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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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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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决不能在精神上败给周筱兰。   

  卞绍宗彻底地变了。   

  后来人们分析卞绍宗〃扎根农村教育事业〃的伟大理想发生转折的原因时,卞绍宗所经历的几次心灵上的打击和精神上的挫败经常被人们提起。譬如那年清谷县按照上级的统一部署,实行了财政体制改革,乡一级实行财政包干制。这样,农村教育系统的事业费、包括教师的工资不再由县财政拨付,而由乡财政承担。对于这种改革的指导思想,文件上说得很明白,是为了调动乡一级政府开辟税源、发展经济的主动性和积极性。这样的政策对于富裕乡来说可谓眉开眼笑,大量的超收部分可以自由支配,而对于贫困乡来说就苦不堪言,农民穷得像乞丐似的,再怎么加大征收财税力度,也达不到上级下达的指标。于是全乡教师的工资不是拖就是欠,但是教师们只敢怒而不敢言。教师们都是土生土长,几乎家家户户的生存与生活都与乡政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至少,那些土地承包费、公粮、购粮、回销粮、宅基地、计划生育等等都在乡政府手里捏着。别看乡党委书记栾建民他右腿有些残疾,走起路来有些瘸,每年都要到各个村里跑几趟,连每个村有几头牛、多少亩地、多少二胎户、多少纯女户、多少公购粮任务都在他心里装着,稍有风吹草动,他都掌握地一清二楚。   

  因此,谁敢朝乡政府露犄角?教师们像被掐着脖子即将被宰割的公鸡,休想打不出鸣来。   

  但是教职员工们惊讶地看见,只有卞绍宗像一只受伤了的公牛,犄角毕露地冲进了乡政府。   

  看见的人都说,卞绍宗进乡政府的脚步真有些大步流星的意思。这些年来,冲击乡政府的人不在少数,基本都是各村的纳粮、计划生育钉子户。而接待教师的上访,还是头一遭。   

  乡党委书记栾建民亲自给他砌了一杯热茶,以全省〃百佳乡镇干部〃的高姿态,温和地说:〃卞老师,你是城里人,你的心情我们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乡财政入不敷出,这个情况你们当教师的不是不知道啊!对于这个问题,九十里铺不是个别现象,全省贫困乡镇恐怕都是这个嘴脸。〃   

  卞绍宗说:〃那,你们乡干部的工资怎么能发全?〃   

  栾建民书记的眉头慢慢地拧紧了。他大概没有想到这位愣头青会用这种口气和态度面对他。栾建民明白,这个卞绍宗之所以敢在他跟前牛,无非是凭着城里人的角色,在九十里铺没有一寸土,没有一分田,赤条条无牵挂。在这之前,栾建民就领教过卞绍宗的脾性了。一段时期以来,乡上的文字材料总是上不去,栾建民委托庞社教在教师里物色一位〃笔杆子〃,帮助乡政府搞搞文字材料,庞社教就推荐了卞绍宗,这在其他教师看来是件倍感荣耀的事情,卞绍宗却嗤之以鼻,放出了风凉话:〃让我给权贵当下人,休想。〃这句话,栾建民始终牢牢地记着,觉得这个年轻人献身农村教育事业的精神实在值得钦佩,但是思想上也确实太年轻了。   

  想到这里,栾书记〃噗嗤〃一声乐了。他漫不经心地点燃一支香烟,刚吐出一个烟圈,意外地发现卞绍宗的嘴皮子上竟然也是叼了一支香烟的,这显然是对他这个一级党委负责人极大的不恭不敬。栾书记突然被激怒了,他让自己的愤怒变成一种实足的笑容,说:〃乡干部和人民教师怎么能一样呢?乡干部那点钱如果发不全,全乡的工作就瘫痪了,你知道吗?〃   

  卞绍宗就理直气壮地说了一句在社会上看来很无知的话:〃你们收上来的钱,是属于国家的,难道就没有老师的一份?〃   

  〃国家?哪个国家?〃栾建民书记说,〃学校是事业单位,你打听一下去,刘集寨乡、上窑乡的教师,工资都拖了快半年了。你难道没看报纸,有些省份的农村教师一年都没有领到工资呢。你要牛,到国家财政部牛去!〃   

  卞绍宗感觉自己就像一颗炸弹,马上就要爆炸了,他嘴唇在发抖,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对面墙上悬挂着一个精致的玻璃框,里面镶嵌着一个烫金的证书,正中写着〃全省百佳乡镇干部栾建民同志〃的字样,下部有几行三号小字,是对荣誉获得者的简介,大意是栾建民同志生于一九五二年,一九七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任过民兵连长、村支部书记、副乡长、乡长等职,几十年如一日,在右腿残疾的情况下,始终带病坚持工作,带领农民群众艰苦奋斗,努力生产,在农田基建、植树造林、计划生育等各项工作中取得了突出成绩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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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第七章:在权力的门口(3)         

  卞绍宗终于爆炸了:〃你他妈的这个栾瘸子,你说的什么狗屁逻辑嘛!〃说完就把手里的杯子狠狠地摔了。其实,卞绍宗最见不得拿别人生理上的缺陷开涮的,但今天他实在忍不住了。记得教师们提起栾建民,背地里就忿忿地骂他栾瘸子。   

  〃哗啦。〃玻璃杯子摔成碎片。   

  卞绍宗转身就走,耳边传来书记阴阴地声音。声音很低,却很有力,〃请你,回来!〃   

  卞绍宗回过头,见栾建民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纸袋。他有些不解。栾建民说:〃这是你们校党总支报给乡党委的,是你的入党材料,你自己拿走吧,要不,我们通过组织退给学校。就凭你这德行,还想向组织靠拢?〃   

  卞绍宗的眼睛突然像要喷火,说:〃我不拿,请你自己退回学校去,你不退,你就不是人。〃   

  栾书记乐了,说:〃卞老师,其实,我是不是人,那是生物学领域探讨的问题。你有本事,调回县城里去,城里的老师吃的是县财政,发的都是全工资。可见你只有和我理论的本事,这点本事,还算本事吗?你啊,还是向人家周元宝学习吧,那,才叫真本事。〃   

  卞绍宗突然就像饥汉子不小心一口吞进了一根鱼刺,连半句话都吐不出来了。像半截突遭雷电重击的朽木,兀立在自己摔碎的一片玻璃渣子当中,一时竟然处于失语状态。   

  谁人不知周元宝?   

  卞绍宗最不愿意提起的也就是周元宝。一开始,周元宝调动的事情卞绍宗很不理解,觉得一个土生土长的九十里铺人,应该更多地为家乡教育贡献力量,不应该翅膀一硬就飞。卞绍宗后来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以后,才对周元宝费尽心机的调动表示理解,他那哪是调动,他是釜底抽薪,背水一战啊。   

  周元宝现在已经是县二中正儿八经的语文老师,几个月前,他还是九十里铺中学的民办教师。据知情者说,周元宝最后一次跑调动,一改往日的猥琐和矜持,大义凛然地站在了县教育局局长苟长利的办公桌前,当时局长办公室人很多,有班子成员,也有几位前来汇报工作的学校校长。苟长利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做法显然有些反感,就说:〃你,好像是基层学校的吧。〃   

  周元宝咬牙切齿地说:〃谢谢局长还记得我。我叫周元宝,每年都要给您送两只鸡的。我一个民办教师,没有更多的钱行贿,就剩家里喂养的鸡了。〃   

  一句话,弄得苟局长的脸涨得通红。苟长利突然就想起这个周元宝来了。都什么年头了,周元宝送礼仍然停留在解放前的水平,逢年过节都要专程到他家送鸡的,弄得他哭笑不得。每次都催着让他带走,但周元宝往门后面一搁就跑了。意思其实很明白,就是想转正,但是,每年转正的名额很有限,而且基本都是各乡政府领导、干部的七姑八舅抢先了。在指标面前,即便送个金元宝也没办法,谁让你周元宝不是某一级领导的亲舅舅呢?   

  苟长利终于忿忿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胡说呢?说话怎么不看场合啊!我们局领导班子,谁家也不缺鸡吃。〃   

  周元宝说:〃你吃鸡不办事,还想耍赖啊!今年是民办最后一次转正,我如果转正不了,我就去纪检委,告你个吃鸡不办事。到时候,你得把我连续五年来送给你的十只鸡退回来,否则,我把你告到中央去。〃   

  周元宝的嗓门很大,很高,显然是为了故意制造声势,办公室的所有人员面面相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   

  周元宝声嘶力竭地吼个没完:〃还我鸡!你个腐败分子,吃鸡不办事,还我鸡……〃   

  周元宝还真的转正了,而且迅速调进了县二中,发挥他所学的专业特长,带语文。   

  后来,许多人受数学界〃陈氏定理〃〃华王方法〃的启发,把周元宝从转正到进城的独特现象,谓之〃周元宝调动模式〃或者〃周氏调动法〃。但是〃周元宝调动模式〃也好,〃周氏调动法〃也罢,专利既然是周元宝的,他人岂能学得?   

  那天在栾建民办公室,栾建民把周元宝给卞绍宗抬出来,确实结结实实地将了卞绍宗一军。周元宝只是栾建民砸向他的一块石头,很轻松地砸过来,击中的,却是卞绍宗躯体上所有柔软的部位,这些部位,聚集了九十里铺中学给他的所有的无口之伤。这些无口之伤,即便不是强烈撞击,也会痛的。此刻,这种痛几乎痛到了极限,卞绍宗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他有些乱了方寸。他兀立在玻璃渣子当中,久久的,一时竟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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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第八章:心灵的摇晃(1)         

  栾建民也不说话,悠然地扔掉烟蒂,又换了一支,点燃,拿唇叼了,从墙角拎过一把笤帚,注视着卞绍宗,目光里有一种嘲讽,却不是刚性的,是柔软的那种。卞绍宗被这种目光弄得竟有些不知所措,他仍然在失语着,他感觉自己的目光有些游弋,目光一旦变得游弋,就缺失了坚定和从容,很快就被栾建民的目光包容了、吞并了。卞绍宗突然感到了一种思想的陷落感,自己带着必胜的信心而来,精神的支柱怎么回断裂、坍塌的如此之快,如此之神速呢?对这样的自问,卞绍宗马上就报以自嘲,自己怎么能够不失败呢,一个本来已经身负重伤的人。   

  栾建民朝手里的笤帚努了努嘴,嘴角挂着莫名其妙的笑意,开腔了:〃这一地玻璃碎片是你干的,是你扫呢?还是我来打扫。〃   

  卞绍宗窘得满脸通红,像个失去战斗力的伤兵,既然没有反击的能力,那么,如果不愿甘当俘虏,唯一的选择就是逃跑了。谁也不知道当时的卞绍宗是怎么想的,他突然转身,一拉门,像一阵风似的跑了。这种跑法,不知道的可以理解为决然的抗争,走进他思维的,不难判断,他这是逃跑。   

  腿脚离开栾建民屋子的一刹那,卞绍宗听到栾建民最后一次送过来的话:〃这些碎玻璃渣子,给你留着,你会回来的。〃   

  第八章:心灵的摇晃   

  冲出乡政府,也就冲进了夜色。卞绍宗发现夜幕已经降临了。他庆幸这样的夜色,可以毫无保留地掩饰他所有的失态和尴尬。聚拢的夜色同时也使他绷紧的神经陡然松弛下来,发潮的思绪陡然像泄洪似的在漫夜里流淌。   

  黑暗中,乡政府门口有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像受到惊吓的草鱼似的陡然四散开去。卞绍宗愣了一下,他首先排除了遭不明身份的乡野村夫袭击的可能,凭着对九十里铺中学各位教师的认知和印象,他判断出,这些鬼鬼祟祟的人影是吴四求、赵狗子等一帮中学教师。   

  一种沁骨的悲凉像夜色一样从头顶浇灌下来,使卞绍宗打了个寒噤。这帮教师们显然躲在这里是要看他卞绍宗笑话的。教师们一定不会想到卞绍宗不是坦然地走出来而是冲着出来,给大家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   

  望着几个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卞绍宗木然地站住了,他一时没有了方向感,本来是要去学校的,左前方,一直走,就到了。他有些恍惚,那里……九十里铺中学,是属于他的地方吗?   

  卞绍宗挪动了脚步,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他是朝着学校相反的方向。他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再往前,不远,出了街,也就等于出了镇子了。那里除了荒坡,就是庄稼地。卞绍宗的步履有些盲目,却走得义无返顾。坡不高,却能鸟瞰到大半个镇子,镇子被农家屋子里昏昏暗暗的灯火笼罩着,笼罩出一种虚假的真实,只有乡政府机关的院子被高瓦数的灯泡烘托出一片突兀的光亮。这种乡间夜色里独特的光亮,似乎有一种威慑的力量,使卞绍宗的呼吸有些困难。脚下是一条被荒草包围着的羊肠小道,旁边沟壑里的树林黑黝黝的,山风从坡上漫过来,林子里传来树枝和叶片尖利的鸣叫。据说这林子里是有野物的,譬如狼,譬如狐狸和黄鼠狼什么的,常有农家的羊啊鸡啊什么的被野物叼走,早些年,还时不时有赶夜路的女人被狼糟蹋了的。卞绍宗一点都没感到害怕,还有什么才能让他感到害怕的呢?如果说害怕,他害怕的其实是目前的教师岗位,以及在这个岗位上和他一起奋斗的同类,还有……还有那一片光亮下的权力。   

  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月色下,卞绍宗默默地坐了下来,坐在一个被砍掉的树桩上。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香烟,却什么也没有摸到,他这才发现从学校出来前一时性急,香烟忘带了。他的目光牢牢地盯着一个地方,那里是一片光亮,他觉得对这片光亮的关注决不是下意识,那里有一部书,一部神奇的天书,他不可能读懂这部书,但是如果不读,决无论如何绕不过去了,它就在他人生的路途上横亘着、炫示着、挑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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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第八章:心灵的摇晃(2)         

  〃咳咳。〃坡下传来了几声咳嗽,是干咳,分明是在为了提示他的存在,不至于吓着卞绍宗。卞绍宗先是怔了一瞬,听得出来,是校长庞社教。   

  卞绍宗赶紧站了起来。   

  庞社教没说什么,却〃嘿嘿嘿〃地乐了,递给卞绍宗一支香烟,说:〃你一个人在这里,也不怕狼啊你。〃火柴点燃了,骤然的火光把夜撕开了一条血红的大口子。在这个血红的大口子中,卞绍宗看到庞社教那张熟悉的脸,但他真的不想让庞社教看到自己,他刚要把脸躲到血红之外的夜色中,血红却很快被夜色吞噬了,剩下的,是两个鬼火一样的烟头。   

  庞社教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卞绍宗的面前,卞绍宗知道决非偶然。卞绍宗的眼眶有些湿润,此时此刻,如果面对的是自己的父亲,他真想大哭一场。   

  庞社教调侃着:〃看到了吧,那帮教师中的土八路,看你的笑话归看你的笑话,但是一见到你,都吓跑了,毕竟也算教书人。〃   

  一句话,惹得卞绍宗〃扑哧〃一声乐了。   

  庞社教又严肃起来,说:〃你可别乐,说真的,你和乡领导这档子事上,在九十里铺是破天荒了,我一直在背后盯着,如果那帮土八路真的敢赖在你面前明目张胆地看你的笑话,我可就成疯子了,非得把他们的脸上抓成五花肉不可。咱在自己家里再怎么闹腾我都能容忍,但是万万不能在权贵面前失咱教书人的身份。〃   

  卞绍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久,才冒出一句:〃校长,我……我……走投无路了啊!〃   

  庞社教说:〃简直是孩子气的话,我最清楚你的心思了,你看这夜色下的镇子,最亮的地方是乡政府大院而不是咱九十里铺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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