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冠诧叹地问:“自中华有冠裳以来,难道有髡头宰相吗?”
李成栋复劝:“傅公您华发已稀,与髡何异!只要稍稍在头上加块布包头,以掩众目,我就可交差,报闻说您已经遵制剃发。”
傅冠厉声说:“你知道传诵千古的文天祥吗?那是我老乡啊。吾乡无髡头宰相,但有断头宰相耳!”
他作诗一首,表达自己的忠贞意念:“愤血已成空,往事徒回首;国难与家仇,永诀一杯酒。幻影落红尘,倏忽成今古;名望重如山,此身弃如土!”
李成栋自此不再劝降,礼待甚厚。
后来,李成栋既率兵入广,汀州留守镇将李发待傅大学士如初。一日,二人对弈。局罢,李发接到一封文书,忽然下拜说:“傅公如果再不剃发,我只能奉旨在汀州处决您!”
傅冠欣然而起,说,“早毕吾事,尔之赐也”。
于是,他整衣冠向南拜曰:“臣负国无状,死不足赎!”复向西拜:“祖父暴骨,我大不孝!”然后,他索笔题诗于壁,引颈受刑。
其诗曰:“白发萧萧已数茎,孽冤何必苦相寻?拼将一副头颅骨,留取千秋不贰心!”
李发手下汉人部卒皆流泪,不忍心对傅大学士下手。重赏之下,也没有人报名去行刑。最后,清朝的汀州知府李兰友的一个家丁贪赏钱,执刀施刃。
是日,忽然昼晦如夜,悲风震瓦。汀州人听说傅大学士为明朝死节,无不掩涕叹息。
福建发生的所有这一切,均与郑芝龙密不可分。
郑芝龙海盗商人出身,在他眼中,只有“利益”两个字最重要,“忠义”二字,对他来讲,只是名词而已。
在福建当初拥立唐王(隆武帝),并非郑芝龙初衷,乃是其弟郑鸿逵之意。得知福建老乡洪承畴在清军内地位重要,郑芝龙立刻派人把洪承畴老母接入家中厚养,并把其家眷尽数送至南京。表面上,他对隆武帝讲,此举是为了让洪承畴家属去南京劝老洪“反正”,其实他是想以此举修好这位身为清朝鹰犬的老乡,为自己走后门留后路。
正是由于这种密切的往来关系,郑芝龙为清军进攻福建大开方便之门,所以仙霞关、分山关才没有明军把守,清军可以从容入闽。而且,由于他本人手下的主力军队从未消耗过,清军诱降他后,又得到了一支数万人的汉军精军。这些人,后被派发到李成栋手下,配合清军攻打广东。
两个太阳照南明(6)
但是,郑芝龙降清,绝非一帆风顺,反对他最激烈的,当属其子郑成功和其弟郑鸿逵、郑芝豹等人。
郑芝龙降清,最大的原因,并非他多么“顺应历史潮流”和“知天顺命”,关键的关键,仍旧是“利益”二字——他一直觊觎广东。
郑芝龙的梦想,就是想当闽粤王,以福建、广东为基地,扩张海上。如果能拥有两个海洋大省,自然可以割据一方,富霸一方。
退保安平后,郑芝龙毫发无损,拥兵观望。清军主帅博洛顺其所想,先退后数十里“示诚”,然后写信招降:“我之所以敬重将军,正因您能拥立唐藩(隆武帝)。人臣事主,苟有可为,应竭其力。力不胜天,即应投明主,乘时建功。今两粤未平,我已铸闽粤提督之印,以待将军。”
这一来,博洛不仅打消了郑芝龙拥立明朝一帝的顾虑,又送上“闽粤提督”的大诱饵。郑龙甘心上钩。
知道父亲有降清之意后,郑成功苦劝:“父亲大人您在明朝为重臣,岂可轻意转念!闽粤地,不比北方能任意驰驱,清军铁骑难以纵横,如果我们凭高恃险,设伏防御,清军虽有百万,也难一时能过。相持之余,我们收拾人心,以固根本;大开海道,兴贩各港,以足兵饷。此后,选将练兵,号召天下,渐图进取。”
郑芝龙鬼迷心窍,斥责其子:“黄口稚子,不要妄言!我看你是不知天时人势。弘光有四镇精兵,长江之险,尚且不能抵拒清军,我等占据一隅之地,何敢与大清抗衡!”
郑成功跪禀:“父亲大人只见表面,未审其详。清军兵马虽盛,在闽粤之地绝不能长驱直进。回思我大明朝,文臣弄权,将略乏人,一旦冰裂瓦解,而成煤山之惨(指崇祯帝自杀)。南京君臣,君非戡乱之君,臣尽庸碌之臣,遂使天下英雄饮恨,纵有长江天险亦不可恃。如果父亲大人如今能依仗粤闽地利,凭借崎岖险隘,扼险据守,大可收拾人心,渐图复明大业!”
郑芝龙自以为老姜,摇头一笑:“识时务者,乃为俊杰!今大清招我,礼重于我。如果我贸然与之争锋相抗,万一失利,那时候摇尾乞怜,悔之何及?”
郑成功以头叩地,流泪谏劝:“虎不可离山,鱼不可脱渊,父亲大人三思!”
郑芝龙怒斥:“小子妄言,不要多讲!”
父子二人僵持间,郑芝龙之弟郑鸿逵入来,苦谏道:“兄长您当国难之际,拥立一君,位极人臣。假如事不可为,小弟我不敢虚鼓唇舌来劝。如今,兄长您手下精兵数十万,船舰塞海,饷粮充足,如能再拥一君号召天下,自有八方豪杰响应。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何必委身于人,轻入虎穴?”
对兄弟,郑芝龙态度当然和缓许多,他解释说:“兄弟你刚才所言,只见眼前,不看长远。甲申之变,天下鼎沸,清朝逐鹿中原,天下三分,已得其二。如果我们不自量力,提一旅而敌天下兵,诚乃小丈夫所为。不如乘现在清军招我,全军归诚。此举,古来豪杰往往行之,正所谓弃暗投明,择主而事。我们如此主动,清朝能忍心欺我弃我?人以诚心待我,我以诚心应之。贤弟勿虑,我单骑往见博洛贝勒,看他如何待我。贤弟你就静听佳音吧。”
郑芝龙临行,清军得知其子郑成功深沉大略,让郑芝龙与郑成功同去。当时,郑成功在外练兵,他写信给父亲表明态度:“从来父教子以忠,未闻教子以叛。今父亲不听儿言,后倘有不测,儿只有缟素而已。”
郑成功之信,恰似精确预言,已经一语道破郑芝龙的下场。
《明季南略》中,记载了郑芝龙进入清营之后的详情。
清军统帅博洛“热情”迎接郑芝龙,与他“折箭为誓”,欢饮三日夜。第四天中午,忽然军号吹响,大兵四集,包围了参与宴饮的福建士绅名流数百人。包括郑芝龙在内,士绅降将们皆有些傻眼。
博洛脸一变,忽然宣布:“郑芝龙等人,立刻入京听用,马上出发,不得有误!”
龙游浅水,虎落平阳,郑芝龙悔得肠断,也来不及。情急之下,他使出最后一招,表示说自己当然渴望进京“面圣”,但放心不下儿子与兄弟辈,怕他们造反给朝廷惹麻烦。
博洛不上圈套,他呵呵一笑,立刻让郑芝龙写下几封亲笔信招降子弟,然后说:“平灭郑氏余部不服顺朝廷者,与你无甚干系,更非我之所虑,朝廷自有处分。”
于是,精骑押送,昔日手握数十万大军而又拱手把福建交予清军的郑芝龙,就如此窝囊地被送入北京。
与日后的孙可望被清廷重视得获王爵不同,郑芝龙入京后,立刻遭到软禁,只落个“一等精奇尼哈番”(子爵)这样不伦不类的头衔。四合院囚徒,一呆就是十五年,最终连同几个儿子在宁古塔被凌迟处死。
清军统帅博洛利用郑芝龙之名,在福建招降了十多万郑氏旧部,其弟郑芝豹降清,大将施福、施琅叔侄也在投降列内。不久,郑氏宗军的骨干皆被派往另外一个明朝降将李成栋手下,广受排挤。
李成栋反正后,郑氏旧部借机摆脱,重回郑成功手下。
在当时,反对降清的郑成功、郑鸿逵兵力单弱,仅有数百人,躲避在中左所(厦门)鼓浪屿上,如惊弓之鸟,随时准备扬帆入海而遁。
两个太阳照南明(7)
郑芝龙被骗诱入京,对郑氏部伍震动很大。有些人拥隆武帝之弟(日后的绍武帝)逃往广州,而郑氏家族中的郑彩等人则改奉鲁监国于舟山群岛,在浙闽一带继续抗清。
郑氏家族显名者,郑芝龙兄弟四个,郑芝龙老大,郑鸿逵老二,郑芝豹老三,还有一个郑芝虎,在先前征伐海盗刘香时战死。郑彩这个人,明末清初各种史书都讲他是郑鸿逵的儿子,但从史事中仔细验查,似乎又不是,所以此人真实身份存疑。清朝末期写南明史的学者徐鼒,已经对他的身份感到十分迷惑。
鲁监国在张名振等人支持下,有了部分军队,曾在福建有过一番作为,连克建宁、寿宁等地,一度收复三府一州二十多个县,进围福州。
但是,由于郑彩跋扈,鲁监国小朝廷内部仍然是文臣武将内斗不休,丧失了大好机会。郑彩颇有郑芝龙之风,丧心病狂下,他连朝中东阁大学士熊汝霖都敢害,把熊氏父子绑起来投入海中淹死。鲁监国闻之,悲痛欲绝,哭诉道:“杀我忠义之臣,断我股肱,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由于武臣跋扈,郑彩擅权,鲁监国的朝事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加上郑成功、郑鸿逵部拒不承认鲁监国政权,双方不配合,不协同,福建的大局,最终又为清军占据优势。
清朝大量增兵入闽地,仅仅几个月功夫,鲁监国所得之地,尽数被清兵攻占。
见大势不妙,郑彩这个生意人马上抛弃鲁监国,扬长而去。鲁监国顿成孤家寡人。幸亏张名振来得及时,把鲁监国迎到浙江台州府的健跳所。
荒僻小岛,鲁监国君臣同舟共济,终于暂时稳定了局势。
由于清军屡屡来攻,在张名振等人建议下,鲁监国向舟山群岛进发。岛上留守的明将黄斌卿想割地自雄,拒不接纳。在张名振策划下,黄斌卿手下人将他杀死,鲁监国才得到了一块喘息之地,重新组织海上小朝廷,并重用张名振、张煌言等人。
鲁监国的军队,在东南一带牵制了大量清军。
清军诓诱郑芝龙入京,非常阴险。他们自以为得计,实则犯了一个非常愚蠢的大错误。
先前,左梦庚、刘泽清投降后被挟持入京软禁圈养,清朝自可控制其手下部将。但郑芝龙就不同,其弟、其子以及多名大将皆心向明朝,本来就力劝郑芝龙不要投降。如今,清朝如此“背信弃义”,以郑芝龙当人质,郑家子弟和族人皆完全不信清朝日后的任何劝降举动。所以,清朝软禁拘押郑芝龙,结果适得其反。
倘若当时清廷重用郑芝龙,对他纵放有术,他肯定会竭尽全力,在海上大展身手,为清廷效忠。
郑氏家族经营海上数十年,眼光独特,触角敏锐,日后,郑成功孤旅起家,就能击败盘踞台湾的荷兰人,可以想见郑氏家人的海上经营能力。
恰恰是清廷的短视,以为“擒贼先擒王”,以诱捕方式圈住郑芝龙,博洛等人为贪功又谎报军情,最终使得清廷在闽浙沿海为了消灭郑成功折腾数十年之久,耗银费饷无数。
郑芝龙的个人悲剧,其实宣告了中国海洋势力在历史关键时刻的失败,宣告了明清海洋派力量的落幕。
可笑的是,南明二龙相争。鲁监国一方颁布《戊子监国三年历》,郑成功一方颁布《隆武四年戊子历》,二历并行,各称正朔,成为南明一大怪象。
六彩云之南的诱惑
——大西军进军云贵
相较同明朝和李自成“大顺”政权的来往,清朝与张献忠“大西”政权,接触最晚。
直到顺治元年(1644年)六月清军占领北京后,才有明朝降将唐虞时建议清廷招降张献忠。但是,清朝当时所有注意力皆集中于李自成余部与南明的弘光政权,基本没有理会在巴蜀地区搞得红血遍地的张献忠。
李自成死,弘光政权亡,张献忠才成为清军所最主要的“惦记”人物。顺治三年(1646年),肃亲王豪格率清军数万,自西安入川,开始了对张献忠的打击。
大西军在四川杀人如麻,真和“鞑子兵”打仗则心寒胆战,一路自相残杀,不紧不慢往川北移动。
最终,在大西降将刘进忠带领下,清军迅速扑至。搭弦一箭,把猝不及防的张大王射成透心凉。
张献忠死后,其手下十多万人马逃的逃,降的降,大有一朝星散之势。
由于李定国、孙可望、刘文秀、白文选、艾能奇等“大西”政权主要将领都存活,这支“流贼”队伍最终能化零为整,在重庆等地击败明朝军队,窜往云南。
柳暗花明,天降奇缘,这拨人马竟然能趁云南内乱,抓住机会,建立起稳固的根据地。李定国、刘文秀等人,也由前明最凶恶的敌人,一变而成为南明永历政权最坚决、最忠贞不贰的支持者。
历史的诡异,尽显奇妙!
言及大西军,有必要回顾一下他们的领袖人物,杀人魔王张献忠。
吃人“黄虎”嗜杀狂
——“大西王”张献忠
一讲“变态”,现在的人都会联想到性方面。其实,从心理学角度分析,嗜杀、自虐、他虐等行为,也是“变态”的一种,是人类原始欲望的一种爆发,是人类动物性潜在留存的暴露。这些变态的人,在他自己的意念中,他不仅认为可以控制自己的生活,而且认定能控制别人的生活。
两个太阳照南明(8)
中国历史上,暴君虐将不少,他们的残虐酷杀,皆有极大的目的性,属于冷静思考下的有计划杀人。但是,诸如明末张献忠这种无目的性的嗜杀狂,中国历史上仅此一人。
张献忠,这位与李自成同岁的“大西王”,长身虎颔,面色金黄,故人称“黄虎”。此人长就一副堂堂相貌。一日不杀人,这位爷就悒悒不乐。某些文人指称那些张献忠大肆屠杀的历史记载均是“地主阶级”的胡言乱语,而最能说明其谬误的,是《明史》中《张献忠传》中那一句:“(张献忠)将卒以杀人多少叙功次,共杀男女六万万有奇”。确实,明末全国人口也就一万万多,说张献忠在蜀地杀了“六万万”,确实不可能。《明史》中的这种荒唐“数字”素材,取自明末清初文人毛奇龄的《后鉴录》。其实,明末四川一地大概有四百万人,张献忠杀了其中近三百万,其余皆为清军屠戮。后来,清廷把自己所杀的近百万人算在张献忠头上,这是惟一的“诬蔑不实”之辞。
总之,不可否认的是,经张献忠之乱,蜀地基本为之一空。
崇祯十六年底,本来已在湖南和江西取得重大进展的张献忠,忽然弃两省之地,大举入川。原因很简单,李自成势力太大,老张觉得自己搞他不过,索性走远一些,以免两虎争食。
四川方面,有一支曾经参加过“荥阳大会”的“摇黄十三家”组织,是一种极其邪恶的由地痞流氓组成的匪盗,这些人没有任何政治目的和抱负,只知淫杀抢掠,并对明朝的四川官兵造成极大的消耗。张献忠有这些人在川地内部捣腾,他从容二次入川,越下牢,渡三峡,如入无人之境,克涪州后,直捣重庆。
本来,重庆三面临江,易守难攻。张献忠在城墙根下埋炸药,轰隆一声,坚硬石墙坍塌,其军一拥而入。
张献忠入城后,先剐杀守城的巡抚陈士奇等人,然后又把明神宗第五子瑞王朱常洛绑至法场。当时,天色晴朗,空中忽响炸雷。瑞王本人是宗室中人品很好的王爷,本性好佛,属于少有民愤的那种。
张献忠大笑,大叫:“天若再雷,我当释瑞王不杀。”等了稍许,天竟无雷,张献忠亲自上前砍下瑞王头颅,并杀其家属及重庆官吏一万多人。
下午时分,山城电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