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是呀,一直是我们在用,你们家一直没有用嘛。我没有说错呀。”唐秋雁强词夺理。
“我们家没用,也是我们家的一半!你别打如意算盘了。”朱银娣干脆利落地将唐秋雁的口封住。
见朱银娣翻脸了,唐秋雁也把脸拉了下来,说:“你们家狠是吗?那厅堂你们家已经占用了,这小小的过道就不能让给我吗?我也住在二进,厅堂也有我一份。”
唐秋雁想把水搅浑。朱银娣家的门开在厅堂里,平时与对门的钟贵珍两家共用着二进厅堂。两家人都要在这个厅堂里进出,夏天有时也在厅堂里吃饭。但这也不能说两家完全占用了厅堂,厅堂还是整个老宅的过道,住在二进往后的人家还得从厅堂里进出。
钟贵珍听到她们两人吵架,本不想插话,也不想劝架,反正她们争的这地方跟自己没关系。在钟贵珍家的一边,没有朱银娣和唐秋雁吵架的这个问题,因为西边的上下厢房都是钟贵珍一家的,怎么算,也是她们家的面积。可听到唐秋雁说厅堂也有她一份的时候,这就分明是想来争面积了,钟贵珍忍不住插话了:“本来我不想说什么,我也不想在你们的那过道上插足。但是,刚才你说厅堂也有你的份,这就不讲理了,你住在东边的下厢房里,怎么有厅堂的份呢,你们家靠天井,不靠厅堂,你这不是抢别人家的地方嘛!”
唐秋雁说:“我怎么是抢别人的地方,你们两家都住那么大,不但房子大,厅堂还大。我住小老婆的下厢房,不但房子小,连这么屌屌大的一点过道,还来跟我抢。我也不是小老婆,我为什么不能在你们大老婆的地方要一点呢?”
唐秋雁简直有点耍无赖了,三个人就吵成了一锅粥。
正好成虎走到这儿,三人都要成虎评理。成虎已经被翠兰搞坏了心情,实在不想再当断家务事的清官了,他连自己住的过道怎么算都说不清,哪里还能说得清别人的,他支支吾吾逃也似的离开了老宅。
晚上成虎下班回来,刚进大门,就听到张翠霞跟杜媛媛在吵架。不用问,肯定是因为两家接壤的厨房。
果然如此。吃完晚饭,张翠霞找到小郑说:“小郑啦,我跟你商量一件事,你们家盖的这个厨房占了我们家的地方,我早就有意见啦。但过去就过去了,我们也不再翻旧账。不过这次算面积时,你们家可得让一点平方出来。”
小郑还没有开口说话,杜媛媛就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从她还是孩子的时候,这个厨房就盖了,几十年都没意见,今天突然有意见了,还要让平方给她,欺人太甚。“你是不是想房子想黄了脸啦!我出世的时候就有这个厨房了,几十年没有见你放一个屁,今天说什么不翻旧账了。翻什么旧账?翻旧账,这里也是我们家的!”
成虎想,老宅里的战争开始了,而且是一场混战。
几天后,后院的赵大队长家与孙拽子家打起来了,原因仍是孙拽子家的两部板车几乎把整个后院都占了。赵家人说,后院难道只是你孙拽子一家的吗?先是争吵,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开始骂了。这骂架,赵家人就不是对手了,孙拽子家可是有两个重量级的队员,一个是丘碧霞,一个是丘碧霞的妈。母女俩一齐上阵,骂得天昏地暗,'奇Qisuu。com书'赵家人还口的声音都被丘碧霞母女俩的骂声淹没了。
孙家虽然会骂,可他们忘了,赵家是有几个儿子的,儿子有拳头。孙家儿子小,打起来不是赵家的对手。孙拽子那个叫黑头的大儿子,整整比赵大成矮半个头。赵大成一开始并不想真打,毕竟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两人自小一块长大的。他只是发挥自己长手长脚的优势,伸直着手卡着黑头的脖子,让黑头够不着他。没想到,黑头跳起来,用脚去踢赵大成的下身,直奔要害而来,还一下就踢着了。
赵大成“唉哟”一声弯下了腰,又被黑头乘机一拳打在脸上。上下受袭的赵大成,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他两只手一把抓住黑头的肩膀,转身把他拎起来朝后甩去,一个背挎狠狠地摔在地上。黑头从地上爬起来,又扑了上来,又被赵大成摔在地上。摔了几次以后,黑头已经面色发紫,口吐白沫,坐在地上直喘气,半天爬不起来了。
赵大成以为把黑头打怕了,就收了手。他整了整被黑头抓皱了的衬衣,弹弹裤子上的灰尘,正准备回家,头突然被人猛击了一下,眼前金星一冒,血,慢慢地从发际间流了下来。
原来,黑头见自己不是赵大成的对手,就以罢手的假象迷惑了一下赵大成。当赵大成一转身,他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抓起空的酒瓶子,朝他头上“砰”的就是一下子。
流血了,战争升级了。赵大成被人送到了医院,黑头被派出所带走了。
成虎被赵姨叫去了。赵大队长脚上的石膏还没有拆,仍窝在那个破藤椅里。赵大成已经从医院回来,头上缠着绷带,血渗了出来,像个伤兵。
赵大成咬牙切齿地说:“老子明天去找几个朋友,把孙拽子家抄了。”
成虎说:“抄了又怎么样?孙拽子那两个儿子虽然还小,却是敢拼命的,那你们两家就没完没了地打吧。”
怕事的赵姨一个劲地劝儿子:“忍一忍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马上不就要搬家了吗?”
赵大成不听劝:“搬家?搬了家,我也要收拾他。”
赵大队长也气得脸色发白:“他妈的,这国民党太嚣张了。”
赵大成接过话头说:“别国民党共产党的,这一套现在没用了。你革命了这么多年又怎么样,国民党的后代不照样敢打你共产党的后代?叫你去找找老同事老战友,你就是碍着面子不愿求人,一个共产党的老干部家庭,还不是被国民党残兵败将欺负?”
“大成,别难为你爸了。这跟共产党国民党没有关系。忍一忍吧,毕竟一个大院子里住了这么多年,低头不见抬头见,别火上加油了。你不是也把人家打了吗?好了,将来分了新房子,大家各奔东西,不见不烦了。”成虎对赵大成说。
“分新房子?就是为了分新房子的事,他们家想独占大院子。”
成虎说:“知道,知道,他说独占就独占了吗?还不是要协商嘛。”
怕事的赵姨说:“小成,你可要想想办法。家家都这么吵,这么闹,下一步怎么办啊?”
是啊,下一步怎么办呢?成虎也不知道。现在就是把大家召集起来商议一下的可能性都很小,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本账,但凡相邻的就有矛盾,说不到一块去,用曹老四的话说:“尿不到一个壶里。”
成虎也束手无策。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一个地步。
这时,地段户籍警老段来了,一进门就说:“赵大队长,您看怎么处理,黑头还在派出所关着呢。”
赵大队长仍然在生气,说:“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老段说:“所长讲,征求一下您的意见。从严点,可以定为行凶伤人;不过,这小子还不到十六岁,年龄太小,不好处理,再加上后果不十分严重,是否让他们家承担医药费,再付一点营养费,让本人写个认错书,晚上就让他回家算了。所长让你们家派个人跟我去一下派出所。反正,人不能关在派出所里过夜。”
赵大队长还没有说话,赵大成抢着说:“治安拘留,至少关他几天。国民党的后代,行凶报复。”
赵大队长低头抽着烟,赵姨说话了:“算了吧,认个错就算了,把医药费认了,放他回家吧,都在一个大院子里住着。”
赵大成说:“不行,狗日的下手这么狠,我不会放过他。”
老段见这样,就说:“那你们家派个人,跟我一块去派出所,所长等着呢。”
赵大队长腿上还绑着石膏不能动,赵大成去一定又会冲突起来,赵姨胆小没主见就望着成虎。成虎就说:“赵姨,我陪你去吧。”
在派出所里,成虎看到了黑头,黑头靠墙蹲着,看见赵姨和成虎进来,眼睛中一点悔意都没有,目光冷冷的,充满了敌意。成虎看到这双眼睛,奇 …書∧ 網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心里想,这个黑头不属于阳光世界,如果这次对黑头处理重了,他一定会报复赵家人的,怨怨相报何时了?于是,他悄悄跟赵姨说:“赵姨,让黑头家承担医药费后就算了,不要把这个怨结大了,对两家人都不好。”
赵姨说:“小成,你说了算,你说了算。你的话,老赵和大成都听得进去。”
成虎让赵姨先回去,他想再劝黑头几句,化解一下矛盾。
“黑头,回去要到赵家认个错。你把大成头都打破了,人家赵姨还保你出来,否则,派出所还得关你几天的。”
没想到,黑头一点都不领这个情,恶狠狠地说:“等我再长两年,花花公子的赵大成,看他是不是我的对手。”
把黑头送回家,成虎忽然想到,这几天怎么不见张奶奶的影子?今天赵家和孙家争吵的后院,跟张奶奶也有关,张奶奶的房门也是朝后院开的。张奶奶祖孙俩与世无争,她家门前已经被孙拽子家挤得只有一条窄窄的过道。赵家和孙家争的利益里,应该也有张奶奶的一份。如果是平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张奶奶肯定会来找成虎讨主意,今天怎么没见她露面呢?
不仅张奶奶没见到,二傻子也没见。每当老宅里有人吵架或打架,二傻子都会在一旁看热闹,拉都拉不走的。
成虎想去张奶奶家看看。门是关着的,里面有微弱的灯光。成虎敲了敲房门,没有人应答,再推推,门开了。房间里黑黢黢的,虽然房梁上吊着一盏电灯,但张奶奶为了节省电费点着煤油灯,难怪灯光是那样的微弱。
走进张奶奶的家,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改变,依然是几十年前的样子。屋子里的一切,几乎都是齐府过去的旧东西。房间的正中靠西边的墙放着半张圆桌,这原来是齐府一进大厅堂里的桌子,可以围坐十二个人吃饭。由于桌子太大,就分成两个半圆形合在一起,也叫合欢桌,这是其中的半张,还有半张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旁边放着两张不同风格的太师椅,一把有扶手,一把没有,没有扶手的一把好像是红木的。桌前还有两个凳子,一个圆的,一个方的,分明是从不同的厅堂里捡来的。张奶奶的房间里没有箱子也没有柜,现在装东西的柜,是过去齐府的米柜,柜盖上还能看见一个大大的“齐”字。房间里没有床,靠北边的窗户边,用几块木板搭了一张床。这间房通风和采光,一是靠北边的窗,再是靠南边的这个门,南边的这个门原来也是一个窗。可是,北边的窗被张奶奶封死了,南边的门不能总开着,所以,张奶奶的房间里混合着一股霉味和尿臊味,那尿臊味可能跟二傻子有时尿床有关。
成虎看见二傻子躺在床上昏昏地睡着,头上敷着湿毛巾。张奶奶站在床前,床前的圆凳上放着一碗清水,她正努力地将三根竹筷立到碗中的清水里。成虎一看就知道,这是张奶奶在给二傻子“招魂”。成虎小时候被蛇吓着的时候,外婆也用这个方法给他招过魂。
看见成虎进来了,张奶奶马上起身,做了一辈人佣人的张奶奶,见人就立刻起立、垂手、弯腰。成虎马上扶她坐下。
成虎摸了摸二傻子的头,还烫着呢,问:“病了?找医生看过没有?”
张奶奶说:“不用,不是病,是吓着的。”
“吓着的?”
张奶奶说:“这孩子总用手指着屋顶说一个字,怕。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
成虎说:“张奶奶,别耽误了,还是送到医院去看看。我用自行车驮着他。”
张奶奶说:“不用了,我已经把他的魂给招回来了,你看那筷子立住了。”说着,用手指了指凳子上的那碗清水,清水里果然立着三根筷子。张奶奶的话音刚落,那三根筷子突然倒下了,张奶奶捡起筷子,又是弯腰又是作揖,重新开始招魂。
当老宅里家家都在为了那些连廊和过道寸土必争的时候,谢庆芳和齐社娟也在分秒必争地寻宝。
那天夜里两人商量后,第二天,齐社娟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破天荒地请假没有去上班,又是多少年来第一次来到共用厨房。
齐社娟很小的时候进过大厨房。有一年的除夕,佣人们正在准备年夜饭。那时,虽然齐家已经家道中落,但年夜饭还是准备得很精心的,太太在努力地支撑着齐府的外面光。齐府的规矩,年夜饭一定要从头年的年尾吃到新年的年头,即一定要吃过夜里十二点,因此,年夜饭就吃得比较晚。
天已经黑了,太太在厨房里指挥着,厨房里人来人往,热气腾腾。按宜市的传统,年前一定要炸“元宝”。所谓“元宝”就是肉圆子或素圆子。齐府的“元宝”品种很多,有猪肉的,牛肉的,莲藕的,糯米的。小社娟跑到大厨房里来玩。佣人们正在忙着炸圆子,因为炸的圆子太多,时间也长,油锅里的油就很热,有时油会潽出来,很容易引起火灾。张妈就准备了几片菜叶,一旦油潽出来,就把菜叶放到油锅里,潽出来的油就降下去了。小社娟想吃那刚出锅的圆子,又怕烫手,就把旁边张妈准备的几片黄芽白菜叶,拿过来包着那圆子。谁料想,一会儿锅里的油就潽上来了,张妈找不到菜叶,热油一下到锅台上,又淋到灶口,把灶口的柴火点燃了。张妈一慌,用脚去踩那火苗,火苗立即蹿到张妈的裤腿上,把她的棉裤烧着了,张妈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一年社玉刚结婚,正好带着她的军人丈夫回家过年,毕竟是军人,关键时刻他跑过来,拿起一条空麻袋,盖在张妈的腿上,把火压灭了。
小社娟嘴里含着半个圆子,吓得半天哭不出来。
从此,老爷再也不许小社娟去厨房。
今天,齐社娟走进厨房,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当年那把火烧起来了,还会有今天的老宅吗?
她把整个厨房仔细地观察了一遍,想尽量找出嫂子没有找到的漏洞。看来看去,她都觉得放在天花板的可能性大。只有那儿还保持着原貌。
但天花板比较高,别说谢庆芳一个人无法够得着,就是她俩一块也够不着。
最后齐社娟想了一个点子,她借了一架梯子,白天就放在雨廊旁边那个跨院里,说是找人来修自己房间的窗台。晚上,再拿到厨房里来。
第三天的夜里,齐社娟先起床,穿了那件白色的睡袍,散着一头的黑发来到楼下,轻轻地敲了一下谢庆芳的房门。谢庆芳立即翻身起床,熟练地摸黑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电筒,然后穿上软底的布鞋,从厨房里拿了根捅煤炉的铁钩就出了门。齐社娟跟在她的身后,两个穿白衣的人都踮着脚,走路几乎没有声音,远远看去,就像两个鬼。
她们穿过三进的厅堂,经过那道雨廊,姑嫂俩悄悄地先后进入了跨院,准备搬白天放在那儿的梯子。这时,突然发现厨房里有动静。
两人定神一看,是张妈!
齐社娟和谢庆芳都习惯叫张奶奶张妈。
张妈的丈夫福贵因为送梅香被淹死以后,齐太太就把张妈当做自家人了。张妈只有一个女儿,后来也来到齐府当了丫头。虽然齐家人不把张妈当外人,但张妈始终知道自己是佣人。
那时,太太为了摆大户人家的架子,出门总要带着丫头,这时齐府也只有一个丫头,就是张妈的女儿红杏了。红杏自小在城里长大,人情世故都明白,世面也见得多,跟着太太到哪儿都落落大方的。红杏长得白净净的,又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