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社鼎将梅香的墓碑扛回老宅,放在天井靠自家窗边的石凳上,有碑文的一面朝下。他花五元钱,买了一盆梅花放在上面。这是一盆腊梅,开花的时候不长叶,长叶的时候不开花。严冬季节,干枯的枝干上,点缀着朵朵黄色的小花,天气越冷,花儿越香,哪怕漫天大雪也冻不死它。齐社鼎夏天坐在这儿乘凉,冬天坐在这儿晒太阳。其实,那花已经死了很久了。
见有人要动那盆腊梅时,齐社鼎心里一急,一翻身就从床上掉下来了。
躺在地上他还在想:老宅要拆了,又到哪儿去存放梅香呢?
如果不说这三个孩子是三胞胎,没有人会相信,他们长得并不太像。月清为此翻过父亲留下的医书,才得知,多胞胎有多卵多胞胎和单卵多胞胎之分,女人的一个卵子受精后分裂成多胞胎的长得就像,多个卵子受精后形成的多胞胎有的长得就不像。
月清这个苦命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会一下子排了三个卵,又全部被邵长河的精子抓住,从此奠定了她一生的苦难。
三个孩子不仅长得不像,个性也各不相同。首先不像他们的父母,父亲邵长河寡言,母亲月清话也不多,可这三个小子只要在一起,那便是一台戏,一台闹剧。不是打架,就是争吵,没完没了,然后又能迅速地归于平静。除了老大温和一点,老二老三都有点暴力倾向,在学校时都好打架,工作后才收敛一些。
三个淘气的孩子,让他们的母亲受尽了苦。
现在他们都长大了,月清愁的是自己这三个儿子将来结婚的房子在哪里?三兄弟可要娶进三个媳妇呀,老宅拆迁只能还一套房。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月清心里那个愁呀,又怎么睡得着?
月清今天夜里起来,就是跟房子有关。她分别给三个儿子掖掖被,就走出了房间。
张翠霞看见的那个站在三进厅堂里的黑影,就是月清。
从晚上一直下着的细雨变成了雨滴,顺着屋檐落在天井里的那些青石板上,月清的周围一片雨水敲击青石板的声音。
天很黑,什么都只能看到一个轮廓,骨瘦如柴的月清,穿着那宽大的汗衫,走起路来简直像在飘浮。她朝着后面厨房走去。
月清心里有个小九九。住在三进的一共有八户人家,其中三户共用一个厨房。这个厨房就是早先齐府的大厨房,由于孙拽子家占用了一点,现在三家烧饭的地方都很挤。
月清家只有那间东厢房和那过厢,将来拆老宅还房子时,可能增加面积的地方,只有那三户人家共用的厨房。因为三家共用,应该要分别计算到三家还房的面积里。将来各家算多少,应该有一个说法。月清是个与世无争的女人,与邵长河结婚后,也是抱着天塌下来丈夫顶着的想法,仍然不与人争,自从生了二女三男以后,生存空间的逼仄,使她不得不开始斤斤计较。
这天夜里起来,她是想把厨房里自家堆放柴火和蜂窝煤的地方整一整,以便占的地方大一点,哪怕多占一个煤饼的位置。
月清走到三进连接雨廊的那道门时,突然想起忘了带手电筒,又转身回去。当她拿了手电筒准备再次出门时,一抬头,看见一个人影站在连接三进与雨廊的那道门旁,面朝厨房的方向,背对着月清。
一个黑影看见了另一个黑影。
刚开始月清以为是自己眼花,定定神再看,确实是一个人影,而且穿了一身白!
月清不怕鬼,据说死过一次的人都不怕鬼,月清是死过好几次的人,更不怕了。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看真切了,就想打开手电筒再看个明白。可好像真是鬼使神差一样,那个已经用了多年的铁皮手电筒这一刻就是打不开,这时白影开始移动了,看不到脚,又没有声音,如同飘起来一样,从三进厅堂往雨廊飘。月清定了定神再看,白影不见了。
真是自己看花了眼。月清揉了揉眼睛,就往厨房走去。
走到厨房的门口,又看到了那个白影。白影手上好像拿着一根棍子,在厨房里的地上墙角东戳戳西捣捣。会不会是扒手?她没有大叫,而是轻声地咳嗽了一声。
白影受到了惊动,立即转过身来。月清见她披散着头发,看不到脸,一身白衣,一动一动都像在飘。月清一惊,这不是过去见过的那个女鬼吗?她又出来了?!
月清虽然是死过几次的人,但她毕竟是人,而且是一个女人,当真真切切地遇上了鬼时,又怎能不怕?她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手电筒也掉到地上,“啪”的一声摔破了前面的玻璃罩。她想喊却没有喊出来,而是发出了“唉——”的一声,像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那女鬼好像被传染了似的也发出“唉——”的一声,然后朝着月清来的方向一阵风似的飘走了。月清感到那风是凉的。她想,这一定是个鬼,因为只有从阴曹地府里出来的鬼,才会带有这种冰凉冰凉的阴风。
·19·
第十九章
月清在地上坐了好久,直到雨水浸透了她的裤子,才缓过神来。她想,这事不能声张。老宅里的人,一个个都疑神疑鬼的,自己再说鬼的事,人家一定会怀疑是自己在搞鬼,深更半夜里跑到厨房里搞什么?因为她过去多次自杀,老宅里已经有人说她半人半鬼了。
月清也像个女鬼一样,一飘一飘地回家去了。
由于月清长期害怕丈夫碰自己,每当邵长河回家她都会轻手轻脚地尽量不惊动他,走起路来就像怕踩死蚂蚁似的。常常发生她站在人们身后开口说话时把人吓一跳的事情,人们听不到她的脚步声。所以,老宅里有人说“月清真像鬼一样的轻”。
第二天早上月清醒来的时候,孩子们都上班去了。她简单梳洗了一下,就朝厨房走去。
昨晚下了一夜雨,今天太阳一出来,气温又明显地上升了,在阳光下还会热辣辣的,但背阴处又升腾着凉凉的秋气。经过雨廊的时候,太阳晒在身上,她感到暖烘烘的,进入厨房,太阳没有了,立马感到一股阴阴的凉气,月清瘦,最怕冷。
她在给儿子们做饭的时候,看到厨房的地上和墙角都有被棍子捅过的痕迹,自家堆在墙角的蜂窝煤有几个都被捅破了,这让她对昨晚看到的鬼有些怀疑了:鬼就是魂,魂是一股气,是可能看到但抓不到的一股气,昨夜自己确实是真真切切看到了,那女鬼从自己身边飘过的时候,她感到的就是一股冰凉冰凉的冷气。但像一股气一样的鬼魂,怎么可能留下棍子捅过的痕迹?如果不是鬼,深更半夜里跑到厨房里来干什么?这里除了煤饼和柴火,什么也没有。
在这间厨房里,曾经死过一个女人,就是张奶奶的女儿红杏。老宅里出现女鬼以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为,那是红杏的鬼魂。红杏的鬼魂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现在突然出现,一定跟老宅要拆有关。这么多年,红杏的鬼魂都没有散去?
站在厨房里的月清不由自主地回头左看看右看看,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异样。
月清的三个儿子,老大叫同年,老二叫同月,老三叫同日。这是月清取的,既有小布尔乔亚的浪漫,又寓意着三个儿子要像一个人一样互相帮衬。这三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孩子个性却很不一样。老大温和软弱像小弟,老三强悍,像大哥,却又为时常要保护大哥而耿耿于怀。
老三同日的暴力倾向表现得很特别。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学校发动学生“灭四害”,那时孩子们小,就让他们去打苍蝇。为了检验同学们“灭四害”的成绩,学校要求同学们把打死的苍蝇放在火柴盒里带到学校来检查。同日带来的所有苍蝇都是身首异处,他把所有的苍蝇,都掐下了头。
月清最怕软体类动物,尤其是毛毛虫和蛇。不要说见到,只要听人们说到她都会全身一麻。
上小学时,老大同年不知怎么喜欢上了养蚕。这种小动物,在月清眼里和毛毛虫没有什么两样。
同年在同学那儿要了一些蚕卵,孵蚕卵的时候还是春暖乍寒的季节,把蚕卵孵出来需要加温。月清家每天要烧一大锅饭,这一锅饭要从中午吃到晚上,月清每天中午烧好饭,就在被子里铺上报纸,然后把用棉垫子包着的饭锅放在被子里,这样到晚上,饭还是温温热,被窝里也是暖的。
同年盛饭的时候,见被窝是暖的,灵机一动就把蚕卵放在暖被窝里孵。蚕孵出来了,爬得满被子里都是,晚上,月清拉开被子睡觉,睡到夜里,感觉到脖子上,肚子上,大腿上都痒痒的。开灯一看,满被子里都是蚂蚁一样的小小毛毛虫,她惨叫了一声,就昏过去了。吓得长河半夜背起月清送医院,回来看见三兄弟正在打着电筒满被子里抓小蚕,气得把他们一顿好打。
第二年,仨孩子就把母亲吓晕过去的事情忘了。
那年春天,老二同月每个周六都陪一个要好的同学和他姐姐到郊外去采桑叶喂蚕,他那位同学和他姐姐一起养了好多蚕。同学的妈妈在医院注射室当护士,拿回来好多装葡萄糖针剂的纸盒子,姐弟俩在纸盒盖上扎几个洞,把蚕放在里面养,一盒一盒的特别诱人。
对于养蚕这种“细活”,同月是没有多少兴趣的,他有兴趣的是同学那漂亮的姐姐。同月陪同学和他姐姐一同到郊外去采桑叶时,心情特别愉快。同学之所以总邀同月前往,是因为同月会爬树,再高的树也难不倒他。同月最大的愉快就是在同学姐姐的面前飞快地爬上树,采下一把一把的桑叶扔下来,同学和他姐姐在下面捡。当桑农来赶时,他就飞快地下树,一手拉着同学,一手拉着同学的姐姐逃跑。捏着同学姐姐软软的暖暖的汗津津的小手,是同月最大的快乐。
同学姐姐为了感谢他,就送了十几条一寸多长的蚕宝宝给他,并说,蚕长到这样大,肚子亮晶晶时,就很快要结茧了,而且告诉同月,送给他的蚕宝宝将会结最漂亮的黄颜色的茧。
同月如获至宝地将蚕宝宝带回家,怕给妈妈看到,他就把蚕宝宝藏在衣橱里。他不懂,要结茧的蚕宝宝都有一种本能,会去寻找一种能帮助它结茧的环境。他的十几条蚕本能地爬得满衣橱里都是,它们要利用衣服的褶皱来结茧。
那天,月清正好要出门办事,想找一件好一点的衣服穿,打开衣橱,将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紫色春秋衫拿出来。穿上后到衣镜前一照,正好有一只白白胖胖亮晶晶的蚕爬在衣领上,可怜的月清再一次吓晕过去了,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板上,人事不知。
第三次被儿子吓晕,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是同日买回来的一个玩具引起的,而且后果更严重。
那天,同日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农村来的老篾匠,在老宅的后门口用竹子做玩具,他将几节竹子穿成一串,做成一条蛇,轻轻一晃,蛇就能蠕动。同日觉得好玩,就花一角钱买了一个。他一直拿在手上玩着回家,一路上还吓唬小姑娘,吓得那些小女孩一个个嗷嗷叫。他带着兴奋的心情进了家门,看见母亲在房间里低头补衣服,就将那条竹蛇顶着月清的后脑勺,嘴里说:“妈,你看这是什么?”他一高兴就忘了,母亲最怕的正是蛇。
月清回过头来,后脑勺上那条“蛇”,一下戳在她脸上。月清脑子里“轰”的一下,“妈呀——”她惊叫着一头栽到了桌子的角上,血,立即流了一地。
月清冒着生命危险生下的这三个儿子,就是这样“折磨”着她。加上生活的重重压力,她那虚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总觉得自己要死在邵长河的前面。可事实正好相反,“弯弯的扁担折不断”,她一直熬到了最后一刻。
邵长河没来得及看到第三代的出生。他在街道机械厂干了一段时间,工厂因为不景气倒闭了。街道工厂是集体所有制,倒闭后连遣散费都没有,邵长河只得操起了旧业,重新把他的修车铺开了起来。
邵长河是个实诚的人,埋头干活少言寡语,修车技术又好,所以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但是那几年的物价像坐了直升机,让你看了都心里发慌。三个儿子学习费用和生活费用都很高,买任何东西都要买三份,还有两个女儿。邵长河没日没夜地苦干,仍然捉襟见肘,家里穷得除了那两张大床,什么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候,邵长河得了一种致命的怪病:肌肉萎缩症。首先是两手无力,然后肌肉萎缩,手臂一天比一天细,细到只见骨头不见肉。这样的手怎么修车?连扳手都拿不动。接着,腿部肌肉也开始萎缩,到最后几乎不能行走了。
邵家的天,塌了。
躺在床上的邵长河连用手捶床板的劲都没有。大女儿素兰刚结婚,男方家境也很一般,结婚的费用有一部分都是跟亲友借的,根本无力帮助邵家。二女儿素梅还有半年才师专毕业,毕业后就可能有教书的工作,当然不能叫她半途而废。于是月清对三个刚进高一的儿子说:“你们三个,学习最好的留下继续读书,成绩一般的休学回家把修车铺挑起来。你爸爸变成这样,家里总要吃饭啊。”
学习最好的是老大同年,正好老二老三也不怎么想读书了,他俩就决定休学。两兄弟子承父业,这是邵家的第四代修车铺。
可这两个孩子,不仅修车技术不行,对顾客也没个好态度,甚至和客户因为修车费的事情打架,打了一个,就把其他客户吓跑了,修车铺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差。
邵长河也撑不下去了,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冬日里,他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几次张开嘴想说话,但就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邵长河死在他结婚的那张床上。
丈夫死后,月清的头发一下子花白了,每天操持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生活,仅仅那三餐饭和儿子们的洗换衣服,就让这个老妈子从早忙到黑也干不完。当年那个手捧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女中学生,如今消瘦得几乎前胸贴着后背,完全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虽然两个女儿已经工作了,减轻了家里一部分经济负担,但继承邵家香火的三个儿子却像没心没肺似的拒绝长大成人,一点都不能为母亲解愁分忧。素梅虽然每个月都将工资交给母亲,但她一早上班,一晚回家,连话都很少跟母亲说。可怜一个月清,这辈子好像就是为了受苦受难而来到这个人世的,眼前没有一点希望的光亮。
老宅闹鬼的事,三兄弟当然也知道,但态度却各不相同。老大同年不太关心,他觉得那是大人们胡扯,毕竟比两个弟弟多读了几年书,他自觉是有文化的人,不信有鬼。老二老三自小听多了曹老三讲的《聊斋》故事,有点将信将疑。老三同日还异想天开地问同年:“真有狐仙?会不会是个美女?”两兄弟还曾想夜里起来找找看,但他们白天在修车铺里忙了一天,晚上倒下,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那天,三兄弟一回家,母亲就告诉他们,后院的铁姑死了。
同日听了一愣,还没有缓过神来,同年抬抬头说:“哦,那个女傻子呀!”
同日心里不是个滋味,他冲着同年说:“别人在你面前都是傻子,就你聪明!聪明不也是靠出力气挣钱吗?”这是说同年也没有考上大学。
同日对铁姑有一点特别的感觉,这是他的一个绝对隐私。
同日长到二十二岁,真正碰过的女人就是铁姑。当然谈不上有多么深的感情,但确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这毕竟是他触摸过的惟一的女人。
铁姑虽然有些弱智,但她的身体仍然和健康的女人一样,正常地发育成熟起来,她也有自己的情感。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