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钟又请假。
“乐经理说……他家老爷子抢救,他去看着。”
罗普朗捏鼻梁,乐钟在这里也不大帮得上忙,但他还是有点不快的。金玟没多话,她话不多一向是优点。
乐钟坐在抢救室外面。中心医院盖得大而敞亮,到处是透亮的玻璃窗。抢救室的大窗也是透亮的,医生在里面忙,竭力表示自己问心无愧。
乐钟背对着,并没有往里看。乐老太趁着乐老头抢救回家洗澡洗衣服,乐老头抢救好了她再来,驾轻就熟。
两个护士路过乐钟,熟识地打了声招呼。乐钟强笑一下。年轻点的护士对乐钟有些同情。
乐钟瞪着虚无的一点发愣。瞪得久了,灵魂都要出去了。他本来就高,佝偻在椅子上,像是塌下去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医院冷清的白墙壁上弹弹跳跳,高大的人影当了一块阳光去。
窦龙溪常年吸烟,烟草味就是一层保护。大衣开着扣,风尘仆仆。他最近很难,乐钟是知道的。他搓了搓手指,医院里不能吸烟,总觉得手里空。
乐钟转过眼睛看他。窦龙溪在他身边坐下,大衣发出厚重的声音。他眼睛有血丝,大概几天没睡了。神情倒还是一贯跋扈。窦龙溪就这么坐在乐钟旁边,等着乐钟说话。走廊来来回回路过的人偶尔瞥一下,不甚关心。他们有自己的痛苦。
乐钟沉默。
走廊那一头有人痛呼,撕心裂肺的声音追着人咬。这是人最终的下场,谁也脱不了。背后的抢救室隔音很好,一丝儿都不曾漏出来,生生死死全在里面。
窦龙溪等着乐钟说话,奇妙地固执。他也不明白到底等什么。最近的困境让他偶尔心软,可能就这一次。
期间来了个小护士,拿着催款通知单。乐钟看了一眼,折起来揣怀里。
窦龙溪始终等不到他开口。
乐钟低着头出神。窦龙溪忽然侧着脸,听得很仔细。乐钟回过神,看他。窦龙溪抿着嘴微笑:“我在听你的心跳。”
抢救室门开了。医生鱼贯出来,有种胜利的神气:“老先生没事儿了。接下来静养。”
护士和护工推着乐老头回病房。乐钟默默地看着。白色的影子重重叠叠,拥挤着走远了。
“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
乐钟的声音发飘,在走廊里有点冷冷的回音。
窦龙溪沉默地坐着。
空气中弥漫的消毒药水的味道闻久了也不觉得刺鼻,还有点香的错觉。乐钟身上衣服的皱着像断裂带。
拼不上了。
窦龙溪站起来,他还有事情要忙。今天他干什么来医院?莫名其妙。护工在抢救室里收拾,周围没有人……他抓住乐钟的头发,强迫他仰起脖子,要命的线条就跳过喉结一路流淌进衬衣领子。他俯下身啃噬一般亲吻,被发现的恐惧战栗起来,刺激着快感,发泄一般。
你什么都不说。
窦龙溪松开乐钟,周围还是没人,收拾的护工还在忙。他低声在乐钟耳边说:“有需要了……来找我。”
他舔了乐钟脸一下。
第26章
李诗远出现全身器官衰竭。
大部分肌无力的患者最终也会走到这一步。医院组织抢救,打电话通知罗普朗。
罗普朗一手撑着额头,听电话里的声音。李诗远的死亡他有点准备,但手还是凉的。话筒那边的声音飘渺地很遥远,远到天边,一丝儿也抓不住。
“该怎样就怎样吧。他老婆呢?”
“没在。”
“嗯。”
最后是金玟去的,整理病历,结清帐户。金玟第一次见这种病,一团的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她,吓得她有点抖。
李诗远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理论上他是看不见什么的。然而金玟就觉得他看得见,目光穿透了人,去了辽远的虚无的地方。金玟想躲,李诗远的眼睛随着她转,盯死了一样。他差不多就是死人了,他成为实质化的恐惧。金玟吓得流泪,医生也说不清楚是什么道理。金玟跑出病房,一瞬间她觉得李诗远跟她出来了,贴在她身后,依旧那么看着她。
金玟冲回病房,硬着头皮和嗓音道:“罗总不来了,哪个罗总都不来!”
李诗远眼睛动了一下,眼神涣散了。
他算是活过了,来或者去,连自己的一声哭都没落着。
李诗远好歹是死了,金玟回去交差。殡仪馆的人过来,处理好了送进陵园。庾霞终于是到了,换了一身白衣服。似乎是哭过,看神情却不像难过。李诗远被装进袋子,严肃地阖目闭嘴,脸上一层皮,只剩个孤零零高挺的鼻梁,竟然没有倒。人死了就成了东西,一团冷硬死肉,竟然有些沉。黑色的袋子拉链一闪,封存了李诗远——他们夫妻这一生最后一面,就了了。
罗普朗有点恍惚。他不是什么有良心的人,然而一个和自己有关系的人忽然就去了。李诗远拖了一辈子,死得倒干脆,全身衰竭。死亡让人觉得沮丧。一辈子蝇营狗苟,觉得能活下来是辛苦血泪的成就,哪个人的一生都是一篇起伏跌宕的咏叹调。然而大部分人死了,也就死了。
罗普朗开车去一中,隔着铁艺的栅栏告诉李博林,李诗远死了。李博林抓着漆黑的栅栏,面无表情地沉思。
“我以为他会烂在那个家里。既然死在医院里,也算好结局。”
李博林一直没表情,罗普朗没等到他哭。李博林不是为了气他,他想象中的李诗远的确就是罗普朗的样子,他想象中健康的父亲那天忽然冒了出来。罗普朗走了,李博林看着另一个李诗远离开,忽然嚎啕大哭,哭得惊动了门卫。李博林哭得像惨叫,像是被人砍了几刀,刀刀血肉横飞。苏老师过来要领他回去,李博林两只手攥着栏杆。苏老师掰李博林的手,李博林哭喊:“我爸死了,我爸死了!”
罗普朗晕晕沉沉开车回家,回罗锦蓝的家。他想告诉罗锦蓝李诗远死了,这笔烂帐算不算结了?天光还亮,小楼门前的铁门虚掩着,罗锦蓝不在公司,那一定在家。罗普朗耳朵里轰鸣,罗锦蓝爱打他耳光,她当初爱的是这张脸,恨的也是这张脸,罗普朗就有个耳鸣的毛病,犯起来从左耳扎穿右耳。
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罗普朗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推开院门……罗锦蓝的助理从里面匆匆忙忙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只大包:“小罗总,罗总从楼梯上摔下来了,您快去医院吧。”
罗普朗看着助理发傻。
他刚从那里出来。
总公司电梯坏了,罗锦蓝从楼梯下,脚忽然一拐,咚咚滚下楼,砸出一连窜的闷响。被清洁工发现后送入医院,还是中心医院。
罗普朗整个脑子开锅一样,尖锐的耳鸣拉锯一般,挑着他的神经。他跟着助理稀里糊涂地走到哪里,到处是白衣服的医生护士。有人在劝他,有人在安慰他,嘈杂的声音加重了耳鸣,罗普朗差点昏过去。
他抱着头在椅子上等着。抢救室有人出来,很客气地告诉他他们尽力了。罗普朗推开人群走进去,罗锦蓝躺在床上。
又瘦又小。
记忆里肥硕鲜活的身躯不见了。罗普朗跪在床边跟罗锦蓝说话。罗锦蓝睁开眼看他,忽然笑了。她很多年没有这么温柔地看他,像是从美好的梦中醒来,迷茫地柔和。她做了一场梦,梦的太久,有些累。
罗锦蓝动了动嘴,罗普朗耳鸣倏然响彻天地。罗锦蓝想伸手摸他的脸,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办到。
她一生不如意,也全叫别人不如意了。没人比她活得更热辣恣意,有偿有还,有来有往。
罗普朗看着她嘴动,低声问道:“妈,你说什么?”
罗锦蓝听不见了。
帐两清了。
罗普朗忽然想起上小学前,跟着罗锦蓝去夜市卖衣服。罗锦蓝蹬着板车,自己和一堆劣质的衣服坐在板车上。罗锦蓝许诺说这些衣服都卖掉了就给他买玩具。他在一旁昏昏欲睡,罗锦蓝竭尽全力地推销衣服。人来人往那么嘈杂,天边的滚雷一个接一个炸响。
妈,走吧,要下雨了。
罗普朗睡着了。
第27章
罗普朗忙着罗锦蓝的丧事,办得很体面。李诗远也死了,却没有那样的热闹。庾霞说是落叶归根,李诗远要归葬家乡,实际上城里的墓地实在买不起,她在李诗远身上浪费的已经够多。
李诗远和罗锦蓝出身于D市最穷的县下属最穷的乡,下面好几个村却一样穷了。那地方解放前是要饭的大本营,后来驻扎下来,成了个县,县名在方言发音里还有乞讨的意味。李博林抱着李诗远的骨灰盒回村,极致的赤贫让他震撼了。土黄色的主调,随意两笔的房子,再加上随意两笔的人。家家户户院子里养兔子,水泥砌的一层摞一层的狭小的笼子,兔子在里面甚至不能转身,似乎也不透光。逼仄狭小到残忍。偶尔一股尿冒泼出来,嗤叽一声。
房子是砖的,但外面腻着一层泥。高脚的木板床,有一支腿断了,垫着砖。吊着只灯泡,不轻易开。薄薄的肮脏的褥子被子,奄奄一息拢在一起汗黄色的蚊帐,居家毫不讲究。
李博林跪在泥黑的砖房里烧纸。李诗远老家有间房子,布置成了灵堂。他出去得太久,又没给乡里乡亲带来任何好处,当初去投奔的都被罗锦蓝打了回来,来吊唁的既然也没几个人。天气忽然热得狠了,李博林披麻戴孝脖子后面针扎一样痒。庾霞跪了半天实在受不了,进里屋躺着,也不嫌汗腻腻的被褥脏了——之前不知道谁偷偷住在这里。
李博林麻木机械地一张一张烧纸钱,纸钱可能有点受潮,烟很大,有股奇异的糊香。院子是几户人家合围的,有个老太太蹲在院子中央撒尿。
罗锦蓝的葬礼过后,罗普朗开始在公司里查账。总公司里人心惶惶,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爷新登基,大火要烧死几个才罢休。
罗锦蓝的生意罗普朗知道的不多。浮在水面白色的资产被她转到了罗普朗名下,剩下的罗普朗看得毛骨悚然——罗锦蓝是个聪明人,她把自己牢牢地嵌在一条粗大的,指向首都的利益链里。罗普朗不犯浑,罗家就不会倒,罗家不允许倒。在D市荒凉的那几年,土地一亩十几块人民币的那几年,罗锦蓝就开始了她的构想。
罗家只是汪洋中的小虾。然而没了虾米,海中的庞然大物们离死也不远了。
有个老员工说要调回总公司。
金玟没当回事。看着像开玩笑,连调职申请都没有,找个人往上递个话:我要回总公司。金玟一天到晚忙得焦头烂额,不想跟脑子不清楚的计较。
她还是年轻,完全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家属”基本上是每个行政单位的历史遗留问题,有些处理不了工作的就往外推,推给企业。罗锦蓝这么“积极进步”,当然也接收了一批四五十岁等着退休的“家属”。原本养着一些闲人倒没什么,有个家属中厉害的人物,老公是税务稽查处的吕处长,说话底气比别人足得多。总公司点卯严厉,处长夫人受不了,调去附近的分公司。工资照领,从来不去,也是皆大欢喜。
分公司退休福利终究不如总公司,临近退休又闹着回总公司。罗普朗新上任,总给别人感觉好拿捏。罗锦蓝一死,血腥气招来成群的蚂蝗。金玟转脸忘了处长夫人的事,却给人闹了上来,直接打进罗普朗办公室了。
金玟吓得发抖,眼睛发直。吕夫人大概在更年期,没有道理可讲。罗普朗实在没有心情应付她,直接告诉她,办不了。要么在分公司等退休,要么走人。
吕夫人的嗓子一路从一楼骂到三十楼,又从三十楼一路骂到一楼,声音扬上去,低下来。
第二天,吕处长派人来查总公司的税了。
罗普朗指示,随便查。不管饭。
查税的一般喜欢查这种有钱表面又没啥靠山的公司,能用钱解决就用钱了,是肥差。然而这公司岂止不管饭,连水都没有。员工上上下下很客气,也只有客气了。各个气得暗骂罗普朗是傻逼,罗锦蓝的家业要完。
查了三天查出不少纰漏,皮笑肉不笑地找罗普朗,表示问题难办。罗普朗脸色苍白,总有股筋疲力竭的神气。他靠在椅子上微笑:“这几天辛苦你们。回去问问你们处长,这些问题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了,怎么今年才查出来?以前为什么没查出来?”
吕处长没回答,吕夫人也老实在分公司呆着。琢磨罗普朗年轻趁机敲一笔的大部分歇了心思。罗普朗自己也没想到,面临的第一个“难关”不是董事会不是监证会竟然是这些人。
庾霞不管事,李博林乱七八糟地料理了李诗远的后世。李诗远到底愿不愿意回来,李博林怀疑。这穷山恶水,李诗远拼了老命出去,现在终于再也离不开。他是死了,方便是留给活人的。李诗远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放大了成为遗像,高高悬着,像罗普朗在俯视着似的。李博林尽量不抬头,他有点恐惧。
怎么会那么像。
庾霞睡醒了就抱着他哭:“妈就剩你了……”
她吃了男人一辈子亏,还是得靠男人,她自己是不行的。
李博林没说话。黑白照片里罗普朗还在看着他,看着这肮脏贫穷的屋子,屋外恶臭的厕所,随地撒尿的老太婆。
李博林忽然觉得自己也被绑在这里逃不开了。
他熬过了头七,这时候同一个院子的人找上门,方言很难懂,但大体意思是乡俗死人要给邻居祛晦气的钱。李博林护着庾霞,一手拿着树枝,一路杀出院子。庾霞可能是第一次被男人实质性地呵护,两人逃到车站,她仍伏在他怀里,小姑娘一样娇憨地笑,笑着笑着就哭。
李博林把她推了出去。
公交车离开这个穷村子时李博林根本不敢回头看,他怕一回头就走不了了。他终于知道李诗远再怎么也逃脱不了这穷困的根,那他呢,他还会回来吗?
临近高考,李博林请了半个月假非常不对。苏老师反对也无可奈何。李博林本来就瘦,这下只有个骨头架子的形状了。苏老师请他在食堂吃了一顿,点的菜都是肉。李博林吃的狼吞虎咽。
苏老师拿着一碗绿豆汤:“不要着急。”
李博林鼓着嘴嚼。他没命地往嘴里塞东西,嘴里来不及吞也要往里塞,他知道即便拿在手里也不是他的,随时都会被人夺去。他啃排骨接近撕咬,像咬谁的肉。
苏老师叹了一声。
李博林费劲地咀嚼,嚼着嚼着眼泪就下来了。
全国倒是又出了件大事。
周部长倒了。
第28章
这场暴风雨来得很突然,所有人都懵了。
窦龙溪几天几天不睡觉,连轴转处理产业。他大部分洗白工作做得不错,本市公安局长被双规加速了他的进程。有些交割不干净的干脆不要了。大起大落他也不是没经历过。
罗普朗去找他,空洞洞的别墅,一丝儿活气都没有。窦龙溪最近养的都给了遣散费,他也不想牵连别人。平日里跟个戏台子似的别墅忽然之间寂静,整栋庞然大物忽然进入了禅定。经历过热闹的聚散总是催生出无数的感悟,掺着尼古丁厚厚地浮着,人就是这样贱。
窦龙溪凶狠地吸烟,嘴唇起皮。窦实收被他送回了老家,在这里徒徒担心也帮不上忙。窦龙溪面无表情地坐着,隔着烟雾,仿佛烟熏火燎的供台上的泥塑,反正也无能为力。
“怎么样了。”
“还行。就是有点提心吊胆——上面缺只儆猴的鸡。”
罗普朗顿了顿:“你跑么?”
窦龙溪几天没睡觉,眼里都是血丝,他抬头看罗普朗,忽然笑了,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