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说·09年01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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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说·09年01期下-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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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宾妮:天使记
后来我才知,只有在黑夜才能睡死在过去里的自己。但黑夜短暂且难待。我只好蒙住自己的眼睛。傻瓜。在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想找回与你并行时的自己。但自那日之后,时间入驻你我的间隙。庞大的虚空桓横其中。我怎样都回不到过去。
  只是偶尔在梦里,回忆冲淡了时间的监牢,让我遇见你。与那时无它的你。未被时光侵蚀的你。尚完好,在明亮的城与过去里,睁眼望向未知的我的你。亦遇见沉睡在这段回忆里,我丢失的那部分自己。
  关于过去与失去,我至今都无法掂量清。因为厌弃而离开你,却又不住想起你在风中盛放的手心。光芒送来风。风吹起花瓣。花瓣躲入你的手心。你捧起的既是光,亦是风,还是芬芳遍地。我总是想起你。无端端想起你。明知我们早已分离。
  我蒙住眼。越来越深的黑。以及越来越明晰的、你的脸。傻瓜。那之后,我总叫自己傻瓜。我想起你,也想起那时愚钝的自身。我一直以为庇佑与保护都是一生一世,以为瞬间能蔓延成永恒。但瞬间与永恒从来都在两端。傻瓜。你羽翼再丰满,也无法让天涯的路途变短。可我执意等你千里迢迢连接这两端。
  但时光与人世这样庞大,人间处处是他们布下的陷阱。
  你只为他们疑犹一瞬,永恒与瞬间便被扭断。
  后来我才知,我只有在黑暗里才能遇见被时光囚禁的你。我蒙眼寻路。我只身赴险。我在逆转的时光与城池里,在错乱的时光中颠沛流离,都只为找到你。但我也不知在黑暗里笼向我的庞大存在,是不是你。仿佛有你的指温;有你的宠溺;还有你往日气息、如迷雾凝聚,将我拥在黑暗里。
  与我走失的天使,是不是,是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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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堇年:Remember,darling(1)
1
  “但我只是想与一个人安度余生。”
  我吐出这句酸楚难忍的告白,抬起脸来执拗地看进她的瞳仁里去,那目光似烟花坠落的尾声,带着瞬间的灿烂与黑暗,迅疾幻灭在了这冥薄的雪色中,冷至消失。
  “留下来。”任水含用我前所未见的恳切语气要截我的退路,第二次重复这三个字。
  我感到泪被冻在了脸上,心如一段落雪的黄昏,垂死在昏暗中。我痛楚地伏下身来,抓起一把酥软的雪,捏紧,雪便涩涩地漏出手心。水含静静看着我,我的手渐渐冰冷失去触觉,我站起身,扔掉手中的雪,就着那只手抚摸她的脸。
  水含说,你的手好冷。
  我说,我的手已经没有知觉了。如此我才能忘却我抚你时的触觉和心酸。
  任水含镇静地看着我,默默无言。我继续说,不要怨我了。生命至此,我已经倾尽了心力来为了你好。大约时过境迁,你会记得我这样一个为你不计得失的女子。
  至柔。她叫我,并看着我。瞳仁如钉子般扎定我的脚,令我痛却不敢挪动,我怕这束目光令我再也走不掉,于是落荒而逃。
  她喊我,但并没有上前拉住我。很多年之后我在想,或许她伸出那一只手拉住我,我的后半生就不再会拥有这样的走向甚至结局,毕竟彼时我仍有与她共沐尘世风雨一同颠沛的痴心。这么些年我忽然回味,不知道我应该说,幸亏她没有拉住我。
  还是应该说,她当初为何没有拉住我呢。
  在独自慢慢走回的路上,我静静地回忆起这一部爱情——其实又并非爱情——我感到了身躯缓缓落坠悬崖的虚浮,感到了告别的锐痛,感到了有这么一个人植入了我的发肤血肉,此生再也无法斩断脱离。我将会是多么地想念她,将会是多么地因为想念她而梦见她,将会是多么地因为想念她,而梦也梦不见她。我缓缓地下坠并且回想,带着弥留时刻的眷恋,以一段慢镜头的姿势,渐渐地坠入并消亡在深不可测的黑暗地缝中。
  那夜之后我的生命遁入了一场永无尽头的大雪,并且变得贫瘠而寂静。青春时代的感情似一杯倾倒的酒,浓烈地泼洒出来,不留一丝余地。浓香散尽空中,最终留下的不过是无味的液体。此后还有那么多的冬日我不复记忆,水含在我生命深处无声徘徊,似一个沉默舞者在聚光灯下寂寞地转圈,而且没有人会关注她徒劳的表演。我因为是唯一的观众,所以被迫欣赏这华丽的徒劳。
  她这一根针扎在我心底太久,我便习惯了那一种锐痛,不再愿意碰触,就此任其扎下去,与血肉自成一体。
  十二月,冬季深肃,灰色的寒冷浸染了城市角落,斜阳中全是风。孤独使得寒冷雪上加霜,我只感到彻骨的萧索,只热衷喝热汤,坐在肮脏的烧烤小店要一碗砂锅鱼丸,头顶上还是像夏天一样的晴朗的蓝色,让人有温暖的幻觉,但实际上早已呵气成冰。我埋头喝汤,希图获得一丝热量,将手覆在砂锅上面暖一暖,好像也获得莫大安慰。听到飞机嗡嗡地在天空中爬过去,听到城市的气息,车辆,人与人的对话,笑声,我感到这一切与我脱离,我只感到冷,这成了我与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
  我以为时光渐稀,便可以忘却一段灼热的往事,其实也明白生活即是一场盛大的艳遇,只不过有些人遇到了对的,而有些人遇到了错的。我以为我可以忘却并且告别,但原来回想起书里所说的“深情若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胸中便还是这样伤心地憋了一口叹息。好比在这样一个十一月的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仍然在怀念你,但我感到了希望的无力,像一条随波逐流的海带,柔软,寂静无声,在阳光下的海水中兀自摇摆,脱离了回忆与未来。我仍然想以少年时的嗓音为故人唱一首《墓志铭》,为你唱“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见你”这样的深情,但我也明白,这样一个听众再也不会出现。

七堇年:Remember,darling(2)
嘉辉这样坚定坦然地等在那里,他的坦然和安定这么些年一直令我感到不安,我仿佛是他志在必得的一项人生填空题,早早地便被锁定了位置和走向,好像他总是可以安之若素地观望我像无头苍蝇一般盲目地撞过一个又一个迷宫路口,但无论哪一个出口都可以碰到他早早地守候在那里,轻缓温和地执我的手,执我在所有的冤枉路途上颠沛的尘埃,像是总结我的挣扎之后给予的最善意与温情的嘲笑。
  十八岁的时候,母亲便暗自为我锁定了结婚对象:祝嘉辉是我们家一个世交的儿子,我们曾经一起长大,一度有过两小无猜的亲密,他清晰地见证过我的幼年和少年,像是我与生俱来的一道影子。他十六岁时去了英国读高中,现在又在伦敦读商科,回来之后势必要继承家族企业。我的母亲与她的父母是故交,指腹为婚一般要撮合我们二人。十八岁的夏天,嘉辉回国来度假,我的父母硬生生地把我拖上了他们家团聚的饭桌。我漫不经心,心里有轻蔑与敷衍。这样的神情母亲看在眼里,语气心酸地劝我,你不会知道一个女孩子找一个好人家有多重要……
  我无可奈何地止住她:妈……你又来了……
  母亲瞪我,说,又不是要你们怎么,大家都是老朋友,见见面吃个饭是理所当然……
  我惧怕她又要开始唠叨一遍与我父亲的婚姻悲剧始末,因此低下了头作出顺从的样子——由于二十年的朝夕分享和反复担当,我对于她的不幸已经丧失了真切的怜悯。
  晚饭上我见到了嘉辉,戴眼镜,相貌平凡,但仍然干净温和,已经微微发胖,有着与年龄不相衬的稳重,英式的绅士味很浓。席间我能够感觉得到他不断地注视我,我故作毫不在意,大大咧咧地闷头吃饭,不说话不客套,急得母亲频频在桌下踢我的小腿示意我要有所表示,直到她忍无可忍地拽着我的手拉我站起来挨个给长辈敬酒。
  那晚饭局过后,家长们示意嘉辉带我到他们家附近散步。那夜清凉如精灵洒落的水银。一路上他极其沉静,末了却忽然问我一句:你相信命运吗。
  我说,我不知道命运是什么。
  嘉辉回答:命运就是我们会在一起。
  我揣测不出为什么他如此直接地说出这样的话,只能回以沉默的微笑。嘉辉又补充道,从很多年前我就是这么想的。至柔,等我回来。
  2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离家北上念大学,四年独立生活渐渐拉开序幕。我急切地憧憬着离开家之后的自由生活,在临行前的夜晚兴奋地睡不着,不停地咬着被子的两个角。
  九月艳阳高照,学校里的社团募新活动又开始蠢蠢欲动,所有社团都在学校的各个角落摆上了自己的摊子,笼络了最后的残兵败将装饰门面,希望骗得新生进去,最好能够让他们缴会费。在戏剧社的展台上,我此生第一次遇到水含:她和另两个女孩子站在一起。那两个女孩子沐着阳光欢悦地歌唱,时时默契地相视而笑,纯洌得像两汩泉水。水含肩上挎着吉他,右手轻轻地拍打着琴弦,轻轻地晃动身体。她那么地瘦,短发,像一个单薄的十四岁少年。
  我修饰了自己的声音,找寻一个无聊的借口与她搭讪:请问,我想加入你们戏剧社,在哪里登记?
  弹吉他的水含没有停止手上的演奏,说,找坐着的那个人报名。
  我加入戏剧社,开始为他们写剧本。进入之后才发现社团不过是一个称号而已,大家常常打着社团活动的旗号,拿会费吃吃喝喝,并不进行与演戏相关的事情。我写的剧本一直空置,或许还在背地里被嘲笑过是傻冒。在社里我也没有见到水含,问社长,才知道原来她不是戏剧社的,不过是招募新成员的那天被拉来捧场。社长继续告诉我,这个女生很奇怪。我又问,怎么奇怪?他说,跟她熟悉之后你就知道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七堇年:Remember,darling(3)
第二次是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遇到了她。座位很挤,我埋头吃饭,旁边出现了陌生人的声音,指着我这一桌的三个空余座位问,请问这里有人吗。我抬头回答没有,那个瞬间撞见了水含,手里拿着一杯纯净水,脸色变得很糟,接近蜡黄,被两个女生拉着坐下。
  我们见过却不认识,所以不好意思贸然说话。我继续埋头吃饭,沉默之间听到她们的对话。女生对水含说,你这样下去是活活饿死自己。吃点东西吧。她把自己餐盘里的饭菜推给水含,水含只是摇头,手里握着清水杯,却一口都不喝。她低头用很委屈的声音说,以后你们不要带我来这种地方了。
  一百六十五公分,四十公斤。那是她当时的体重。水含是一个厌食症患者。几乎所有的食物都会让她呕吐,沾有动物油腥的尤其不行。
  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吃东西。她说,因为有些食物使我产生不良的记忆,太多年我已经习惯饥饿并且已经感到了安全。
  3
  由于不习惯在宿舍的生活,我搬了出来,另租了公寓。在学校贴出了寻找合租者的广告,接到了任水含的询问电话。这是我们真正认识的开始,我毫不犹豫地就以非常便宜的条件答应与她合租。她说,谢谢。
  水含在佛兰明哥小酒吧驻唱,每夜下班太晚不能回到宿舍,总是在网吧上网熬到天亮,或者一个人去凌晨的操场上慢慢跑步,空无一人……她把吉他放在一边,独自一圈一圈走下去,冷得发抖等待天亮。她问我,你知道那样的时刻吗,你感到你在世上唯一的伴侣只有月光。你就带着那种寂寞到清晨6点的时候回宿舍去闷头睡觉。她又说,我只是需要一个白天睡觉的地方。
  我们的生活其实没有太多的交集,因为那个时候我总是在白天活动,而夜里尽管有时失眠,也熬不到水含回来的时候。我习惯凌晨的时候听到房间里的响动,开门关门,然后是疲倦的脚步声,冲澡的声音……等我起床的时候,她的房门早已紧闭。
  很偶然的,我在晚饭过后的傍晚时间会碰到她,她关着灯坐在客厅里弹吉他,或者只是静静看电视抽烟。我会很生硬地对她说,你好。她也会说,你好。开着门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她的房间很乱,堆满了各种杂乱东西,巨大的海报、碟片、衣服……散落一地。我很有一种想帮她收拾的冲动……但我想她应该不想别人碰自己的东西。
  我们之间如此生硬,直到有一次,她在“你好”之后又说,要不要晚上与我一起出去,看看我唱歌。
  4
  在佛兰明哥,我坐在昏暗的角落一个人喝酒,看着她唱民谣。休息的时候她下台来陪我,与我一起喝龙舌兰。有鬼佬上前与她搭讪,说,You are ghostly sexy。
  我们都笑了。她这么的瘦,两块锁骨的阴影像黑暗的深渊。我知道她已经有五天没有进食了,饿是她生理感受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食物总是会令她呕吐。
  那段时间我又开始过敏,幼年持续多年的顽疾曾经一度好转,我都忘了这回事,但现在卷土重来,在身上出现大块的红肿,奇痒无比。我偶然发现宿醉之后大睡一觉第二天症状便会消失,非常窃喜,屡试不爽。听起来很可笑,我开始用饮酒来治疗这个奇怪的过敏。然而一个人在家喝酒是非常没有气氛和无比寂寞的事情,我便常常去水含驻唱的那个小酒馆陪她,然后接她下班回家。 。 想看书来

七堇年:Remember,darling(4)
那是一段非常糟糕的日子,我焦虑着我的过敏,痒得抓狂,天越来越冷,我完全不想出门。每日清晨都要经过巨大的心理挣扎来强迫自己出门去上课,常常是徒劳。宿醉过后的感觉并不好,我旷课越来越多。有时候躺在床上,直到阳光把身上晒暖,床边放着几本诗集,随手可以翻开来看看,耳机里听电影原声,感到时光在我身上踩下沉重脚印,心里空得发痛。
  我其实很渴望说话,但是又感到无话可说。
  某一天再次旷课赖床的时候,我听到外面的房间有动静,后来冒出一声巨响,令人不安。我问,水含,你没事吧。
  没有回应。
  我一阵担心,起床去看她,发现水含倒在卫生间的地上,打翻了凳子和盆架。我扶她起来,只见她脸色青灰,瘦骨如柴。不知道上一次进食是在多久之前了。我想她营养不良已经到了万分严重的地步。我把她背起来,出门打车去医院。她在我的背上感觉轻得像一个小孩。那么地瘦。医生看到她,对我说,她再这样饿下去会死的。
  医用营养液体通过针管输入她的身体,水含昏过去很久渐渐醒来。那夜我带她回了家,她洗澡,在镜子前面慢慢脱掉所有衣服,双手垂下直面镜子站立。我看到她的身体,没有任何的脂肪,皮肤下凸起的骨骼一条一条清晰可见,白得泛青,完全是一具病态的躯壳。我说,水含,答应我治病吧。
  5
  那一年冬天我开始帮助她治病,她渐渐接受进食,但只是吃素,并且依然不能吃带油的东西。那会令她胃痛并且呕吐。她喝一点点菜汤,小米粥之类,吃得很少,反正看到她能够进食已经让人喜出望外。那段时间她不再上夜场的班,我失眠,夜里在厨房做汤让她喝,煮番茄、青瓜、莴苣、土豆,放少许盐,极其原始的方式。我们对着小厨房的昏暗灯光抽烟并且喝汤,轻轻说话好像害怕吵醒他人一样。我仿佛已经在承接她的生命,以温和的持久的方式慢慢渗透一种感情。我们努力地对话并且活着,要许诺明天继续看到太阳。生命中一些痛苦三杯伏特加就可以忘却,但有些却如落叶一般缓慢而绵长,无声坠入生命,接踵带来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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