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敌人的炮火袭击结束,奉命跑来抬伤员的丁云凤和她的同伴赶到了。
丁云凤端来一盘菜,放在桌子间,招呼小山东:多吃点!
小山东不动筷子,都看着她。
丁云凤叹了一口气,说:不敢回想了,一想好长时间过不来。你们还是听明子说吧。我再给你们弄菜去。
她又走了。
马卫东喊:云凤!
丁云凤背对着他说:讲吧,讲吧,我没事。就消失在了门外。
老王疑惑地看着马卫东: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当时马卫东已经昏迷,依稀听到有人在大声哭喊:明子!明子!口音和阿列那么相似,难道我已经到了那边?他意识模糊的想着的时候,觉得身上乍然轻松了不少,有人把他身上的重物拿开了。他咳嗽起来,一些呛人的烟雾被他吸到了肺里。
“还有个活的!”那个哭喊声音骤然停止,大声呼喊起来。
马卫东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首先就是伤员们的尸体和烟熏火燎的车棚。他激灵一下想起来,刚才遇到了炮击!
他坐了起来,看见了四下里硝烟滚滚,抬担架民工四处奔忙。
然后他就看见那个没有胳膊的伤员躺在车下,一个民工含着泪地怔怔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直着嗓子喊:还有个活的!快来!
接着又来了一个拿着担架的民工,把担架一头担在车上,另一头自己撑着。地上那个民工,一下子跳上车,察看了一下马卫东的伤势,就把他抱上了担架,又跳下来,担起担架说:到6号车!
6号车当时成了临时救护站,停靠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另外一个民工看看地上那个没胳膊的遗体:明子怎么办?
先前那个民工说:先救活的!
那个民工咬着牙:好。两个人飞快的把马卫东送到了6号车上,转身又去抬别的人去。
马卫东拉住了那个民工的胳膊,那是他什么人?地上那个没胳膊的烈士。
那个民工看看跑向烈士的同伴,说:那是她亲哥哥。
马卫东松开了手,颓然躺下。
马卫东说到此处,泪水干了,他却笑了:那时候还不知道她是女的。我去认他做了我的亲弟弟!我以为他是男的。我怎么报答他?他的哥哥为了救我死了,我就当他的哥哥!我改了名字,我就是明子,明子就是我!我赚了,我不仅没死,我还多了一个亲弟弟。。。。。。
马卫东和丁云凤做兄弟之后,他就被送到了后方医院救治,他留了明子的名字,马卫东从此消失了。他腿伤不治,瘸了,伤好了,也到退伍的时候了,他没有回北京的家,他直接来到了丁云凤的家里。
丁云凤就把他当作明子介绍给他的父母,他的父母流着眼泪接受了这个北京小伙子当作他们的儿子。后来成了他们的女婿。
说到两个可敬的壮族父母,马卫东更是泪如雨下。
我是谁啊?我是他们儿子救下来的可怜虫!他泪如雨下。他们对我就跟亲生儿子一样,真的把我当作了明子!他们把他们的掌上明珠许配给我,把家产变卖,买了这块地,盖了这个院子,他们怕我一个残疾人没有活路!
我平时开摩托三轮车拉人,你嫂子就看店。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小山东都听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看上去柔弱的女人,当年竟然参加过担架队。她为了救马卫东,连自己亲弟弟的尸体都放弃了!而最令他震撼的是她的弟弟受了重伤,还不忘舍己救人。他不由得站了起来:嫂子呢?我看看她。
厨房里丁云凤还在收拾着什么。
小山东径直走到厨房,看见丁云凤正在切菜,她头也没抬,说:如果他不提起,我们都不提。
小山东说:谢谢你嫂子!
丁云凤说:谢什么,他把自己当作了明子,每天早上给阿爸阿妈打洗脸水,晚上打洗脚水,父母在世时,他一天没落过,一直到他们先后去世。就是真明子也未必能做到。我有时候想,他难道不想自己的家?不想自己的父母?他从来不说。我只知道他是北京人,别的都不晓得。老人们都去世了,他也不说。不知道我的公婆多想他。。。。。。。
小山东说:他当兵的时候,他父亲是个营长,现在得是个将军了。
丁云凤愣了愣,把菜刀搁下,就落泪了:我就知道他不是一般的人。。。。。。
小山东沉默了。
马卫东在壮族父母去世之前就没回北京过,他曾经写了一封信给北京的母亲,向她陈述了自己的情况。他的母亲也回了信,信纸是皱的,字迹是模糊的,可以想象当时老人家多么心痛。马卫东接到信后也哭了。母亲对儿子说:你首先是明子,然后才是马卫东。她说:知道你活着,比什么都好。
马卫东于是一直在凭祥生活着,他为英雄排守墓,也为明子守墓,一直到现在。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十五章 凭祥 第五节 重返法卡山
马卫东和小山东喝得迷迷瞪瞪了,小山东搂着马卫东,说:你猜,怎么着,我想到法卡山看看去。
马卫东喷着酒气,舌头打着结说:明天,我、我带你去。
次日,马卫东开着摩托三轮车一路狂奔,小山东的心也狂跳不止。
法卡山,他最后留守的阵地,现在怎么样了?法卡山保卫战仿佛就在昨天,黑色的焦土,炸裂的树木,光秃秃的高地上到处都是残肢碎尸,小天津安详的脸庞,黑色的刺刀。。。。。。
他瞪着眼睛观察着两边的景物,都变了,路两旁的树都长高了,满眼都是碧绿的山野。除了到处“注意雷区”触目惊心的警示语还在提醒着这是曾经是战场,这里曾经发生过惨烈的战役。
终于到了,军事禁地的大牌子插在路旁。
法卡山脚下,法卡山守备连营房前一群军人正在打篮球。他们在场内腾挪跳跃,不亦乐乎。
小山东呆呆的看着,这是老营房?一座三层楼的建筑,干净庄严,楼前是篮球场,篮球场旁边还有一辆军车。那是一辆迷彩的吉普轿车。那些低矮的房子呢?那些解放牌的军车呢?
一个战士发现了他们,汗津津的跑过来:请问您找谁?
其他的战士也都停下了,看着这一老三小四个人。
小山东说:我来看看。
马卫东说:他在这里打过仗!
那个战士一愣:您是法卡山老兵?哪个部队的?
小山东说:法卡山英雄营。
那个战士笑了,我也是。他回头跟战友们喊:我们的老兵!
战士们都纷纷跑过来。
小山东有点不知所措了。
你的部队番号是多少?有个士兵对他还是有些质疑。毕竟现在的小山东太落魄了,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他满脸的皱纹让人觉得他得有六十岁了。
小山东说:啊?他迟疑了一下,说出了那个他服役三年的部队的番号。那个番号的每个数字都已经深深烙在他心上。
战士们都愣了。他们相互看看。除了极少数人,没有人知道那个番号。
一个战士说:您稍等。他转身跑进了楼房,不一会儿,他领着一个军官出来了。
年轻的军官也就是二十四五岁,他过来,向小山东立正、敬礼,小山东也条件反射的立正还礼,他那身服装和他的样貌敬礼的样子有点滑稽,但是他的腰板突然挺得非常直,他的表情也变得那么严肃。
他依稀又变成了那个法卡上的小班长。
军官放下手,小山东爷放下了手,他的躯干又恢复了苍老的样子。
军官说:老兵,欢迎回来!他握住小山东的手。
小山东的眼睛湿了。他紧紧抓着军官的手。
是啊,回来了。我回来了,法卡山。
在那名年轻军官的带领下,小山东和马卫东穿越了那个三层楼营房,踏上了法卡山。
起初是两段不长的台阶,军官一直招呼着小山东当心,台阶上长了青苔,很滑。
小山东迟迟疑疑的往上走着,他喃喃地说:建得这么好啊!
军官笑着说:是啊,可不是过去的烂泥路了。您那时候上山就是这条路吧?
小山东:哦。是啊。是这条路,就是从这里,张晓军带着他们跑步上山,支援即将全军覆没的五连。。。。。。
不久,一行五人来到一个坑洞口,黑洞洞的,不知道里面有多深。军官先进去,小山东带着男孩子们也进去了。
坑道里黑暗潮湿,小山东浑然没有记忆,他恍惚的问:这是什么时候修的?
军官在前面回答:84年。
那一年也有一次法卡山保卫战。那一战,。。。。。
小山东想,要是当时有这样坚固的工事,他们当年的伤亡不至于那么惨重。
走出坑道,小山东被突然明亮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马卫东也使劲揉着眼睛。当他们重新适应了光线,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深两米的坑道弯弯曲曲缠着整整半个山顶和山腰,坑道两旁野草丛生。坑道、防空洞、射击位、碉堡等军事设施赫然出现在并不大的山顶。
过去粗糙简陋的猫耳洞已经修筑成坚固的水泥混凝土工事,只有几个大红的“严守法卡山”还是如初的醒目。
马卫东走进坑道,竟然发现坑道里一把生锈的变形的枪。他郑重的把枪递给小山东,这是一把废弃的AK47。小山东摇摇头:那是砸烂的。
马卫东都疑惑的看着小山东,为什么要把枪砸烂?
小山东说:没有子弹了,没有刺刀了,就用枪砸敌人。
马卫东肃然,重新审视着那把锈枪。
军官说:老兵,你应该知道这是几号阵地。
小山东说:这是三号阵地。他甚至还看到当时冲上法卡山时遇到小天津的地方。就是这坑道的位置。不过那时候没有这么深,所有的工事已经被越军的炮火炸平了。
军官领着大家走进坑道,每隔5、6米就有一个射击位,一些茂密的野草已经把射击位掩盖了。军官说:小心,上面都是雷区!
小山东默默的跟着军官。
这是通往四号阵地的坑道,再往前走就是五号阵地,在这个狭小的山头上,凝聚着二百壮士的英灵。
走上五号阵地,在最后的哨位,一个年轻的士兵正面向越南方向站岗。
他的前方湛蓝的天空下,是一片连绵的山脉,在山脉间的田野上,越南老百姓正在辛勤的耕作,一片田园风光。
小山东呆呆看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是啊,付出这么多的代价,不就是为了这一幅画面吗?
他痛哭失声,逐渐变成了嚎哭。
马卫东和军官也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小山东和马卫东打开了装满纸钱香烛的麻袋。
军官本来想制止,伸出的手臂悲哀的放了下来,他掏出了打火机。
一麻袋的纸钱在坑道里燃烧起来,纸烬纷纷飞上天空,仿佛一群迷人的黑蝴蝶,在法卡山山峰上翩翩飞舞。
小山东打开茅台酒,咕咚咕咚洒在地上,一声撕裂的大喊响彻所有的山脉:值!你们都值!你们都值!喊声回荡在山间,小山东跪倒在山上。
军官掩面擦着眼泪,哨兵也情不自禁泪流满面,但是他一动也不动,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望着群山,蓝天之下,那些山上布满了碧绿的树木。。。。。。。
从法卡山下来,两个老兵又来到了法卡山烈士陵园。他们在纪念碑前摆上了花圈,点上香烟,祭上美酒。然后敬礼。
当二人郑重的敬礼时,身后传来咚咚咚的声音。两个人侧身循声看去,发现是一个白发的老妇人,拄着一根拐杖,挎着一个竹篮,正在上台阶,竹杖敲在石头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咚咚咚的声音。
老人身着少数民族的斜襟大褂,装饰着美丽的花边,她的头发已经雪白,脸上的皱褶象风吹起的湖面,但是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她执著的看着前方。
这是一个祭拜英灵的老人。
小山东和马卫东的心被什么狠狠地攥住了,不能呼吸。他们不由自主地跟着老人,走上了花岗岩铺就的台阶,走进了墓碑林立的陵园深处。
有好几次,小山东忍不住想去搀扶老人,她瘦弱的身形仿佛一碰就倒,但是她的拐杖敲击在石板上的声音却非常坚硬而顽强。马卫东给他使眼色:不用。
老人终于停在了一个墓碑前,她久久的注视着墓碑,一滴泪也没有落。过了漫长的三五分钟,她颤巍巍的走过去,把篮子放下,走到墓碑前,抱着墓碑,用一种少数民族语言絮叨着什么。
马卫东在边境多年,他能听懂一部分。小山东早年侦察兵时期学过一些少数民族方言,也能听懂一部分。他们一边听着,一边下意识地自我翻译着。
“。。。。。。对不住你啊,我的儿子
我现在才来看你
你生妈妈的气了吧?
妈妈没有怪你,你不吱声就穿上了军装
你头上的红五星很好看
我偷偷地看见了
隔壁的绿柚那丫头也看见了
她跟我说等你回来就跟你结婚
你瞒着我跟她对上了?
妈妈其实很高兴
只不过妈妈没有让你知道
但是妈妈现在很生气
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让人家一直等你
等啊,等啊,等到胜利了
村里的男孩子都回来了
有的受伤了,有的囫囵着回来了
可是你却不愿意回来
你说你要留在那里
法卡山,这天杀的山啊
你留在那里怎么会好
你真惹阿妈生气了
阿妈说你要是再不回来就不让绿柚等你了
你再不回来阿妈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可是你怎么能真的不回来。。。。。。”
老人突然哭泣起来,泣不成声,含糊不清的民族方言小山东和马卫东都无法听懂了。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听懂了这位母亲的心声。
两个人都哭了。
老人的泪水打湿了墓碑。
忽然她仿佛清醒了一般,使劲地擦去眼泪,抽去鼻涕,掀起大褂的前襟擦脸。当她转回身来,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悲伤。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只瓶子,打开口,开始围绕着坟墓倾洒瓶子里的东西,好像是土。
那是一种古老的殡葬仪式,这个民族很多人都已经快遗忘这种祭奠亲人的方式了。杀牛,用牛血祭祀。取家乡的土,绕坟墓三圈,把土洒净。
老人念念叨叨,绕着坟墓颤颤巍巍走了三圈,瓶子里的土都洒干净了。
她回到墓碑前面,慢慢蹲下来,打开了篮子,从篮子里拿出一些美丽的食塑,放在墓碑前。还有一些特别的,小山东和马卫东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她把食塑摆在墓碑前,说:儿子,今天是你的生日,阿妈带来你最爱吃的,你慢慢吃啊,不知道阿妈什么时候还能再来。
她坐下来,把拐杖放在地上,默默的看着墓碑,仿佛看见了她的儿子正香甜的吃着生日面塑。
她的白发看上去有点乱了,她脸上的皱纹也骤然变得更深、更多了,但是她的眼光那么地柔和,充满了温情。。。。。
看着这位年迈的英雄母亲,小山东找到了自己留在凭祥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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