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铺中学。我不知道你想没想过权力,如今的世事明摆着,最万能的东西不是知识,而是权力,我不是说权力有什么不好,古人还有〃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说法呢,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把手中的权力用正了,也可以看作一种事业。〃
卞绍宗说:〃校长,你这口气都像政治家了。〃
庞社教说:〃我不是政治家,但我起码生活在现实里,问你一句,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最崇拜的知识分子是鲁迅吗?〃
卞绍宗说:〃是啊?您想说什么?〃
庞社教说:〃你不是说自己走投无路了吗?鲁迅早就说过,其实地上本没有路啊!〃
卞绍宗大吃一惊,他敢说此刻他的嘴是大张着的,在夜色里大张着,在山风中大张着,在旷野里大张着。对面是庞社教模糊的身影,卞绍宗的目光努力在搜寻着,在搜寻庞社教的眼睛,他觉得此刻庞社教的眼睛里一定闪耀着什么,他庞社教怎么回提到鲁迅呢?此时此地,提到鲁迅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但是你几乎没有任何理由证明它不合时宜。
想起鲁迅的应该是他卞绍宗而不是庞社教。而事实上,是庞社教真正想到了鲁迅。
卞绍宗终于轻轻地把大张着的嘴合拢了。他卞绍宗当然不是鲁迅,但是他卞绍宗不是没有骨气。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鲁迅的骨头的确是最硬的,面对逆境,面对困难,面对落后势力,面对不被理解和不被信任,他从来没有退缩过、胆怯过、懦弱过,他畏惧过脚下的路吗?卞绍宗苦笑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不如镇子里哪怕最微弱的灯光。这种比较当然不是和鲁迅相比得出的结论,鲁迅只是他的精神参照,他不可能和鲁迅比的。他发现在见识和思想上,他真的不如面前这个农民出身的农村中学校长。
卞绍宗感觉脸有些发烧,一定是满脸通红了。
卞绍宗觉得的心情略微好了一些。心情有了变化,感觉脚下这片土地不再陌生。九十里铺中学的教师排斥他,并不意味着九十里铺这片土地在排斥他。这样的想法似乎有自我安慰的成分,但是把人和土地强扭在一起绝对是不符合辩证法的。卞绍宗看清楚了一点,要回报这片土地,单纯以教师的角度,自己实在是太单薄了。卞绍宗突发奇想,自己如果去乡政府工作呢,也就是说向那片最光亮的地方靠拢,他的命运是不是就和这片土地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呢?他想到了栾建民,栾建民分明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而他主人翁的身份,完全取决于手中的权力。
→虹→桥→书→吧→BOOK。
第25节:第八章:心灵的摇晃(3)
权力太可怕,也实在是太厉害了。庞社教说了,权力用正了,也可以成为事业。但是从骨子里,卞绍宗是排斥权力的,权力永远不能和崇高相提并论。去乡政府工作的想法,是否有些荒诞?卞绍宗觉得自己思想深处正在涌起一片波澜。
庞社教说:〃走!跟我回学校吧!我熬了一锅洋芋烩豆腐,给你填填肚子。〃
卞绍宗苦笑一声,说:〃刚才,我把栾建民的杯子摔了。〃
庞社教又乐了,说:〃我完全相信,那是你的性格。这样吧,咱先去栾建民那里。〃
卞绍宗说:〃您就别去了,还是我一个人去吧。你先回学校,把洋芋烩豆腐给我热一热。〃话说到这里,连卞绍宗自己都感到好笑,我去栾建民那里干什么呢?是去道歉吗?想到的是鲁迅,要做的却是与鲁迅精神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不想了不想了,为什么要想到鲁迅呢?简直是犯神经了。卞绍宗第一次发现,他对自己,竟有些认识不清。
卞绍宗再次进到栾建民屋子的时候,栾建民在房子里看电视。地上的碎玻璃渣子反射着刺目的光芒,似乎在等待他的到来。卞绍宗想起了栾建民的那句话〃这些碎玻璃渣子,给你留着,你会回来的。〃卞绍宗倏然惊醒,自己的一切思想和表现,其实就像再也简单不过的程序,一切都被栾建民明察秋毫地掌握着,这让他猛然出了一身冷汗。
卞绍宗说:〃栾书记。〃
栾建民微笑着欠起身子,说:〃卞老师,你来了。〃
栾建民发现,卞绍宗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墙角的笤帚和簸箕上。卞绍宗开始挪动脚步,把笤帚和簸箕操在手里,开始清扫遍地的玻璃碎渣。
一下,两下,三下,卞绍宗扫得很认真。
栾书记饶有趣味地、却是冷静地注视着这个城里小白脸的一举一动,什么话也没说。他心里其实已经在嘲笑这个年轻人了,甚至想笑出声来,但是表露出的,却是一位长者的宽容和包涵。
卞绍宗临走,又说了句彻底妥协的话:〃对不起,我参加工作时间比较短,还年轻。〃
栾书记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语气尽量调整得语重心长一些,说:〃没关系,没关系的,年轻人嘛,成长有个过程的。〃
硬骨头卞绍宗变成软骨头的事情,像一出滑稽的独幕剧,长期在广大干部群众,特别是在教职员工的口头上演着。他演砸的不仅仅是自己,而且使学校的建设事业在乡政府那里打了折扣,譬如,教室和宿舍都是几十年的危陋房,特别是男女厕所,快破烂成古堡了。乡财政原计划拨点经费把学校男女厕所之间千疮百孔的隔墙修补一下的,全被卞绍宗搅黄了。至今,那些疮啊孔啊的,圆汪汪地张着,像一只只色迷迷的眼睛,弄得师生们在排泄的事情上总是提心吊胆,惟恐自己稀里哗啦的窘相被人偷瞧了。女师生们更窘,一入厕,脸就兀自红成了玫瑰,三两下把裆里的问题解决完,提了裤子就走人,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他妈的这个卞绍宗啊,跑到我们九十里铺来,老鼠害了一锅汤。〃
听到这些言论,卞绍宗啥话也不多说,该上课时上课,该吃饭时吃饭,该放屁时放屁。他最大的变化,是每天的吸烟量,由三包变成了四包。
卞绍宗最终成了九十里铺中学最大的烟鬼。有学生说:〃卞老师的宿舍像厨房似的。〃厨房是烧水做饭的地方,可不得烟熏火燎。漆黑的夜里,卞绍宗合衣孤卧,竟然有两行清泪挂在腮边,眼前是父亲卧病在床的身影和母亲忙忙碌碌的情景。
卞绍宗轻轻说了三个字,就昏昏地睡着了。
那三个字是文明用语〃对不起!〃
是对父母说的,也是对周筱兰。
卞绍宗做了一个怪异的梦,他梦见自己终于从九十里铺中学挣脱出来,他并没有乘坐长途汽车回城,而是义无返顾地走进了九十里铺乡政府那威严的大门,取代栾建民当上了乡长,拥有了支配九十里铺这片土地的一切权力,他把权力和崇高联系在一起了,他在带领广大干部,战斗在九十里铺的山山水水,沟沟峁峁,他在以自己的意志改变着九十里铺,发展着九十里铺。九十里铺成为他人生的全部意义……
虹←桥←书←吧←。←
第26节:第九章:蜕变从行贿开始(1)
他还梦见了鲁迅,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鲁迅,穿着长衫叼着烟斗的鲁迅,鲁迅对他横眉冷对,只差没有啐他一口。
一觉醒了,梦也断了,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冷汗呢?
回味梦中的一切,他想笑,没笑出来。他想起了一个词:乌托邦。
第九章:蜕变从行贿开始
哲学范畴里有个基本的话题,就是从量变到度,从度到质变,说的是事物发展变化的基本规律。关于卞绍宗后来的变化,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有一个新的事实已经在那里悄悄地演化着,那就是,卞绍宗私下主动承担起了起草乡党委各种文字材料的活儿。夜幕笼罩的校园里,他窗口的灯光又开始亮了,如果不是批改作业,那么肯定是在帮助栾书记起草讲话稿、总结、汇报、简报啥的。
卞绍宗一放学,就往乡政府跑。
〃栾书记,您关于在全县农村工作会议上《关于九十里铺乡畜牧养殖工作的汇报》起草完了,您挤时间审查一下,如果有什么不妥,我再领会您的意图,做进一步的修改。〃
〃栾书记,《西部农民报》对您的约稿,我已经草拟了一个提纲,分四部分,即当前我乡发展林果业的现状、取得的成绩、存在的问题、主要对策。您如果觉得这个思路可行的话,我就可以着手起草了。〃
〃栾书记,关于您准备给县委纠风办公室报送的的自查报告,前面几部分我都写完了,只是关于剖析您存在的问题的部分,我始终把握不好,请您补充一下。〃
〃栾书记……〃
卞绍宗脑子好,思维敏锐,善于理解书记意图,书记怎么交代,他怎么发挥,而且发挥得有角度有力度有高度有广度有深度,无论是计划生育、畜牧养殖、乡镇企业、农田基建,在他笔下,绝对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一夜下来,伴随着遍地的清谷牌香烟头,妙笔生花的几千钢笔字,已跃然纸上了。全县二十几个乡镇,卞绍宗的材料使九十里铺乡出尽了风头。
面对卞绍宗日益成熟的殷勤和乖巧,栾书记照样以长者的姿态接纳着、迎合着。他清醒地意识到,卞绍宗这个年轻人,知识分子骨子里的那种清高就像一件破损的毛衣,正在以不可抗拒的速度从破口处绽线,越绽越少。
用秘书行业的专用说法,就是卞绍宗已经初步具备了一个秘书工作者基本的素质:眼勤,手勤,腿勤。但是,他毕竟是教师,不是正式文秘工作者,书生气的东西,仍然或多或少地在骨子里存在着。譬如,他向栾书记汇报稿子思路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架起二郎腿。再譬如,栾书记谈兴正浓的时候,卞绍宗总会不知轻重地插一句两句。他一插嘴,栾书记就什么也不说了,卞绍宗反而滔滔不绝。
栾书记就说:〃不错!很有见地,你也忙,我也忙,咱们各忙各的吧。〃一方面肯定了卞绍宗的水平,一方面等于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对栾建民的这种态度,卞绍宗显然不解其味,总觉得很是遗憾,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惆怅,期待着下次择机发挥。
中秋节的时候,卞绍宗手里拎着一盒月饼,翻过后梁,步行三十多里,到栾书记家去了一趟。
〃栾书记,我回城可是无望了,您能不能网开一面,把我调乡政府?〃
卞绍宗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已经有了发黄的意思。这是他为达到彻底逃离三尺讲台所付诸的具体行动。倒退几年,倒退到大学毕业时期,如果把自己的人生追求和理想定位在当一名小小的平庸的乡政府干部,简直不堪想象,如果为了当个干部,他毕业那年就有可能依赖周筱兰父亲的权力进入省委大院。省委大院和九十里铺乡政府小院的可比性在哪里呢?现在的卞绍宗根本不去想。如果说栾书记的能量相当于一挂鞭炮,那么周筱兰的能量相当于一颗原子弹,这实在是个既灼皮肤又灼心的问题,此时此刻,他只能选择栾书记这挂鞭炮了。不是选择,而是近似于祈求。当年,自己曾十分欣赏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一句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如今想来真是汗颜之至。
※虹※桥※书※吧※。
第27节:第九章:蜕变从行贿开始(2)
栾建民亲自给卞绍宗点燃了一支红中华,卞绍宗赶紧受宠若惊地站立起来,待栾书记落了座,他才又坐了,烟雾这才从嘴里徐徐释放出来,显然这第一口烟,并没敢吞进肺里,而是在嗓子里拘谨地窜了一遭,又矜持地退出来了。
〃小卞,其实,从乡上的工作需要看,确实需要像你这样的笔杆子,但是,你也不是不知道,县里为了保证农村教师队伍,对农村教师跳槽卡得非常严的,你要求来乡上,我是求之不得啊,但是我实在是爱莫能助啊。既然你提出来了,我给你指条返城的道路吧。〃
卞绍宗本想婉言谢绝,表明他并不想回城,他想从学校调到九十里铺乡政府。他担心这样的想法一旦提出来,栾建民会笑话。
但卞绍宗还是提出来了。
栾建民果然乐了,说:〃九十里铺中学和九十里铺乡政府都在农村,你一个城里人,在农村调来调去,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这个问题,卞绍宗实在不好正面回答,就说:〃如果回城里,照样是当老师,我想从事行政工作,我喜欢农村的行政工作。〃
栾建民笑了,他没有正面回答,甚至可以理解为没有必要回答。栾建民说:〃我还给你指条返城的道路吧。要调,只能去城里当老师。要转行,谈何容易啊。〃此话等于重复了刚才的观点。
卞绍宗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慢慢的凉下去,凉下去。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弱小和无助。他在自嘲自己,自己明明是一棵小草,为什么偏偏要渴望成为大树呢?面对栾建民这个救命草,他没有继续坚持自己的所谓观点,他甚至没有任何资格谈任何条件了。一刹那,卞绍宗改变了初衷,既然进不了乡政府,那就回城里的学校吧,除了回城里的学校,他还能去哪里呢?
卞绍宗觉得别无选择了。
卞绍宗使劲吸了一口气,先是在胸腔里压抑着,再慢慢地释放出来,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栾建民的话尾巴上,栾书记到底要指一条什么样的路呢?于是他把自己的表情尽量调整得谦恭一些,尽量让语调虔诚一些,〃您给我指了道,我一定会认真地把它走好,决不辜负您对我的期望。〃
栾书记给他指出的道儿,其实是县教育局局长苟长利家位于县城所在的街道、胡同、小区、单元、楼层以及房号,还有苟长利家的私人电话。栾书记说:〃道儿给你指出来了,怎么跑,全在你了。说真的,你是有身份的人,周元宝的方法你大可不必去模仿,他是他,你是你,学习他的话,弄不好会鸡飞蛋打。苟长利这种人,我们乡领导尽管和他一样是正科级,但苟长利那狗杂种根本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我出面,反而不好,就看你怎么走了。〃
关于苟长利,卞绍宗应该是见过的。苟长利在全县教育工作会议上还给他颁过奖,但是,在镁光灯、鲜花和掌声之中,他的脑子早就晕了,只记得苟长利是个秃子,面目怎样,早已没有印象。那么,苟长利记不记得他呢?他苦笑一声,人家教育局局长怎么能记得他呢?自己也太自恋了。
奔苟长利局长家去的时候,卞绍宗拎了四条清谷。卞绍宗不想耽搁工作日,是利用星期天去的。他只能利用星期天去,早上坐长途班车进城,晚上坐长途班车回来,最少得费一整天的工夫。这也是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卞绍宗生硬的指头终于敲在了一副防盗门上,防盗门森严而结实,透射着高级抛光漆才有的清冷的光辉,门把手、门框等易感光的部位,放射着电弧一样刺目的光芒。卞绍宗把指头敲上去的时候,他能感觉到那种清冷的感觉,像冰一样,使他打了个寒颤。
这是苟长利局长家的门。卞绍宗为即将到来的见面感到十分紧张,有汗珠像蚯蚓一样从耳朵后面滚下来,他来不及去擦,只是下意识地转转肩关节,让汗珠吸附在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