男儿仗剑酬恩在,未肯徒然过一生。〃尽管社会上的一些污浊空气已经在校园里四处乱窜,但是这样的豪言壮语在一些学生干部、优秀共青团员那里,仍然代表着一个时代的最强音。作为校学生会主席,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在决心书里的表态有什么不纯。社会在悄然地发生着变化,学生就业已经开始双向选择了,有些同学开始托关系、走后门往城里的机关、事业单位挤,最不行的也把目标盯向了县以上的重点中学,而他这个教育管理系公认的高才生语惊四座:〃我必须回我的老家清谷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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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第五章:天平上的理想与爱情(2)         

  〃学校不是承诺给你留校的指标吗?你将来可是母校最有资格写进校史的青年楷模啊!〃   

  卞绍宗说:〃我感谢学校组织和领导的信任和关爱,但是,我的决心早已下了,回清谷,到条件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太可惜了,留校的指标多不容易啊,一年就几个,留校的,前途比太阳还要光明。〃   

  〃这个,我十分清楚。〃   

  〃你是教育管理专业的,去清谷县的教育机关,还是县城最好的中学?〃   

  卞绍宗说:〃去清谷的农村。我已经想好了,去九十里铺。〃   

  〃九十里铺?九十里铺是个什么地方?〃   

  〃九十里铺是我们清谷县最穷的地方。〃顿了一下,这个县城工人家庭出身的二十三岁的学子,目光中充满着坚毅和渴望,目光眺望着窗外的蓝天和白云,心儿仿佛早已飞到了九十里铺的穷山沟里,〃我的生命应该是属于九十里铺的,我深深地爱着九十里铺的一草一木。〃   

  这话很容易使人想起一代伟人周恩来的名言:〃我是爱南开的。〃只不过,人家那是南开,校长是大教育家张伯苓,而九十里铺是个偏远西部的山区中学,校长庞社教是个刚由民办身份转为公办的农民教师。   

  值得一提的是,风光赴任的卞绍宗,当时还不会吸烟,甚至连香烟盒都未曾摸一下。换句话说,他的精神世界本身纯净地像一支未点燃的香烟,洁白而又典雅。他把教育教学工作当作了他的全部,甚至当作人生的涅磐,自觉接受从未遇到过的乡村生活艰难困苦的洗礼和考验。   

  光阴荏苒,斗转星移。日子在岁月中重复着。   

  在九十里铺中学工作了不到三年,卞绍宗宿舍的墙上就挂满了各种奖状,书架上陈列满了各种证书,如县、校级的优秀班主任证书、优秀教师证书等等,不一而足。   

  卞绍宗成为母校西北师范大学自愿献身农村教育事业的典范,事迹像长了翅膀,在大学校园的教室里、图书馆里、学生寝室里广为传播。当年,卞绍宗被母校评为最感动新一代大学生的人。   

  父亲、母亲是支持卞绍宗的。卞绍宗始终认为,自己的人生选择,离不开父母高贵灵魂的影响。   

  有次在清谷县教育工作会议上领奖,面对镁光灯的闪烁和锦簇的鲜花,他脸前就浮现出了父亲的身影。在他记事起,在县国营机床厂当了半辈子车间主任的父亲,几乎年年都是劳动模范,年年都要兴高采烈地抱回一大摞奖状来。父亲把那些奖状看得像心肝似的,那里面,凝聚着他这个老工人的所有心血和汗水。九十年代初,厂子快要垮了的时候,他响应号召第一个申请待岗,没想到这一待岗,实则等于失业,变得一无所有。他每月只能靠民政部门送来的救济金过日子,父亲始终坚信,国营企业是祖国的半壁河山,迟早有一天,还会重振雄风。父亲四十多岁上就得了尿毒症,为了工作,他很少请假歇班,后来就累倒在了机床旁边,他一瘫痪在床,把母亲的身体也拖垮了。母亲是针织厂的,早父亲一年下岗。父亲始终开导母亲:〃咱是劳动模范,是老党员,咱得有骨气,咱得为国家分忧,为企业解愁。〃   

  尿毒症是个靠钱维持生命的大重病,需要经常透析,卧床十年就连借带欠花去了十几万元,药费却无处报销。父亲反过来安慰母亲:〃等着,等我们的厂子翻过身那天,药费全报了,身体全好了,我第一个到车间抡大锤。〃   

  对卞绍宗扎根农村教育事业的选择,父亲不但没有怨言,而且从被窝里伸出枯瘦如柴的手,紧紧地攥着儿子的衣角,说:〃爸爸尊重你的选择,这才是劳动模范的儿子,你放心地去吧,不要管我们,等厂子好了……〃话没说完,就昏迷了。   

  至今,父亲并不知道厂子早就垮得一塌糊涂,厂长、书记涉嫌贪污、挪用公款被抓判刑,技术副厂长……当年轰动全县的改革明星牛星灿早就见风使舵,转身溜进了机关,如今已当上了清谷县县长。社会上对此早有段子,说是机床厂抓了几个混蛋的,成全了一个捣蛋的。这个捣蛋的,就是指牛星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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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第六章:无口之伤(1)         

  想到这里,站在领奖台上的卞绍宗,突然热泪盈眶。   

  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是那些荣誉和证书,填充了他内心遮天蔽日的寂寞和孤独。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奉献对于青春来说,是需要勇气的,比天还要大的勇气。   

  奉献就意味着失去。既然选择了,就必须正视失去。对卞绍宗来说,惟独失去和周筱兰的爱情,是他心中最大的、难以愈合的痛。不想,真的不敢想,卞绍宗不敢想爱情。   

  曾经一度,他看到媒体对奔赴新疆、西藏、甘肃的大学生志愿者、坚守唐古拉山高原的解放军战士连篇累牍的宣传,总有一种不屑,觉得人生的过程本可以五花八门,去了就去了,奉献了就奉献了,有什么值得宣传的,而并非西藏也并非唐古拉山的九十里铺,切实使卞绍宗骨子里对奉献有了一种新的理解。卞绍宗深刻地认识到,奉献就是坚守,必须坚守,坚守自己对自己的承诺,坚守自己的青春、勇气和灵魂。   

  这种坚守,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他没有过多地考虑,他只是感觉到,九十里铺的老百姓把他看得很另类,有次去赶集,一位老农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说:〃卞老师你是清谷县的城里娃,二十多岁,为了咱山里娃的念书,上百里路上到了咱九十里铺,把心思全放到了山里娃念书的营生上……〃老农说着说着竟然有些哽咽,有一种见到活菩萨的味道。   

  这使卞绍宗心里波浪翻滚。他总觉得老农质朴、平实的表达有些耳熟,甚至蕴涵着某种经典的意味。这使他感到很奇怪,老农目不识丁,不可能引经据典的。卞绍宗清楚,这其实是老人不经意的感慨,但是,这种经典的感觉从何而来的呢?这个疑问困惑了他好长时间,后来在一个孤独的夜晚,他从梦中醒过来,突然有所开窍,竟是第一代领导人毛泽东的名篇《纪念白求恩》中的文字:〃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受加拿大共产党和美国共产党的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   

  卞绍宗〃噗嗤〃一声笑了,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老农一番不经意的感慨,竟使他想到了毛泽东的名篇。岂敢岂敢,岂能如此瞎联系,不能这样想了,不能这样想了啊!怎么会想到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呢?真是少年糊涂,糊涂年少啊!他扯过被子捂了脑袋,想睡个回笼觉,却再也睡不着,只好拉开了电灯,一骨碌起来,披了衣服,下床,用手轻轻地抚摩着荣誉证书和奖状,眼眶里有一种潮湿的感觉。他突然觉得,荣誉和证书,就像他分娩的胎儿。他逐一轻轻地吻了它们。他对自己这种反常的行为感到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感动。   

  这吻,曾经给予过初恋情人周筱兰。   

  于是,周筱兰突然从天而降似的跳入他记忆的屏幕中了。他一时有些慌乱,他赶紧用凉水冲了头,洗了一把脸,这才让自己定下神来。他强迫自己稳稳地坐在灯下,开始分析制定下周的教学、家访计划。   

  第六章:无口之伤   

  既然鼓足了勇气,那么九十里铺的自然条件、艰苦生活对卞绍宗来说,并不算得严峻挑战。真正的挑战是什么?是和他同甘共苦的同事,并非来自同事的业务,而是业务之外。比如,卞绍宗感到匪夷所思的是,荣誉和证书,对于本土的教师来说,竟然还有与他的理解完全不同的意味。   

  有次大家喝了酒,都有些醉意,县级〃教学能手〃吴四求就说:〃你……你你……把这么多优秀称号一人揽了,明明是把我们这些土著往火坑里推嘛!我们凭啥评职称?我们民办教师凭啥来转正啊?〃   

  卞绍宗当场就怔住了,他的脑细胞里到底渗进了多少酒精,他早已无从判断。但是数学教师的这句话,分明把他脑海中浮泛的酒精点燃了。他得承认山区教师的酒量,有肉就吞吃,有酒就猛喝,几两薄酒根本奈何不得的,说明是在借着酒劲刺他呢。有这么刺人的吗?他觉得,吴四求说话好没道理。就盯着吴四求说:〃吴四求,亏你还十几年教龄呢,你这话,可与你的身份不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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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第六章:无口之伤(2)         

  平时,卞绍宗很少对山区的教师同行直乎其名,这次,他可是带气了。   

  吴四求却毫不示弱,指着卞绍宗的鼻子说:〃姓卞的,你以为你来我们九十里铺是在体现人生的价值啊?我告诉你,你是亏你们家的祖宗。就凭你那点破本事,就能把九十里铺的教育拯救了?有本事,当国家教委主任去,把全国的教育拯救了,才算真正实现了人生价值呢。你也不是不清楚,中国教育上的癌症犯在体制和观念上,不光是犯在我们九十里铺。你还是学学人家鲁迅吧,从医只不过治疗的是肉体,弃医从文,才能达到拯救整个中华民族的目的。〃   

  卞绍宗感觉浑身的血在一浪接一浪地往上涌动,简直就要从喉咙里喷出来了。   

  他第一次听到这种另类的声音,这不是声音而是标枪了,投向自己的标枪。标枪带着十分陌生的呼啸,直奔他的心窝而来。   

  一直以来,吴四求给卞绍宗留下的印象是美好的,特别是那天吴四求在山洪中背学生过河的情景,像树根一样扎在他的心里了。每每看到吴四求那条空荡荡的袖筒,他总会想到两个久违的字眼儿:崇高。吴四求是初一的数学教师,工作认真而塌实,人缘也好,脑子机灵,喜欢钻研各种教学方法,《教育学》《心理学》等专业书籍从不离手,并能在实践中得到较好的运用,深得教师和学生的信赖。他其实只有高中文化,在城里打过几年工,觉得没意思,就回到九十里铺当上了民办教师,为了转成公办,他拜乡上的一个脱产干部为干爹,后来就理所当然地转正了。平时,卞绍宗对吴四求的教学水平也是欣赏的,觉得他是个优秀教师的苗子,但是对他甘愿出卖知识分子的灵魂,俯身权贵当干儿子的事情,内心总有些不齿。而今又借着酒劲往他头上拉屎,看来对他是有成见的,只是碍着他的威信和教育教学上的权威,把火窝肚子里了,今天这是火山喷发。   

  吴四求的指头仍然像标枪一样在他眼前晃动,嘴里漫骂着,像是声讨完毕后就要代表九十里铺的广大教职员工处决了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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