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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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难当-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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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怎么讲?”皇上破天荒地第一次在便殿召见姚崇时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

“利人、利己的事情讲起来有些复杂。皇上也知道;臣不是一个经学家;不会什么‘白马非马’那种辨论;只能讲一点个人的感受。”见皇上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姚崇接着道:“臣年少之时;住在广成泽边;目不识书;只知射猎为事。四十岁之前;仗剑行于天下;快意恩仇;以侠者自居。那个时候;射猎是为了生活;而行侠犯禁则是为了意气;回想起来;这些都是为己。到了四十岁的时候;臣遇到了张憬藏;教臣以学;至今已经三次入阁拜相。”

讲到此处;姚崇用手捻住长髯;沉吟片刻;方道:“细想起来;臣入阁拜相为的是名。这也是为己。至于说有什么利人的事情;臣想;老臣先后辅佐武太后、太上皇和皇上;总是想做一些不是庸人所能做的事情;使大唐能够大治;国家富足强盛;百姓安乐。臣三为宰辅;日后必然在《唐书》中有传;臣想让后人觉得;臣与魏微、房玄龄等人都是有为之人。这样以来;也就不虚此生了。说到头;这也是为己;只不过;在为己的同时给百姓带来一点便利而矣。”

“那么;依姚卿的这个说法;朕也应当是利己的了?”

若是在往日;姚崇可能会适时地恭维皇上几句。但是今晚不行;姚崇发现;今晚皇上似乎是想与他谈心。所以;姚崇决定有话直说了。

“自古以来;帝王都是利己的人。”这是诗歌中的起兴;姚崇是个天才的演说家;既然要在这么敏感的问题上讲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姚崇觉得必须要有一番精采的论述。也许;今晚是自己第三次罢相的时候了。“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四海之内;莫非王臣。大唐疆域所及;全部是皇上个人所有。所以;治国与治家一样;百姓是皇上的子女;或者是家奴;而臣不过是皇上的管家。一个人可以不爱他人;不珍惜他人的财物;但他不会故意损毁自己的财物;破坏自己的家庭;所以;皇上您也是个利己的人。”

见皇上的注意力被全部吸引住了;姚崇的话锋突然一转。“这只是帝王利己的一种表现;这是太宗皇帝式的利己。还有一种;是隋炀帝式的利己。这种利己;严格地讲并不是帝王的行为;因为;他没有把这个天下看成是他真正的个人财产;而是像一个管家侵吞了主人的家产;随时都可能被人追回。这种人没有安全感;对家产自然也就不会爱惜。任何一个亡国之君和败家子都是这个样子。”

“帝王如果要败家应该从哪开始?”皇上对姚崇的这番议论很感兴趣。姚崇这个人重时务;不喜清谈;皇上听他发这种议论还是头一次;所以;皇上有意想让他多讲一些。

“一般情况下是从任人为亲;纵情赏罚开始;继之以好大喜功;竭天下以适己欲;接着当然是帝王荒嬉于上;小人弄权于下;最后百姓揭竿而起;国家败亡;改朝换代。”

“大唐朝会不会出现这种事情?”

“也经有过几次了。”姚崇的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因为;听了这话谁都清楚;姚崇指的是皇上的祖父高宗与伯父中宗;甚至还可以理解为他在暗暗讥刺还活得好好的太上皇。

皇上虽然明明清楚姚崇的所指;但他并没有动怒;他与姚崇在这一点上看法基本一致。“朕是想知道;自朕登基以来;有没有这种恶兆?特别是在任人为亲这一点。”

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我的身上。姚崇暗道。但这是姚崇无法回避的问题。姚崇避席顿首道:“皇上;任人为亲的事确实存在。老臣现在仍然位居宰辅;便是明证。老臣于太上皇与皇上得登大宝无尺寸之功;却劳皇上设计引臣入京;超拜首相;这样做的原因无非是老臣与太上皇、皇上有些旧交。此可谓任人唯亲。其二;老臣拜相以来不足数月;政事堂中的功臣们纷纷获罪出京;此可谓奸权当道。其三;老臣不能谏阻皇上对声色犬马、锦绣重宝的爱好;这是为人谋而不忠。其四;老臣……。”

“算了;算了。”皇上笑了。“你不是奸相;朕还算不上是一个昏君;这一点你我都清楚;用不着过谦了。”

皇上对今天的谈话很满意。他满意的并不主要是姚崇的议论;而是他的胆量。没有人敢在皇上面前这样评价自己;皇上对此有些感慨。如果皇上不知姚崇的为人;对权谋过于用心的皇上会以为这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在为自己邀功取宠。

当然;由于姚崇对于皇上给他的莫大荣宠却一直表现出一种毫不在意的轻漠;这也让皇上时时感到一丝失落的怅然。

“姚卿;咱们君臣说点轻松的事情。”皇上突然将话题一转。“你的儿子们怎么样?是不是像你一样那么有才干?现在是什么官职?”

“臣有三子;两个已经成年;长的姚彝;次子姚异;都在东都洛阳。”姚崇心想;这也许才是皇上今晚真正想说的话。“只是;犬子为人多欲;而且倚仗皇上对臣的宠信;行事放肆;不知自律。”

“卿从何处得知?”

果然如此;卢怀慎提醒得再及时不过了。听皇上的口气姚崇便能判断出;他的两个儿子的不法情事已经传到了皇上这里。“知子莫若父;这种事情不用去听别人讲。'奇+书+网'这次铨叙官员;魏知古在东都主持。魏知古是臣一手提拔上来的;犬子无知;一定以为魏知古会对老臣感激不尽;容忍他们胡作非为;所以;收受钱物;为人请托谋干的事他们是做得出来的。”

这样的回答与皇上的设想相去甚远。皇上以为;姚崇一定会为他儿子百般开脱。这时;皇上至少可以挫折姚崇在朝堂之上的托大与专擅;让他有所警惕与收敛。中宗与太上皇的时代皇上身有体会;虽然天下仍是李家的天下;皇位又回到了李氏子孙手中;但人们对皇上的尊重只是停留在朝会上揖拜舞蹈上;而真正受人尊重和畏惧的是权臣与外戚;如武三思、太平公主之样的人。

皇上自觉有雄才大略;否则也不会成就今天的局面。他在重振朝纲;使大唐国富民强的同时;他念念不忘的就是皇权。作为大唐朝的皇帝;怎么能够没有太宗皇帝和武太后那样的无可争议的权威呢?这是他的理想。要达到这个理想;抑制外戚;重整边兵当然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宰相的权力。相权过重;皇权自然就会被削弱。

姚崇的坦诚使皇上又有了新的想法。眼下这个时候不是削减姚崇的权力的最好时机。目前大唐帝国的文治武功刚刚有了一些眉目;而这一切全部有赖于姚崇的才干;wωw奇Qisuu書网这个时候不要说是削弱姚崇的权力;只要外界有传言说皇上对姚崇的宠信有所减弱;在整个帝国都会产生深刻的影响;已经取得的成绩甚至会丧失殆尽。

好在年轻的皇上对政局的发展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对自己也很客观。皇上自己虽然有勇气;有才干;够狠;够大胆;但他对政事仍然缺乏经验;没有太宗皇帝与武太后那种在许多事情上高出臣子一筹的谋略。然而他有时间;姚崇今年六十四岁了;再执掌朝政三五年的时间应当没有问题;而这段时间正是皇上磨练自己;增长才干的好时机。

届时;姚崇告老还乡是必然结果;而新进的宰相就绝不会再享有姚崇的权力;当然;他们也很难会有姚崇这样的才能。

想到此得;皇上现出了满面的惋惜与同情;道:“姚卿;魏知古确实已经上奏谈及你的两个儿子。但是;你这样讲就等于葬送了你的两个儿子。”

“皇上;孽子为人不谨;自招其祸;这也是罪有应得;请皇上将其依法论处。”姚崇表现出的恳切与哀伤相当的感人。

“姚卿;虽然说是事关国法;我也不想法外施恩。但是;魏知古也只是风闻言事;并没有切实的证据;朕不好就此将他们二人定罪。我看;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这件事情如就此不再追究;怕是影响很大;弄不好;朝中刚刚整肃的风气会由此而变坏。还是请皇上降罪为上。”

这一转眼的功夫;倒变成了皇上为姚崇的两个违法的儿子讲情了。

“也罢。朕听说;你这两个儿子本来很能干的?”皇上有了新的主意。

“孽子只是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

“那你就写封信教训他们一下;让他们改了坏毛病;接着为大唐出力就是了。”人的恶习是很难改掉的。皇上暗想。

“若皇上一定要宽恕他们;请将他们斥出东都。他们作个小州的司马也许还能胜任;即使不能胜任;也不会再闯大祸了。”

“就这么办吧!”

“多谢皇上对老臣的关爱。”姚崇大有老怀得以宽慰之情。

“但是;还有一个难题。”皇上关爱备至的表情突然间改换出一副怒容。“魏知古这个人朕一向以为有一点才干;人也还正派。但这一次;他怎么会干出背弃恩人;卖友求荣的事来?这样的人还能用么?”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姚崇与魏知古无法再在政事堂里共事了。

“请皇上息怒。”姚崇再一次避席顿首。“这件事完全是孽子无行;这才惹出事端;魏侍中只是据实上奏;分所当为。”

“一个不入流的小吏;被卿奖掖提拔;以至于入阁拜相。他却不思报恩;反而以风闻之事构陷恩人;这样的事情朕实难容忍。我看;贬为远州刺史对他倒是个好的出路。”

“皇上;倘若皇上因臣的孽子这件小事而斥逐了魏侍中;天下人会以为皇上太过宠信老臣;这会影响皇上的英明声誉。”姚崇不停地顿首;但没有到额血长流的地步。

到了这个时候;皇上对自己很满意;对姚崇也很满意。皇上自己对这件事处理得很得体;而姚崇也没有像那些沽名钓誉的大臣们羞羞搭搭;装模做样。皇上相信;姚崇为魏知古求请是真诚的;因为他们曾是非常好的朋友。对于少年时代生长在民间的皇上来讲;朋友这个词意义重大。而姚崇也是皇上的一个朋友。

  十六、

五月二十五日;皇上通过中书省下了一道制书;侍中、同中书门下三品魏知古被降职为六部当中最没有影响力的工部尚书。政事堂中又出了一个空缺。

当然;对政事极为敏感的长安人通过这件事情也认清了形势;姚崇的地位坚不可摧。但姚崇心里并没有感到一丝的快慰之情;毕竟;一个多年的朋友就这么背叛了他;这让他很难过。就在这个时候;有那些个没眼的官员到姚崇面前献媚;意图有所收获;却被姚崇将这些人一个个地贬出了京城。

可喜的是;大唐朝终于显露出了中兴强盛的征兆;吏治明渐清平;百姓的情绪也由于年轻皇上的果敢与姚崇铲除奸恶的强硬手段而受到了鼓舞;尾大难制的各大都督府的骄兵悍将们也终于向手段灵活的中央政府低头了。

大唐开元二年六月初二;皇上将他的四个兄弟任命为大州刺史;即时出京到任。每季可有二人入京与皇上相会;以解皇上思念兄弟之苦。这以来;这件复杂得让人头痛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个完满的解决。

不幸的是;到了七月份;大唐又遇到了一场灾难;前不久决定的重建营州的事情出了问题。薛讷率六万大军出檀州攻击契丹;被契丹伏兵在滦水山峡中将唐军截成数段;死者十之八九。

对于这场损兵折将的大败;姚崇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当初他进京的时候曾以一种近乎要胁的方式请求皇上答应三十年内不邀边功。然而;他自己却有违初衷;没能尽全力谏阻皇上重置营州的打算。

姚崇心中常常在想齐浣的话;自己确实只是个救时之相;救大唐一时之急而已。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到了开元四年的十一月。

“我老了;活不了几天了。”卢怀慎与长安的其他人一样;忌讳讲死这个字;但他这一次着实病得不轻。

“老师不必担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卢从愿是卢怀慎最赏识的学生之一;他刚刚从外州赶来;探望病重的老师。

刚刚从贬所被招回京城的宋璟也来了;但一直跪坐在破烂不堪的板门边上;始终未发一言。宋璟与卢怀慎是老相识了;也是他的后辈;虽然宋璟的职位曾一度比卢怀慎高许多;但他也受过这位老前辈的奖掖与提拔。同样;如今朝中有几个忠直之臣没有受到过这位穷宰相的关照?但宋璟的哀伤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宋璟;你过来。”卢怀慎讲话已经有气无力了。“李杰和李朝隐没在京里;日后你们把我的话告诉他。”

宋璟、卢从愿、李杰、李朝隐这四人是卢怀慎最赏识的四个后辈。

“你们听我说;大唐如今总算是安定下来了;但有些事情我仍不放心。”卢怀慎此时面色青黄;抬头纹已经散乱不堪了。“皇上是个好皇上;但他太年轻;即使再过二十年;他恐怕也仍然是个年轻人的心性;这一点不好改变|奇^_^书*_*网|。你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要非常非常小心地挑选在皇上身边的人;不能让奸邪之徒把他引入歧途。我和姚相公去了以后;一切全靠你们了。”

说着;卢怀慎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拉住宋璟的衣袖。“不要太鲠直;这位皇上受不了骨鲠之臣。凡事从大处着眼;只要于家国有利;不要再乎自己能不能进先贤传;必要时;耍点手段不要紧。”

“您教训得是。”两年前;宋璟只因在殿前监督杖责办事不力的官员不够严格;便被皇上贬出了京城。而实际上是因为皇上受不了宋璟那种魏征式的诤谏。

“姚相公怎么样了?”

“已经送信去了;说是这就到。”卢从愿道。

就在上个月;人们刚刚安葬了六月份驾崩的太上皇;举国尚在服丧之中。而姚崇此时也因病重;正住在罔宁寺中静养。说是静养;朝中的任何一件大事皇上仍然派人去征寻他的意见。

姚崇的车马与煊赫的仪从进不了卢怀慎居住的陋巷;他只能由家人搀扶着走进这条泥泞破败的小巷。

“卢兄;你何必如此自苦哇!”眼前的情景让姚崇不禁老泪纵横。

长安十一月的天气;早已是天寒地冻了。而卢怀慎这位重病在身的当朝宰相;身下却没有一张价值几十文钱的犬皮;只铺了一块烂棉絮。他身上盖的是一床粗缯缝制的棉被;早已破败了;露出几大块灰黑色的棉花。

“你的病怎么样?”卢怀慎让与他相依为伴的老苍头扶他坐了起来。“我知道你病重;但我怕是要先走一步了;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这时;卢怀慎出人意料地向宋璟等人摆了摆手。“你们到外边等一小会儿。”

破草房中只剩下卢怀慎与姚崇两个人了。一阵寒风袭来;天上飘起了大雪;到处是洞的破草房根本挡不住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

卢怀慎吃力地从身后拉过一张破烂的蒲草坐席;对姚崇道:“拿着;权且挡一挡。在长安;最难捱的就是冬天。”

姚崇拿着这张席子;口中不知说什么是好。

“还是说正事吧。”卢怀慎从怀中摸索了半天;取出一封奏章来。“这是我最后一道奏章了;烦劳元之代奏。”

“我一定办到。”姚崇将奏章仔细地收入袖中。此时;他刚刚方从震惊中醒转过来。

“我这一生虽没做过什么大事;但与你在政事堂中共事一场;也算不枉此生。只是;后面的事情就偏劳元之你了。”

“卢兄尽管放心。”

“我在奏章中举荐了宋璟他们四个人;这我以前也和你谈过。如果可能;请你与我联名上奏。”

“这正合我意;我愿附骥尾。”

“朝政上的事情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卢怀慎的目光探寻地停在姚崇的脸上。

姚崇在静候下文;没有插言。

“姚兄;你三任宰相;后悔过么?”

姚崇沉吟了半晌;坚定地答道:“不;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但是;身为宰相;一个小小的失误;就可能毁了千万人的生计。最可怕的是;有的时候自己犯了错误竟无法察觉。”卢怀慎的声音里充满了感伤;沽涩的双眼闪出两滴泪花。“往者往矣;旦愿有什么 报应都应在我身上吧;可不要找我子孙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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