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天飞机其实是很新的东西,是这五年航天技术不多的突破之一,同时也可
能是化学动力航天器的最后一代了。空天飞机的概念在上世纪就已经提出,是航
天飞机的换代产品,它可以像普通飞机一样从跑道起飞,以常规的航空飞行升至
大气层顶端,再启动火箭发动机开始航天飞行,进入太空轨道。“高边疆”号是
目前已经投入使用的四架空天飞机中的一架,更多的空天飞机正在建造中,将在
不久的未来担负起建造太空电梯的任务。
“本来以为,我们这辈子没机会上太空了,”章北海对前来送行的常伟思说,
他将和其他二十名太空军军官一起,乘坐“高边疆”号登上国际空间站,他们都
是三个战略研究室的成员。
“有没出过海的海军军官吗?”常伟思笑着问。
“当然有,很多。在海军中,有人谋求的就是不出海,但我不是这种人。”
“北海啊,你还应该清楚一点:现役航天员仍属于空军编制,所以,你们是
太空军中第一批进入太空的人。”
“可惜没什么具体任务。”
“体验就是任务嘛,太空战略的研究者,当然应该有太空意识。空天飞机出
现以前这种体验不太可能,上去一个人花费就是上千万,现在便宜多了,以后要
设法让更多的战略研究人员上太空,我们毕竟是属于太空的军种,现在呢,太空
军竟像一个空谈的学院了,这不行。”
这时,登机指令发出,军官们开始沿舷梯上机,他们都只穿作训服,没有人
穿航天服,看上去只是要进行一次普通的航空旅行。这种情形是进步的标志,至
少表明进入太空比以前稍微寻常了一些。章北海从服装上注意到,登机的除了他
们外还有其他部门的人。
“哦,北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在章北海提起自己的配备箱时,常伟思
说,“军委已经研究了我们呈报的关于政工干部增援未来的报告,上级认为现在
条件还不成熟。”
章北海眯起了双眼,他们处于空天飞机的阴影中,他却像看到了刺眼的强光:
“首长,我感觉,应该把四个世纪的进程当做一个整体,应该分清什么是紧急的,
什么是重要的。。。不过请你放心,我不会在正式场合这么说,我当然清楚,上级有
更全面的考虑。”
“上级肯定了你这种长远的思考方式,并提出表扬。文件上强调了一点:增
援未来计划没有被否决,计划的研究和制定仍将继续进行,只是目前执行的条件
还不成熟。我想,当然只是自己的想法,可能要等更多合格的政工干部充实进来,
使目前的工作压力减轻一些再考虑此事吧。”
“首长,你当然清楚,对太空军政丁干部而言,所谓合格,最基本的要求是
要具备什么,现在这样的人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
“但也要向前看,如果第一阶段的两项关键技术:太空电梯和可控核聚变取
得突破——这在我们这一代可见的未来应该是有希望吧——情况就会好些。。。好
了,在催你了。”
章北海向常伟思敬礼后,转身走上舷梯。进入机舱后,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这
里与民航客机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座椅宽了许多,这是为穿航天服乘坐而设计的。
在空天飞机最初的几次飞行中,为防万一,起飞时乘员都要穿航天服,现在则没
有这个必要了。
章北海坐到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旁边的座位上立刻也坐上一个人,从服装看
他不是军人。章北海冲他简单地点头致意后,就专心致志地系着自己座位上复杂
的安全带。
没有倒计时,“高边疆”号就启动了航空发动机,开始起飞滑行,由于重量
很大,它比一般飞机的滑跑距离要长,但最后还是沉重地离开地面,踏上了飞向
太空的航程。
“这是‘高边疆’号空天飞机第三十八次飞行,航空飞行段开始,约持续三
十分钟,请不要解开安全带。”扩音器中的一个声音说。
从舷窗中看着向下退去的大地,章北海想起过去的日子。在航母舰长培训班
中,他经历了完整的海军航空兵飞行员训练,并通过了=级战斗机飞行员的考核。
在第一次放单飞时,他也是这样看着离去的大地,突然发现自己喜欢蓝天要甚于
海洋,现在,他更向往蓝天之上的太空了。
他注定是一个向高处飞、向远方去的人。
“与乘民航没什么两样,是吗?”
章北海扭头看坐在旁边的说话的人,这才认出他来:“您是丁仪博士吗?啊,
久闻大名!”
“不过一会儿就难受了。。。”丁仪没有理会章北海的敬意,继续说,“第一次,
我在航空飞行完了后没摘眼镜,眼镜就像砖头那么沉地压在鼻粱上;第二次倒是
摘了,可失重后它飞走了,人家好不容易才帮我在机尾的空气过滤网上找到。”
“您第一次好像是乘航天飞机上去的吧?从电视上看那次旅程好像不太愉
快。”章北海笑着说。
“啊,我说的是乘空天飞机的事儿,要算上航天飞机,这是第四次了,航天
飞机那次眼镜起飞前就被收走了。”
“这次去空间站做什么呢,您刚被任命为可控核聚变的项目负责人,好像是
第三研究分支吧?”
可控核聚变项目设立了四个研究分支,分别按不同的研究方向进行。
丁仪在安全带的束缚下抬起一只手指点着章北海:“研究可控核聚变就不能
上太空?你怎么和那些人一个论调?我们的最终研究目标是宇宙飞船的发动机,
现在在航天界掌握实权的,有很大比例是以前搞化学火箭发动机的人,可现在,
照他们的意思,我们只应该老老实实在地面搞可控核聚变,对太空舰队的总体规
划没有多少发言权。”
“丁博士,在这一点上我和您的看法完全相同。”章北海把安全带松了一下,
探过身去说,“太空舰队的宇宙航行与现在的化学火箭航天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就是太空电梯也与现在的航天方式大不相同,可如今,过去的航天界还在这个领
域把持着过大的权力,那些人思想僵化墨守成规,这样下去后患无穷。”
“没办法,人家毕竟在五年内搞出了这个,”丁仪四下指指,“这更给了他们
排挤外人的资本。”
这时,舱内扩音器又响了:“请注意:现在正在接近两万米高度,由于后面
的航空飞行将在稀薄大气中进行,有可能急剧掉落高度,届时将产生短暂失重,
请大家不要惊慌。重复一遍:请系好安全带。”
丁仪说:“不过我们这次去空间站真的和可控核聚变项目无关,是要把那些
宇宙射线捕捉器收回来,都是些很贵的东西。”
“空间高能物理研究项目停了,”章北海边重新系紧自己的安全带边问。
“停了,知道以后没必要白费力气,也算一个成果吧。”
“智子胜利了。”
“是啊,现在,人类手里就这么点儿理论储备了:古典物理、量子力学、加
上还在娘胎中的弦论,在应用上能走多远,听天由命吧。”
“高边疆”号继续爬高,航空发动机发出吃力的隆隆声,像在艰难地攀登一
座高峰,但掉高度的现象没有发生,空天飞机正在接近三万米,这是航空飞行的
极限。章北海看到,外面蓝天的色彩正在褪去,天空黑下来,但太阳却更加耀眼
了。
“现在飞行高度31000 米,航空飞行段结束,即将开始航天飞行段,请各位
按显示屏上的图倒调整自己的坐姿,以减轻超重带来的不适。”
这时,章北海感到飞机轻轻上升了一下,像是抛掉了什么负担。
“航空发动机组脱离,航天发动机点火倒计时:10、9、8。。。”
“对他们来说,这才开始真正的发射,好好享受吧。”丁仪说,随即闭上眼
睛。
倒计时到零以后,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听起来仿佛外部的整个天空都在怒吼,
超重像一个巨掌把一切渐渐攥紧。章北海吃力地转头看舷窗外面,从这里看不到
发动机喷出的火焰,但外面空气已经很稀薄的天空被映红了一大片,“高边疆”
号仿佛飘浮在稀薄的晚霞中。
五分钟后,助推器脱离,又经过五分钟的加速,主发动机关闭,“高边疆”
号进入太空轨道。
超重的巨掌骤然松开,章北海的身体从深陷的座椅中弹出来,安全带的束缚
使他飘不起来,但在感觉中他已经与“高边疆”号不再是一个整体,粘接他们的
重力消失了,他和空天飞机在太空中平行飞行着。从舱窗望出去,他看到了有生
以来见过的最明亮的星空。后来,空天飞机调整姿态,阳光从舷窗中射入,光柱
中有无数亮点在舞蹈,这是因失重升起的大颗粒尘埃。随着飞机的缓缓旋转,章
北海看到了地球,在这个低轨道位置,看不到完整的球体,只能看到弧形的地平
线,但大陆的形状清楚地显现出来。接着,星海又出现了,这是章北海最渴望看
到的,他在心里说:
“爸爸,我走出了第一步。”
这五年来,斐兹罗将军觉得自己更像实际意义上的面壁者,他所面对的墙壁
就是大屏幕上三体世界方向的星空照片,照片粗看一片黑暗,细看有星光点点。
对于这一片星空。斐兹罗已经很熟悉了,昨天,在一次无聊的会议上,他曾试着
在纸上画出那些星星的位置,之后和实际照片对照,基本正确。三体世界的三颗
恒星处于正中,很不显眼,如果不进行局部放大,看上去只是一颗星,但每次放
大后就会发现,三颗星的位置较上次又有了变化,这种随机的宇宙之舞令他着迷,
以至于忘了自己最初是想看到什么。五年前观测到的第一把“刷子”已经渐渐淡
化了,至今,第二把“刷子”仍未出现。三体舰队只有穿过星际尘埃云时才能留
下可观察的尾迹,地球天文学家通过观察对背景星光的吸收,在三体舰队长达四
个世纪的航程要穿越的太空中,已探明了五片尘埃云。现在,人们把这些尘埃云
称做“雪地”,其含义是雪地上能够留下穿越者的痕迹。
如果三体舰队在五年中恒定加速,今天就要穿越第二块“雪地”了。
斐兹罗早早来到了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控制中心,林格看到他笑了起来。
“将军,您怎么像个圣诞刚过又要礼物的孩子?”
“你说过今天要穿越‘雪地’的。”
“不错,但三体舰队目前只航行了0。22 光年,距我们还有4 光年,反映其
穿越‘雪地’的光线要四年后才能到达地球。”
“哦,对不起,我忘了这点。”斐兹罗尴尬地摇摇头,“我太想再次看到它们
了,这次能测出它们穿越时的速度和加速度,这很重要。”
“没办法,我们在光锥之外。”
“什么?”
“光的传播沿时间轴呈锥状,物理学家们称为光锥,光锥之外的人不可能了
解光锥内部发生的事件。想想现在,谁知道宇宙中有多少重大事件的信息正在以
光速向我们飞来,有些可能已经飞了上亿年,但我们仍在这些事件的光锥之外。”
“光锥之内就是命运。”
林格略一思考,赞赏地冲斐兹罗连连点头,“将军,这个比喻很好!”
“可是智子就能在光锥之外看到锥内发生的事。”
“所以智子改变了命运。”斐兹罗感慨地说,同时朝一台图像处理终端看了
看。五年前,那个叫哈里斯的年轻工程师在那里工作,看到“刷子”后他哭了起
来,后来这人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几乎成了个废人,被中心辞退了,现在也不知
流落何方。
好在像他这样的人还不多。
这段时间,天气很快冷了下来,开始下雪,周围的绿色渐渐消失,湖面结上
了一层薄冰。大自然像一张由彩色变成黑白的照片那样褪去了亮丽的色彩。在这
里,温暖的气候本来就是很短暂的,但在罗辑的感觉中,这个伊甸园仿佛是因爱
人和孩子的离去而失去了灵气。
冬天是思考的季节。
当罗辑开始思考时,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思绪已到了中途。记得上中学时,老
师曾告诉过他一个语文考试的经验:先看卷子最后的作文题,然后再接顺序答卷,
这样在答卷过程中,会下意识地思考作文题,很像电脑中后台执行的程序。罗辑
现在知道,其实从成为面壁者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了思考,而且从未停止过,
只是整个过程是下意识的,自己没有感觉到。
罗辑很快重复了已经完成的思考的头几步。
现在可以肯定,这一切的一切,都源白九年前与叶文沽的那次偶然会面。会
面以后,罗辑从未与任何人谈起过这次会面,怕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现在。
叶文洁已不在人世,这次会面成了只有他自己和三体世界知道的秘密。那段时间,
到达地球的智子只有两个,但可以肯定,在黄昏的杨冬墓前,它们就悬浮在他们
身边,倾听着他们的每一句话,量子阵列的波动瞬间越过四光年的空间,三体世
界也在倾听。
但叶文洁说了什么?
萨伊有一点是错的,罗辑那并未开始的宇宙社会学研究很重要,很可能就是
三体世界要杀他的直接原因。萨伊当然不知道,这项研究是在叶文洁的建议下进
行的,虽然罗辑自己不过是看到了一个绝佳的学术娱乐化的机会——他一直在寻
找这样的机会。三体危机浮现之前,外星文明的研究确实是一个哗众取宠的项目,
容易被媒体看上。这项没有开始的研究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叶文洁给他的提
示,罗辑的思维就堵塞在这里。
他一遍遍地回忆叶文洁的话:
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为什么不去研究宇宙社会学呢?
我随便说的一个名词,就是假设宇宙中分布着数量巨大的文明,它们的数目
与能观测到的星星是一个数量级的,很多很多,这些文明构成了一个总体的宇宙
社会,宇宙社会学就是研究这个超级社会的形态。
我这幺想是因为能把你的两个专业结合起来,宇宙社会学比起人类社会学来
呈现出更清晰的数学结构。
你看,星星都是一个个的点,宇宙中各个文明社会的复杂结构,其中的混沌
和随机的因素,都被这样巨大的距离滤去了,那些文明在我们看来就是一个个拥
有参数的点,这在数学上就比较客易处理了。
所以你最后的成果就是纯理论的,就像欧氏几何一样,先设定几条简单的不
证自明的公理,再在这些公理的基础上推导出整个理论体系。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
质总量保持不变。
我已经想了大半辈子,但确实是第一次同人谈起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要谈。。。哦,要想从这两条公理推论出宇宙社会学的基本图景,还有两个重要概念:
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怕没有机会了。。。或者,你就当我随便说说,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尽了责任。
罗辑无数遍地回想着这些话,从各个角度分析每个句子,咀嚼每一个字。组成这
些话的字已经串成了一串念珠,他像一个虔诚的僧人那样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甚
至解开连线把念珠撒成一片,再把它们按各种顺序串起来,直到每粒珠子都磨掉
了一层。
不管怎样,罗辑也无法从这些话中提炼出那个提示,那个使他成为三体世界
唯一要消灭的人的提示。
漫长的思考是在漫无目的的散步中进行的,罗辑走在萧瑟的湖边,走在越来
越冷的风中,常常不知不觉中已经绕湖走了一周。有两次,他甚至走到了雪山脚
下,那片像月球表面的裸露岩石带已经被白雪覆盖,与前面的雪山连为一体。只
有在这时,他的心绪才离开思考的轨道,在这自然画卷中的无边的空白上,庄颜
的眼睛浮现出来。但他总是能够及时控制住这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