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青坊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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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青坊老宅-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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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张翠霞没有上班,从不相信鬼神的她在厨房里悄悄地设了一个神龛,神龛正中立了一个牌位,牌位上由吴富生用他那正楷隶书,工工整整地写着:大仙之位。从那以后,每天张翠霞都给大仙上供,供品有水果、糕点和一只褪了毛的半熟的鸡或一块半熟的方肉。一早一晚还按时给大仙敬香,口中朗朗祷告:“大仙,我们家是善良之家,有毒的不吃,违法的不做,祖祖辈辈渔樵耕读,只做善事。有什么错,都是我,我平时口无遮拦,冒犯了大仙,请惩罚我。只是请千万放了我的儿子,特别是大顺,他已经到了考大学的时候。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孝顺父母,尊敬长者,好做善事,望大仙一定不要惊吓他,请大仙保佑,请大仙保佑。”张翠霞一边祷告,一边直作揖,虔诚之极。
  神奇的是,她的供品常常见少,神龛前,也常常有糕点碎末。
  这段日子,张翠霞只想多做善事,免除灾祸,生怕影响到她的儿子。她把圆门台阶那里不平的地方垫平,每天把前院和小天井扫干净,给后院的张奶奶送吃的,弄得张奶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天吃完晚饭后,给大仙敬完香,督促孩子们做完作业,张翠霞就上床了,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总想找件事做做,否则心里老是定不下来。于是,她把白天从店里拿回来的几个苹果装在篮子里,给后院的张奶奶送去。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夜色像一盆浓墨浸泡着老宅,人们都已经入睡了。张翠霞往后院走,快到三进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人影站在三进的厅堂里,然后一步一步走过雨廊,朝后面的厨房走去。
  从走路的样子来看,这个黑影是个女人。
  张翠霞突然想到老宅里出现过的那个女鬼,吓得悄悄退回到自己家里,一夜未眠。

·18·

第十八章
  中秋节过后,一直时断时续地在下雨。几阵秋雨,把老宅弄得湿漉漉的。秋雨带来了凉意,气温一天比一天低。老宅里忽然起了阴阴的穿堂风,走在宅中,人们会被突然而来的一股凉风,吹出一身鸡皮疙瘩。这种穿堂风,老人们吹了说头痛,小孩子吹了容易发烧生病,人们都说这是因为老宅里阴气重。
  下午,雨仍在有一阵没一阵地下,街口来了一个瞎子,怀里抱着一把破二胡,摸摸索索地走到老宅的轿子门楼里躲雨。瞎子手摸到了门边的石礅,就在上面坐了下来,从胸前的布口袋里掏出一个破瓷盆放在脚前。这时,老宅里的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程基泰也不在家,很安静。瞎子把二胡架在腿上,拉了起来。琴声从那破旧的琴筒里飘出,吱吱哧哧如同漏气的风箱。
  瞎子和着琴声唱了一首歌谣:
  月亮起山一盏灯,
  十七八岁到如今,
  郎哥走脱多少黑夜路,
  蹲脱多少岭路亭,
  头上蚊虫叮了三四口,
  脚踏蚂蚁半来升,
  走到山前鬼又叫,
  走到后山虎又哼,
  鬼叫虎哼都不怕,
  就怕娘子不开门。
  瞎子唱着唱着,感到面前蹲着一个人,就放下二胡收了声。
  这时,蹲在面前的人开口说话了:“哑的。”原来是老宅里的二傻子,不知道他说的是二胡,还是瞎子的歌声。
  瞎子好脾气,张着他那瞎眼望望天,笑笑说:“是啊,天阴。”
  “下雨了。”二傻子说。
  瞎子言归正传,说:“算命吧,随便给几个钱。”
  “当啷”一声,一个硬币扔在瞎子面前的瓷盆里。
  瞎子问:“算什么?”
  “命。”二傻子惜字如金。
  “请报生辰八字。”瞎子把二胡抱在怀里,伸出一只手,翘起了兰花指。
  “不知道——”二傻子说完就跑了。
  瞎子嘟哝了一句:“怎么跑了?”又把他那空洞的眼睛抬起,摸索着把手伸进那瓷盆里,捡起那枚硬币,硬币的中间有一个方孔。
  “咦?怎么是枚铜钱啦?这是人还是鬼呀?”瞎子没有眼珠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朝上一翻一翻的。这时忽然起了一股穿堂风,把那大门吹关上了,瞎子打了一个寒噤,自言自语地:“这里阴气怎么这么重?”说着,抱着二胡逃也似的走了。
  入夜以后,更安静了。似有似无的雨珠落在屋顶上没有一点声音。只是偶尔传来老鼠从天棚上跑过的声音和野猫的“喵喵”叫唤。
  这样的天气,是最好睡觉的时候。一个夏天,由于燥热,人们最缺的就是觉。进入初秋,也是人们补觉的时候,气温适宜,人们可以关上门,盖上被,安安逸逸地睡上几天好觉。
  可杜媛媛的丈夫小郑睡不着,不为别的,正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他,熬不住。小郑才二十九岁,比老婆小几个月,一个年头一个年尾,习惯上就是说小一岁了。夏天天气太热,他们住的是老宅三进的下厢房,只有一个窗户朝着天井,就更闷热。杜媛媛又不愿意像老宅其他人家那样,在天井里放一张竹床纳凉,她说上海人没这个习惯,怪难为情的。对面住着光棍曹老三,他经常光着膀子在天井里睡到天亮。有一次杜媛媛起得早,打开房门,就看见曹老三仰着身子睡在竹床上。让杜媛媛心惊肉跳的是,睡梦中的曹老三一只手抓着裤裆中的那个地方,那东西隔着裤子直挺挺的握在他手中,而曹老三浑然不觉地沉睡着。整个夏天杜媛媛夫妇就靠一台旧的上海产华生牌电扇降温,旧电扇哗啦哗啦响不说,整个房间不通风,电扇扇的也是热风。住在这样的房间里,还谈什么夫妻生活。就是偶尔有,也被热汗和那哗哗作响的旧电扇给败了兴。今天天凉,小郑就想要好好补一补。
  杜媛媛却没有这个心情,这段日子她把心思都放在多卖几套“大阪西服”上。还有,她本来就害怕怀孕,再加上整个夏天都没有睡好觉,一上床就想睡,哪还有心情去过夫妻生活。
  但今夜情况不同了,听说,白天“老城办”的人来老宅摸情况了,也就是说,拆老宅的事已经进入了实质阶段。可惜当时杜媛媛不在家,否则一定要细细地问一问。终于有个盼头了,今夜杜媛媛心情出奇的好,所以当小郑试探地伸过一只手来时,她没有像以往那样一巴掌打回去,而是一把抓住,放在自己那丰满的胸脯上。受到鼓励的小郑立即兴奋起来,使出千般热情,异常讨好地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在杜媛媛身上忙活着。杜媛媛今天也像变了个人似的,百般迎合着小郑,两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着。
  正在情绪逐渐上涨之中,小郑突然停下来,说了一声:“不好!”
  杜媛媛的眼睛立即睁得大大的,紧张地问:“怎么了?”这段时间老宅里发生的怪事太多,人都变得紧张兮兮的。
  小郑说:“没戴套。”
  杜媛媛气得给小郑光屁股上就是一巴掌,哭笑不得地说:“没事,没事。继续,继续。”
  小郑小心地问:“万一怀上了怎么办?”
  杜媛媛说:“怀上也不怕了,等到我们生孩子的时候,新房一定已经办到手了。”
  受到鼓励的小郑又和杜媛媛抱在一起,那床架子“吱呀吱呀”的声音,站在三进天井里都听得见。
  夜很静,整个老宅都在沉沉地睡着。
  夜幕下,还是有人睡不着。三进东厢房里的女主人月清,几乎是一直睁着眼睛,耳里听到离自家不远的下厢房里杜媛媛夫妻弄出的声音。当然,月清对性已经心如止水了。
  躺在床上的月清,入秋以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月清睡的是一张雕花的黄檀木架子床,这还是当年她和丈夫邵长河结婚时买的,已经睡了几十年了。黄檀木虽然也是檀木,但和紫檀木相差甚远。但由于它木质细,纹理好看,也可以雕出精细的花来。'奇Qisuu。com书'旧时家境不很富裕,但又要面子的人家常用它来做雕花床,显出这床非一般平民人家睡得起的富贵来。但,黄檀木木质较软,远没有紫檀木、楠木坚硬,更比不上对面西厢房里谢庆芳和齐社鼎睡的那张红木床,因此,月清尽管睡不着,但躺在床上也不敢多翻身,稍一动,这张早就松了架子的床,也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家中住房太小,大女儿已经出嫁,在学校当老师的二女儿素梅还住在家里,她的床就安放在架子床的后面。素梅昨夜批改作业睡得很晚,月清担心自己翻身吵醒了素梅,一直那样挺着躺在床上,全身都酸痛起来,刚动了一下,床就“吱呀”叫了一声,月清赶紧又把身子挺直了。
  睡不着,脑子里就翻来覆去地想。月清愁啊,她愁的不是床后面的素梅,而是住在另一间房里的三个儿子。
  月清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丈夫邵长河已经过世了,父母和公公婆婆也都不在了,孩子们都已经成人,全靠她在操持着这个家。从她结婚睡的这张床,大概也能看出当年的家境并不殷实,五个孩子,尤其是那三个儿子,像三座山一样,压在月清的心上,使她喘一口气都很吃力。
  月清的丈夫邵长河一家三代的职业都和车有关,他祖父是开修车铺的。祖父当年修黄包车。宜市地处地区经济和文化中心,在清末民初的时候,是最早的通商口岸之一,比较早就引进了这种两个轮子的洋车当交通工具,替代了传统的轿子。洋车,一开始是有钱人家的代步工具,后来逐步变成一种招手即停的公众交通工具,由于这种车大多漆成黄色,所以人们又把它叫做黄包车。
  邵长河的父亲子承父业,继续经营着几间修车铺。后来又出现一种新型的洋车——自行车,他迅速把修车铺的业务扩大到修自行车。到了邵长河的手上,黄包车已经没有了,自行车逐渐普及,还出现了一种运货的人力大板车,修车铺主要是修自行车和大板车。日本鬼子打过来的时候,邵长河一家和修车铺的师傅都躲到乡下去了,等到重新回到城里,几间修车铺也只恢复了两间。几年后,解放军围城,大伙又跑了。解放以后,修车铺虽然又开张了,但经过几次运动,师傅们渐渐地都走了,只剩下最后一间铺子,留下了父子二人。生活逼迫修车铺小老板的公子邵长河,成了一个修车的好手。
  现在,摩托车开始流行了,特别是那些口袋里有了几个钱的个体户,很多人都会去买一辆摩托车满街“突突突”地跑,有一种满足感,也是一种新时髦。邵长河很快学会了修摩托车。后来,市场上又出一种叫做“小绵羊”的小型摩托车,专门为女人设计的,邵长河修车铺的生意一直不错。
  邵家是真正的三代单传,而邵长河又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人,他不会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放在嘴上,却深深地烙在心头。结婚后,就一心希望月清给邵家生儿子,还不能只生一个,可月清偏偏一连生了两个女儿。邵长河觉得邵家到他手上要断香火了,一直活得闷闷不乐。
  邵长河个性内向,一天到晚说不了几句话。看到两个女儿就像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两个女儿长得都像月清,白白的,很秀气,很是讨人喜欢,月清给她们取了很雅致的名字:一个叫素兰,一个叫素梅。当素兰、素梅奶声奶气地伸展着双手喊着要爸爸抱时,邵长河甚至没有一点反应。他会转身去打一盆水,端到天井里洗他那永远也洗不清爽的沾满黑黑机油的手。
  邵长河不但不爱说话,而且还难有笑脸,那脸像冬天里结了冰,到了夏天都不融化。跟他做了几十年邻居的谢庆芳说,她从来就没见邵长河笑过。
  邵家是解放前夕搬进老宅的。那时老宅房东齐社鼎的二姐齐社玉从南京回家来,她的丈夫在南京国防部当参谋,即将被派往台湾,她匆匆赶回家收拾东西。齐社玉当然了解时局的变化,就劝家人赶快把房子能卖则卖,不能卖就租出去,能收回多少现金就收多少,并马上将现钱换成黄金。当时已经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还想到买房子,齐家急于将房子出手,就将租金定得很低。
  邵家是小本经营的人家,原先就住在修车铺后面,那房子潮湿,又年久失修,早就想寻一处房子居住。见到齐家张贴的告示,租金这么低,又是宜市赫赫有名的齐府,离他们家的修车铺又不太远,就租下了。他们租了三进的东厢房,付了五年的定金。租约规定,五年后齐家偿还定金,邵家还房,拿五年定金的利息作为房租。如果到时齐家不能偿还定金,房归邵家,这在当时叫典租。后来很快就解放了,当人民政府进行“房改”后,邵家租的这间房子以典租人的名义划为邵家私房,这样一住就住了将近四十年,已经住了邵家的第三代人了。
  睡不着的月清轻轻地起来了,她先走到床后,把素梅的被子掖了掖,然后又走进过厢里。没有开灯,十几年了,几乎夜夜如此,她能够闭着眼睛熟练地走到房间里和三进的任何一个角落,而不会碰到任何一样东西。过厢里睡着她的三个儿子,如今,都已长成二十岁的小伙子了。
  推开过厢的门,往里走了几步,月清差点被一只旧皮鞋绊倒,这一定是哪个儿子睡前乱扔的。月清永远收拾不清这三个儿子扔的东西,没有一个儿子注意整洁,也没有一个儿子会心疼母亲每天收拾家的辛苦。月清站在床前,看着床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儿子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出的那口气仿佛砸到地板上。
  这时,隔壁杜媛媛夫妻已经折腾完了,正静静地睡呢,小郑打的呼噜比平时大,因为他今天太累了。
  从月清这个很雅致的名字,就能猜出她不是出生于普通的贫民之家,她是一位名门之家的独生娇女,命运的无情使她下嫁给了一身机油味的修车匠邵长河。
  月清的爷爷姓金,是留学英国的医学博士,虔诚的基督徒。二十年代末受聘于教会,来到宜市担任了教会医院的院长,回国时带着妻子和刚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小儿子。三年后,月清的父亲与教会医院的一位护士结了婚,第二年就有了月清。
  由于出生时是晚上,爷爷抱着她走出产房,窗外正挂着一轮明月,正是个月白风清之夜,金院长望着那轮明月说:“就叫月清吧。哈哈哈……”
  月清的出生,成了这个西式家庭的快乐源泉,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住在教会提供的一幢西式小洋楼里。
  金家与邵家完全是两个社会阶层两种文化氛围里的家庭,连相识的可能性都不大,可后来成了世交,原因是金院长的洋车是由邵家的修车铺包修。当然,当院长的不会自己去修车,但他是一位开明的知识分子,回国后迷上了中国象棋。邵长河的爷爷文化虽然不高,但下得一手好棋,常常在铺子的门口摆个残局和人斗棋,在当地小有名气。金院长的车夫知道院长好棋,就在拉车的时候把这事告诉了金院长,于是金院长就来拜访邵师傅。
  邵师傅棋下得好,又是豪爽之人,两人非常投缘。于是,人们常常看到一个洋医院的院长和一名修车铺的小老板,一会儿在修车铺的后院,一会儿在院长家的花园里,“楚河”“汉界”你攻我守。久而久之,两人成了莫逆之交。邵师傅到金院长家下棋时,常常带着自己的独生儿子,这样邵长河的父亲就与金院长的儿子也相识了。再后来,邵老板年老体弱支撑不了修车铺,邵长河的父亲不得不退学回家子承父业,而月清的父亲就在教会医院里做了一名呼吸内科的医生。长河出生时母亲大出血,金院长亲自主持抢救,才捡回了一条命。应该说金家有恩于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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