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
“我们是不是需要给这个设施起个名字?”美国代表说。
“叫信念救济中心怎样?”英国代表说,这带着英国式幽默的古怪名称引起
了一阵笑声。
“把救济去掉,就叫信念中心吧。”希恩斯认真地说。
信念中心的大门前立着一座缩小比例精确复制的自由女神像,谁也说不清其
用意,也许是想用“自由”冲淡“控制”的色彩,但最引人注意的是女神像基座
上那首被篡改了的诗(1):把你们绝望的人,你们迷茫的人,把你们渴望看到胜
利之光的畏惧徘徊的人都给我把那些精神失落、是魂在流浪的人都送来:在这金
色的信念旁,我要为他们把灯举起。
①自自士神像基座上的埃玛·拉扎的诗原文为:把你们疲惫的人,你们贫
穷的人,你们渴望呼吸自由空气的挤在一堆的人都给我/把那些无家可归、饱经
风浪的人都送来/在这金色的大门旁,我要为他们把灯举起。
诗中所说的金色信念,被醒目地用多种文字刻在女神像旁边的一块叫信念碑
的黑色花岗岩方碑上:
在抗击三体世界入侵的战争中,人类必胜,入侵太阳系的敌人将被消灭,地
球文明将在宇宙中万代延续。
信念中心已经开放了三天,希恩斯和山杉惠子一直守候在庄严的门厅里。这
幢建在联合国广场附近的不大的建筑成了一个新的旅游景点,不断有人在门前的
自由女神像和信念碑前拍照,但一直没有人走进来,人们似乎都谨慎地与这里保
持着距离。
“你觉得,这儿像不像一个经营惨淡的夫妻店?”山杉惠子说。
“亲爱的,这里总有一天会成为圣地的。”希恩斯庄严地说。
第三天下午,终于有一个人走进信念中心,这是一个面露忧郁的秃顶中年男
人,走路有些摇晃,靠近时能闻到酒味。
“我来获取一个信念。”他口齿不清地说。
‘信念中心只有各国太空军成员才能使用,请出示您的证件。”山杉惠于鞠
躬说,这时,在希恩斯的眼中,她像一个礼貌周到的东京大饭店服务生。
男人摸索着拿出了证件:“我是太空军成员,不过是文职人员,可以吗?”
细看过证件后,希恩斯点点头:“威尔逊先生,您打算现在进行吗?”
“那当然。”男人点点头,从胸前的衣袋中掏出一张整齐折好的纸:“那个,
你们叫信念命题吧,写在这里,我想获得这个信念。”
山杉惠子,本想解释:接照行星防御理事会的决议,思想钢印被允许操作的
命题只有一个,就是门前石碑上所写的内容,必须一字不差,其他任何命题都是
严格禁止的。但希恩斯轻轻制止了她,他想先看看这人提交的命题是什么,打开
耶张纸,见上面写着:
凯瑟琳是爱我的,她根本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有外遇!
山杉惠子极力忍住笑,希恩斯则气恼地把那张纸团成一团扔在那个醉汉悲伤
的脸上:“滚出去!”
在威尔逊被赶走后,又有一个人越过了信念碑,那是一般游人与信念中心保
持距离的界限。那人在碑后徘徊着,希恩斯很快注意到了他,招呼惠子说:“看
那人,他应该是个军人!”
“他看上去身心疲惫的样子。”惠子说。
“可他是个军人,你相信我吧。”希恩斯说着,正想出门去与那人交流。却
见他迈步走上门前的台阶。这人年龄看来比威尔逊大些,有一副英俊的东方面孔,
但正如惠子所言,看上去有些忧郁,不过这种忧郁与刚才那个失意者不同,显得
淡些但更深沉,似乎已经伴随他多年。
“我叫吴岳,我来获取信仰。”来人说,希恩斯注意到他说的是信仰而不是
信念。
山杉惠子鞠躬并重复那句话:“信念中心只有各国太空军成员才能使用,请
出示您的证件。”
吴岳站着没有动,只是说:“十六年前,我曾经在太空军中服役过一个月,
但之后就退役了。”
“服役过一个月?那,如果不介意的话,您退役的原因呢?”希恩斯问。
“我是一个失败主义者,上级和我本人都认为我不再适合在太空军中工作。”
“失败主义是一种很普遍的思想,您显然只是一个诚实的失败主义者,坦率
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您的那些继续服役的同事可能有着更重的失败主义情绪,
他们只是把这种情绪隐藏起来。山杉惠于说。
“也许是吧,但我这些年来很失落。”
“因为离开军队?”
吴岳摇摇头,“不,我出生于一个学者家庭,所受的教育一直使我把人类作
为一个整体来看待,虽然后来成为军人,但总认为只有为全人类而战才是军人的
最高荣誉,这种机会真的到来了,却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
希恩斯要说话,却被惠子抢先了,她说:“冒昧地问一下,您多大年纪了?”
“五十一。”
“如果得到胜利的信念后真能重回太空军,以您这个年龄,在军队中重新开
始是不是晚了些?”
希恩斯看出,惠子显然不忍心直接拒绝他,这个深沉忧郁的男人在女人眼中
无疑是很有魅力的。但希恩斯倒不担心什么,这人显然已经万念俱灰,对任何事
都没有兴趣了。
吴岳又摇摇头:“您误会了,我并不是来获取胜利信念的,只是来寻求灵魂
的安宁。”
希恩斯想说话,又被惠子制止了。
吴岳接着说:“我是在安那波利斯海军学院留学时认识现在的妻子的,她是
一个虔诚的基督徒,面对未来很坦然,一种让我嫉妒的坦然。她说上帝把一切都
安排好了,过去和未来的一切,我们这些主的孩子不需要理解这种安排,只需坚
信这种安排是宇宙中最合理的安排,然后按主的意愿平静地生活就是了。”
“这么说,您是来获取对上帝的信仰?”希恩斯问。
吴岳点点头:“我写了信仰命题。请您看看。”他说着伸手去上衣袋中掏。
惠子再次制止了希恩斯说话,她对吴岳说:“如果是这样,您去信仰就可以
了,没有必要通过这种极端的技术手段。”
前太空军上校露出了一丝苦笑:“我是接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是坚定的
无神论者,您认为取得这种信仰对我是容易的事吗?”
“这绝对不行。”希恩斯抢在惠子前面说,他决定尽快把事情说清楚,“您应
该知道,按照联合国决议,思想钢印能够操作的命题只有一个。”他说着,从接
待台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红色大纸夹,打开来让吴岳看,在里面黑色的天鹅绒衬面
上,用金字镌刻着信念碑上的胜利信念,他说:“这叫信念簿。”他又拿出一摞不
同颜色的大纸夹,“这是信念簿不同语言的版本。吴先生,我现在向您说明对思
想钢印使用的监督是多么严格:为了保证操作时的安全可靠,命题不是用显示屏
显示,而是用信念簿这种原始的方法给自愿者读出。在具体操作时,为体现自愿
原则,操作都由自愿者自己完成,他将自己打开这个信念簿,然后自己按动思想
钢印的启动按钮,在真正的操作进行前,系统还要给出三次确认机会。每次操作
前,信念簿都要由一个十人小组核查确认,这个小组是由联合国人权委员会和行
星防御理事会各常任理事国的特派员组成,在思想钢印的整个操作过程中,十人
小组也在场进行严格监督。所以,先生,您的要求绝对不可能实现,不要说这种
宗教信仰的命题,就是在信念簿上的命题上改动一个字都是犯罪。”
“那对不起,打扰了。”吴岳点点头说,他显然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然
后转身走去,背影看上去孤独而苍老。
“他的余生会很难的。”山杉惠子低声说,声音里充满柔情。
“先生!”希恩斯叫住已经走出门的吴岳,跟到了门外,这时,信念碑和远
处联合国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光芒,像着了火似的,希恩斯眯
眼看着那一片火焰说:“也许你不相信,我差点做了与你相反的事。”
吴岳露出不解的眼神。希恩斯回头看看,见惠子没有跟出来,就从贴身衣袋
中掏出一张纸,展开来让吴岳看:“这就是我想给自己打上的思想钢印,当然,
我犹豫了,最后没有做。”纸上写着几个粗体字:
上帝死了。
“为什么?”吴岳抬头问道。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上帝没死吗,去他妈的主的安排,去他妈的温和的
轭!”(1)
①源自弥尔顿的诗《我的失明》:神勒令人们工作/难道却不给予光明吗/我
痴痴地问道/但是“忍耐”想要阻止这喃语/就马上回答道,神并不需要人工或人
自已的才斌/谁能最好地承受他温和的轭/就侍奉得他最好。
吴岳无语地看了希恩斯一会儿,转身走下台阶。
希恩斯在台阶上对着已经走进信念碑阴影中的吴岳大声说:“先生,我想掩
盖对您的鄙视,但我做不到!”
第二天,希恩斯和山杉惠子终于等来了他们期待的人。这天上午,从门外明
媚的阳光中走进来四人,三个欧洲面孔的男性和一个东方相貌的女性,他们都很
年轻,身材挺拔,步伐稳健,看上去自信而成熟。但希恩斯和惠子都从他们眼中
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那就是吴岳眼中的那种忧郁和迷茫。
他们把自己的证件整齐地排放在接待台上,为首的一位庄重地说:“我们是
太空军军官,来获取胜利信念。”
思想钢印的操作过程十分快捷,信念簿在十人监督小组的成员手中传递,他
们每个人都仔细地核对了上面的内容,并在公证书上签字。然后,在他们的监督
下,第一位自愿者接过了信念簿,坐到了思想钢印的扫描器下,他的面前有一个
小平台,他把信念簿放到上面,在平台的右下角有一个红色按钮。他打开信念簿,
有一个声音提问:
“您确信自己要获取对这个命题的信念吗?如果是,请按按钮;如果不是,
请离开扫描区。”
这样的提问重复了三遍,在均得到确定同答后,按钮发出红光,一个定位装
置缓缓地合拢,固定了自愿者的头部,那个声音说:“思想钢印准备启动,请默
读命题,然后按动按钮。”
当按钮被按下时,它发出绿光,大约半分钟后,绿光熄灭,提示声音说:“思
想钢印操作完成。”定位装置分离,自愿者起身离开。
当四名完成操作的军官都回到门厅时,山杉惠子仔细观察着他们,她很快肯
定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四双眼睛中,忧郁和迷茫消失了,日光宁静如水。
“你们感觉怎么样?”她微笑着问道。
“很好,”一位年轻军官也对她回应着微笑,“应该是这样的。”
在他们离去时,那个东方姑娘回身加了一句:“博士,真的很好,谢谢您。”
从这一时刻起,至少在这四个年轻人的心中,未来是确定的。
从这天开始,获取信念的太空军成员不断到来,开始多是一个人前来,后来
则成群结队。开始来人都穿便服,后来则大都身着军装。如果一次同来的为五人
以上,监督组便要召开一个审查会议,以确定其中无人被胁迫。
一个星期后,已经有超过一百名的太空军成员接受了思想钢印给予的胜利信
念,他们的军衔最低为列兵,最高为大校。后者是各国太空军允许使用思想钢印
的最高军衔。
这天深夜,在月光下的信念碑前,希恩斯对山杉惠子说:“亲爱的,我们该
走了。”
“去未来吗?”
“是的,从事思维研究,我们做得并不比其他科学家好,我们该做的都做了,
历史的车轮已经被我们推动,我们到未来去等着历史吧。”
“走多远呢?”
”很远,惠子,很远。我们将前往三体探测器抵达太阳系的那个年代。”
“这之前,我们先回京都那个小院住一阵吧,这个时代毕竟是要永远过去
了。”
“当然,亲爱的,我也想念那里。”
半年后,即将进入冬眠的山杉惠子沉浸在越来越深的寒冷中,和十多年前罗
辑掉人冰湖那一刻一样,严寒冻结和滤去了她意识中的纷繁和嘈杂,把她集中思
考的那条线索在冷寂的黑暗中凸现出来,以前模糊不清的思绪突然异常清晰起
来,像严冬冷测的天空。
山杉惠子想呼叫停止冬眠进程,但已经晚了,超低温已经渗入了她的肌体,
她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操作人员和医生看到,这个即将进入冬眠的女人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条缝,透
出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绝望,如果不是因为严寒冻僵了眼皮,她的双眼一定会睁
圆的。但他们都认为这是冬眠过程中正常的神经反射,以前在少数冬眠者身上也
出现过,所在没有在意。
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面壁计划听证会讨论恒星型氢弹的试验问题。
随着巨型计算机技术的突破,过去十年在理论上已经完善的核爆炸恒星模型
得以在计算机上实现,超大当量的恒星型氢弹随即开始制造。预计首颗氢弹的爆
炸当量为3。5 亿吨TNT,是人类以往所制造的最大氢弹的十七倍。这样的超级核
弹是不可能在大气层中进行试验的,地下试验则需挖掘超深井,如果在以往深度
的试验井中引爆,地层将被掀起。而在超深井中进行这样的爆炸,其强大的震波
将波及全球,可能对广大范围的地质结构产生不可预料的影响,进而诱发包括地
震海啸在内的地质灾害。所以恒星型氢弹的试验只能在太空中进行,但在高轨道
试验也不可能,氢弹产生的电磁脉冲在这样的距离上会对地球通讯和电力系统产
生巨大影响,最理想的试验位置是在月球背面,但雷迪亚兹另有选择。
“我决定在水星进行试验。”雷迪亚兹说。
这个提议令与会代表们很吃惊,纷纷质问这个计划的意义。
“按照面壁计划基本原则,我不需要解释。”雷迪亚兹冷冷地回答,“试验应
该是地下式的,要在水星上挖掘超深井。”
俄罗斯代表说:“在水星表面试验也许可以考虑,但地下试验投资太大了,
在那里挖超深井,费用可能是在地球上进行同样工程的上百倍,况且也没有意义,
在水星不用考虑核爆炸对环境的影响。”
“水星表面试验也不可能!”美国代表说,“迄今为止,雷迪亚兹是对资源消
耗最大的一位面壁者,现在是制止他的时候了!”这话引起了英、法、德代表的
附和。
雷迪亚兹笑笑说:“即使我消耗的资源同罗辑博士一样少,你们也热衷于否
决我的计划。”他转向轮值主席,“我请主席先生和各位代表们注意,在所有面壁
者提出的战略计划中,我的计划与主流防御体系是最贴近最融洽的,完全可以看
做主流防御的一部分,资源的消耗从其绝对数量看是很大,但有相当部分与主流
防御是重叠的,所以。。。”
英国代表打断雷迪亚兹的发言:“你还是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在水星上进行地
下核试验吧,除了变着法子花钱外,我们找不到别的解释。”
“主席先生,各位代表,”雷迪亚兹冷静地反击道,“你们应该看到,到目前
为止,行星防御理事会已经失去了对面壁者起码的尊重,也失去了对面壁原则的
尊熏,如果我们的所有计划细节都要做出解释,那面壁计划意义何在?”他用灼
人的目光挨个逼视各大国代表,令他们都把眼睛转向别处。
雷迪亚兹接着说:“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对刚才的问题做出解释:在水星
进行超深地下核试验的目的,是想在行星的地下炸出一个大洞窟,作为日后的水
星基地,对这样一个工程来说,这显然是一个最节省的方案。”
雷迪亚兹的话引起了一片窃窃私语,有代表问:“面壁者雷迪亚兹,你的意
思是要把水星作为恒星型氢弹的发射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