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印一直延伸进后面的二殿,果然看到那个白影轻手轻脚地走到二殿的香案前,伸手把香案上的供品,全部抱到怀里。白影转身要走时,却撞到跟在后面的孙拽子身上,吓得惊叫一声。孙拽子一把抱住了这白影,原来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
这女人想逃,无奈被紧紧抱住,不得动弹。眼见逃不了,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像捣蒜一样地磕头,双手仍然抱着那几个干瘪的供果不放。
那女人说:“我男人死了,家里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婆婆,没有一点吃的,我只能装鬼,靠庙里的一点供品度日。求老总放过我,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孙拽子认真地瞧一瞧这女人,长得还很端正。心想,能想出这么个点子度饥荒的女人,也不是个一般的村妇。
正在孙拽子动了恻隐之心时,这女人往香案旁的地上仰面一躺,腾出一只手,拉下了自己的裤子,闭上了眼睛……
这故事孙拽子已经说过好多次,当着儿女们的面,他只能说到这里了。以下的事情,孙拽子曾经说过几个版本,没喝酒的时候,说自己是正人君子,放了那个女人。喝了酒的时候,就说自己当时随手把那个女人给“办”了。
今天又讲起此事,他在故事的结尾说的是:“如果我们这儿闹狐仙,我也照样把她‘办’了。”说完,“吱”地吸了一口老酒。
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孙拽子手中的酒杯还没放下,坐在他对面的铁姑,突然抱着脖子站了起来,满脸乌紫,喘不过气来,站在原地上下地蹦。
原来,孙拽子讲狐仙故事时,铁姑一边聚精会神地听,一边也没忘记吃粉蒸肉。大约是听得太专心了,竟把一块肉含在嘴里忘了嚼。正听得入神,突然看到窗台上闪过一道白影,嗞溜一下就上了房梁,她吓得一下子把嘴里的肉咽下去了。
孙家的粉蒸肉切得特别大,铁姑吞进去以后,就梗在了喉管里。她死命地往里吞,吞不下去,又想往外吐,也吐不出来,肉块堵住了呼吸道,她憋得站了起来,又蹦又跳。
孙拽子一急,使起了蛮劲。他用那只健全的手朝铁姑腰间一抄,然后把她头朝下,接连上下揣了几次,肉还是没吐出来。又揣了几个来回,铁姑已经没有气了。孙拽子只好将她放下来,只见她眼睛盯着房梁。孙拽子下意识地朝房梁上望去,一道白影一闪,不见了。
铁姑被送到医院里,医生说,已经晚了,粉蒸肉堵住了气管。
人被肉噎死,像个天方夜谭,却真实地发生了,就发生在老宅里,发生在出现狐仙以后。
铁姑死了,孙拽子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人也迅速老去,步履蹒跚拉不了板车了。
孙拽子死了女儿,可老宅里的人不同情他,他们说,这是因为孙拽子亵渎了狐仙,遭到了报应。曹老三也是因为亵渎了狐仙才切了手,都是报应。
丘碧霞虽是个女人,承受打击的能力却比坐过牢的孙拽子还要强。她操办完女儿的丧事,就在家里供了一尊观音,每天早晚奉香。然后,又出去拉板车,孙拽子不能拉了。本来生活已经宽松一些的丘碧霞,女儿铁姑一死,就好像人生又走了一个轮回,重新背起了板车的背带,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儿子,用那架板车来承载全家的生活。
他们家从此再不吃粉蒸肉,连提也不提一句。
在孙拽子家忙着操办铁姑丧事的时候,老宅里还有两个人也忙得不亦乐乎,一个是程基泰,一个是钱启富。程基泰在忙着找港商黄瀚浩,市里、区里、街道上,都在跟他要人呢!丁主任成天盯着他问:“你程基泰说得那么有板有眼,怎么人都不见啦?”
程基泰说:“是呀,黄先生分明说是来找投资项目的,翠玲信上也是这样说的,现在项目还没着落,怎么说走就走了?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为了证明自己说的不是假话,程基泰还把女儿的来信拿出来给丁主任看。
不看程翠玲的信还好点,丁主任一看那写得歪歪扭扭错字百出的信,心里就更没底了,她怎么能相信这个当初的重点帮教对象的话呢?但她也不希望这是一场乌龙,因为程基泰是她介绍给区领导的,只好一个劲地催着程基泰早点和港商联系上。
程基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整天往迎江宾馆跑,打听港商黄瀚浩来了没有,每次都失望而归。一天,他离开宾馆总服务台的时候,听到那位女服务员不耐烦地跟另一位服务员讲:“怎么总有人打听这个黄先生,刚才还有一个姓钱的来打听过。”程基泰知道,这个姓钱的一定是钱启富。他突然想起来,钱启富也许和黄瀚浩有什么约定,否则为什么也来宾馆找。于是,他就去找钱启富。
过去,钱启富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在床上躺着。看到邻居张和顺总出去散步,很不以为然地说,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现在他没事却喜欢在街上转悠,程基泰在街上找到了他:“老钱,我请你陪黄先生去徽州玩玩,怎么回来后,黄先生连声招呼也不打,就一个人走了呢?”
钱启富把程基泰拉到一个茶馆里坐下来,要了一壶茶。他说:“是呀,我也不知道。那天分手的时候,他也没有说要走啊。”
程基泰焦急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呢?翠玲信上说,黄先生是来找投资项目的,要我帮忙。项目我已经给他找着了,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呢?”
钱启富一听就明白了,他知道黄瀚浩找的“投资项目”是什么,但他不能告诉程基泰。看着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程基泰,心里有点不忍,毕竟是程基泰介绍黄瀚浩和他认识的,自己又得了这么多的好处。现在程基泰急成这样,虽然帮不上忙,但,也应宽慰他一下,就说:“黄先生还会来的,很快就会来。”
“哦!”程基泰急着又问,“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还会回来?”
钱启富说:“我想很快的,因为他跟我说,他在宜市还有事情要做,我今天也到宾馆去打听了一下。”
程基泰马上很警惕地问:“什么事?什么事还要做?”
钱启富知道不能再多说了:“这我就不知道了,黄先生没有跟我说。他只是说,再来,还要邀我去徽州。”
“啊?还要去徽州?”程基泰心里很是不明白,徽州去玩一次就行了,还要去?
程基泰想,我每天都去迎江宾馆守着,宜市只有这一家涉外宾馆,看你来不来。
钱启富虽然有点同情程基泰,但他有自己的重要事情做。黄瀚浩请他当“掌眼”,“掌眼”必须要“掌”到东西。可东西在哪里呢?需要自己去找。
今天,钱启富突然想起,“文革”中抄家时,抄出过很多东西,这些东西一部分被破坏了,一部分被放在当时公检法联合办公楼的一间仓库里。后来军代表进驻,对这些东西进行过一次清理。负责清理工作的是一位副团长,文化不高觉悟高,在清理中一再强调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把那些带点金色银色的饰品都送到银行里去了,书画作品每幅都打开来看,如果画的是才子佳人,就当做“四旧”烧了,如果画的是山水花鸟,就送给了文化局,还有一些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负责的军代表既不懂,也不感兴趣,就说:“都是旧货,送旧货商店吧。”
几个士兵就抬着东西来到旧货商店,旧货商店主任不想收,因为这些东西都卖不出去。副团长把手一挥,说:“行了,看来是一些没用的东西,就送给你们吧。”把东西往那儿一放,就走人了。
话是这么说,军代表送来的,谁敢拿回去。于是,旧货商店主任就叫钱启富把它们放在阁楼上的仓库里。这么多年,始终没有人再想起这件事。
钱启富突然想起这事,觉得其中一定有好东西。于是,他来到旧货商店。如今的旧货商店一天不如一天,真的到了门可罗雀的境地,大家都在追求新鲜时髦的东西,哪还有人来买旧货。柜台里放着一块块旧手表,无人问津。店铺上挂着一件件旧皮衣旧裘皮,发出一股霉变的味道,一位店员正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上上油,那种鞋油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店面。
他走到商店后面的办公室,看见秋主任正在那儿打算盘,就问了一声:“秋主任,好哇?”
秋主任把架在鼻子上的老花镜往下拉拉,看见是钱启富就苦着脸说:“好什么呀,这个月的工资还不知道怎么发呢!”
钱启富关心地问:“我的退休工资不受影响吧?”
秋主任又低头算他的账:“怎么不受影响,不都在一个锅里。”
钱启富想想,就说:“那你忙,你忙。”
秋主任头也没抬就问:“有事吗?”
钱启富回答说:“没事,在家里闷得慌,出来走走。”边说边上了楼。
这是一个木楼,当年开古玩店时,二楼是住家的,公私合营后钱启富一家住在店里不合适了,才搬进了老宅。后来,二楼就成了堆放东西的仓库。钱启富上了二楼,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当年军代表送来的那个旧木箱,从上面积着厚厚的灰尘就知道,这个箱子从来没有人动过,箱子上还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老式铁锁。
他回到一楼,正欲开口和秋主任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要再想想,三思而后行不会坏事的,还要和黄先生商量商量。
一转身,钱启富背着手走了。
就在这天,程基泰终于在迎江宾馆门口把黄瀚浩等回来了。
他坐在宾馆门口,看见一辆小车上下来一个人,像是黄瀚浩。走近一看,果然没错。程基泰像吃了兴奋剂一样,远远地就叫了起来:“黄先生!黄先生!”把宾馆大厅里的人吓了一跳。
黄瀚浩一回头,见是程基泰,也有点惊讶:“程先生,是你?”
程基泰兴奋得语无伦次:“唉呀,黄先生可把你等回来了,可把你等回来了。”
黄瀚浩仍然是莫名其妙地:“等我?”
程基泰说:“是呀,等您。不仅仅是我等您呀,市里,区里,街道办都在等您,等不到您,我都无法交待了。”
一席话更让黄瀚浩莫名其妙了,他办好入住手续,拉着程基泰进了房间。
在黄瀚浩的房间里,程基泰把这段时间找投资项目的情况,一一地向黄瀚浩说来。他说得很急,本来就夹生的普通话里冒出来许多宜市方言,黄瀚浩听得似懂非懂。
最后,程基泰把市里、区里领导对他说的话,又重复给黄瀚浩听:“现在国家改革开放,正在大搞经济建设,市里、区里都有项目等您选择。您看各级领导对您多重视。”
黄瀚浩这才听明白了,他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对投资没有兴趣。”
现在轮到程基泰惊讶了,他眉毛鼻子都挤到了一起,问:“您没有投资兴趣,来宜市干什么?”
黄瀚浩说:“我听程小姐说,宜市历史上是徽商云集的地方,我对古玩有兴趣。”
程基泰不解:“都说玩物丧志啊,为人不能不务正业,我就是一生都没有务正业,所以才身无一技之长。”
黄瀚浩笑了:“这就是我的正业。”
程基泰有点生气了,他说:“您这样,也对不起介绍您来的我女儿程小姐呀!”
黄瀚浩听到这儿,眯着眼睛看着程基泰,想了想说:“您真的不知道,程小姐在香港干什么?”
程基泰说:“她不是在学做生意吗?”
黄瀚浩把门关上,放低了声音对程基泰说:“我还是明了告诉您吧,程小姐是偷渡去的香港。偷渡,你懂吗?就是非法进入香港,她在香港没有合法身份,随时都会被警察抓住遣送回来的。”
“啊?偷渡?遣送……”程基泰一下子掉到云里雾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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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早,张和顺穿上制服,提上那个黑色公文包,准备去上班,钟贵珍也跟着一块出门。开门时,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叫唤,张和顺吓了一跳,他觉得今天这房门叫得有点怪,于是把伸到门外的脚收回来,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戴上老花镜把房门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这是一扇杉木门,约有一寸厚,对开,由六块杉木板拼成。由于年代久远,板与板之间已有小小的裂缝,露出里面连接木板的篾签。从门上露出的木纹来看,当年门并没有油漆,而是用桐油油过,这也是徽式民居的一种特色,朴实无华,视觉上不追求奢华。张和顺看了半天,没有看出门上有什么异常,连个新鲜的伤痕都没看到。他又仔细地观察房门的木轴,把站在身后的钟贵珍弄得紧张兮兮的。老宅的门都是木轴,由于缺少润滑发出摩擦声,是常有的事。只是最近老宅闹鬼,人人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张和顺没有发现门轴有什么异常,就对钟贵珍说:“你先去上班吧,我给这门轴上点油。”
钟贵珍不敢迟到,就匆匆地出了门。在二进的厅堂碰见何惠芳。“钟大姐去上班?”何惠芳问。
钟贵珍敷衍着:“是呀,去上班。”
何惠芳没话找话:“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还不是和平时一样。”
何惠芳往深里究:“一样?不一样,这几天晚上特别安静。”
钟贵珍知道何惠芳想说狐仙的事,可是又不愿把狐仙两个字说出来。
钟贵珍当然也不愿谈,干脆不接何惠芳的话题。
老宅出了一连串的怪事以后,这几天又猫不惊,狗不跳,多日没有见到狐仙的影子,渐渐地大家把提着的心放下了。但谁也没有忘记狐仙,大家仍在担心它还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这时,钟贵珍看见唐秋雁手里拎着竹篮走在前面,就打了一声招呼:“秋雁呀,上班去?”
唐秋雁回头看见是钟贵珍和何惠芳,就说:“我哪像你们是去上班,我这叫‘搞嘴’。”
钟贵珍笑着说:“我们也是‘搞嘴’呀。”
唐秋雁说:“你们不是‘搞嘴’,你们是‘搞钱’。”大家一笑。
“搞钱”含有对生活对财富的更高企盼。唐秋雁的话,还有一层意思:你们都是正式工作,我是做临时工,没有保障,只能是“搞嘴”。
三个人出了老宅的大门,然后各奔东西。
钟贵珍走了以后,张和顺就到厨房里倒了一点菜籽油抹在门轴上,再开门时,果然就不响了。他这才放心地拎起公文包出了门。
张和顺一出门,就碰上了钱启富,虽然两家人心存芥蒂,但见了面还是要客气两句的。钱启富先开口:“张所长,上班?”
张和顺也客气地说:“老钱,出去呀?”
钱启富笑笑说:“是的,是的。”
张和顺早已耳闻钱启富在倒腾古玩,他觉得这件事是不合法的,就话中有话地说:“老钱啦,退了休比上班还忙嘛。”
钱启富说:“我哪里有所长忙。现在市场这么乱,过去投机倒把是违法的,现在个体户哪个不投机倒把,够你们工商所忙的啦!”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老宅的大门口。门口的石礅上坐了一个人,见钱启富出来就站起来了。钱启富退后了一步对张和顺说:“张所长,您先走,我还有点事。”
走出大门后,张和顺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钱启富和门口的那个人指着手上一件东西,神神秘秘地在那里讨论着什么,那人黑黑的像个从乡下来的农民。
钱启富确实比上班时还要忙,前些日子和黄瀚浩一起下乡,已经建立了一个小小的网络,现在他已经不需要辛苦地往乡下跑,乡下有人愿意帮他找“东西”然后送到城里来,由他鉴定订价收购。昨天有一个人,帮他收了一枚据说是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