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梅香立即明白了,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拉着少爷的手,走到那棵梅树前,指着树上的梅花说:“这就是梅什么什么香。”
齐社鼎说:“对对对,‘梅动雪前香’。”
梅香沉思起来,没想到自己这么个很普通的名字,经少爷一讲,竟是这么美。识字的人就是聪明,梅香翻着她那圆圆的眼睛,盯着少爷看。齐社鼎摘了几朵梅花要插在梅香的衣襟上,看到梅香的脸冻得通红,他就把自己头上热乎乎的棉帽子脱下来,戴到梅香的头上,又摘下棉手套,双手去温暖梅香的脸。
齐社鼎在后花园玩受冻了,晚上就开始发烧,烧得满脸通红。上半夜,太太一直守在身边。到了下半夜,太太撑不住了,就让梅香守着。梅香看着少爷烧成这样,知道是因为自己才冻病了,更加心疼,眼泪都掉下来了。她看到少爷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就坐在床沿上,把少爷的头抱在自己的大腿上,让少爷睡安稳一点。她就这样一夜抱着少爷,靠在床沿上,自己也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齐社鼎退烧了,睁开眼一看,自己睡在梅香怀里,闻着梅香身上那清新的体香,感到特别舒服,他一动也不动,想一直这样躺在梅香怀里。
从此,梅香更是尽心尽力地想伺候少爷。可齐家的这位少爷也不是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儿,一是因为家道中落,二是在管理严格的教会学校念书,一切都要求自己动手。他平时并不怎么要求别人伺候自己,再说,他心里喜欢梅香,看到梅香在母亲身边日夜辛劳,不得歇息,也很心疼她。他只希望梅香能陪自己玩,所以,一回到家里,就以写作业、温功课、身上不舒服等各种理由,喊梅香来自己房间,而母亲总是有求必应。
梅香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端茶递水,整理房间,有时也给他捶背揉肩,晚上给他端水洗脚,伺候他上了床,自己才回去休息。
转眼一年多过去了,齐社鼎已经快十八岁了,而梅香也出落成出水芙蓉似的少女。梅香平时最喜欢穿一件白底碎花的小褂,她也就这一件新衣,还是刚进齐府的时候,太太嫌她穿得太旧太土,家中来客的时候,出来端茶递水有失齐府的面子,才给她做的。现在梅香身体发育了,个子也长高了,身上的衣服显得越来越紧,尤其是那慢慢鼓起来的胸脯把衣服高高顶起,像胸前揣着两个桃子,刺激着少爷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总想知道那里面到底揣着个什么。
初夏,齐社鼎周末回家。晚上,少爷在房里看书,太太叫梅香送来一盘砀山梨。这砀山梨出产在安徽的砀山县,又叫贡梨,个大,肉脆,水分足,味醇甜,早先是进贡皇上的。梅香送来梨后,并没有走,又拿起一把刀削梨皮。
那晚很热,梅香洗完澡就把那件白底碎花的小褂洗了,只穿了太太给她的一件月白色的富春纺的睡衣,衣服已经很旧了,穿在梅香身上又大又长,衣服的后摆长长地包着屁股。这件衣服穿在充满着青春气息的梅香身上,却显出不一般的魅力。情窦未开的梅香不懂,穿这样一件衣服到少爷的房里,少爷会是什么感觉。少爷已经不是一年前的少爷,少爷成年了。梅香只觉得自己和少爷已经很熟了,熟得像兄妹。所以,那天她不但穿了这样一件薄薄的衣服,还在洗澡后把缠胸布也解了,睡衣里只有一件红色的围胸。
齐社鼎坐在桌前,桌上的灯照着摊开的书本,也照着梅香时隐时现的鼓鼓的胸脯。这对胸脯又一次对齐社鼎产生了强烈的诱惑。当梅香将削好的梨递给他时,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接梨的手背鬼使神差地在梅香的胸脯上擦过。他立马感到整个手背发热,全身激灵了一下,手一软梨就掉在了地上,那酥脆的贡梨立即摔成了一摊水,少爷的心里也似有一股春水流过。
少女的胸是最敏感的,梅香猛地往后一退,片刻间两人都怔住了,只听见房间里一片粗壮的呼吸声,静了一阵,梅香猛地转身离去了……
其实,齐社鼎遇上狐仙的事,一开始并没有让老宅里的人感到多么害怕。事情发生得太蹊跷了,像鬼怪电影中的情节一样:月黑风高之夜,一个男人在漆黑的夜幕中回家,突然白光一闪,一个身着白衣的狐仙出现,男人受惊失语,一只颤抖的手写下“狐仙”两字。这很像是一个吓唬孩子们的故事,大人们就不一定相信了。在老宅住久了,听到看到的多了,青蛇、老龟、黄鼠狼,甚至也有人说夜里见过穿一身白的女鬼,大家都见怪不怪似信非信了。
再加上齐社鼎给人们的印象,就是个怪异的人。老人们说,脸上无肉是个怪,齐社鼎就是脸上无肉,他干瘦,脖子长,脸小,鼻梁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皮肤干且粗,脸上好像总有一层粉末,让人以为是上完课脸上的粉笔灰没有洗干净。不到六十岁的人,脸上就长了不少的老人斑,由于皮肤干燥,老人斑又显得很锈,这副样子看上去就有点怪怪的。在这样的人身上,发生一点怪事也就见怪不怪了。
认识齐社鼎的人,不仅觉得他怪,还都说他迂。除了说他迂腐,不善和别人打交道外,还有一层意思,是指他这个人不懂得怜香惜玉,家里有一位美人儿似的老婆,却从来没有见他有满足感,也从来不见他对老婆有什么特别的呵护,这自然也是一种“怪”了。不少人认为,谢庆芳嫁给齐社鼎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曹老三更刻薄,他说是插在干牛屎上,因为齐社鼎长得干瘦。
谢庆芳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聪明过人,尤其精于持家。她和齐社鼎生了一男一女,一直没有工作,一家四口全靠齐社鼎的一份工资,她却把一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
其实,齐家两口子,脸上无肉的齐社鼎内心却是宽厚的,他只是不圆滑,不会察言观色,不会花言巧语。外表宽厚的谢庆芳却是一个很有心计,斤斤计较的精明女人。她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贤妻,在外面她维护齐社鼎的面子,好像事事都听齐社鼎的,实际上家里一切都是谢庆芳说了算。齐社鼎听谢庆芳的,甚至可以说有些惧内。例如,齐社鼎口袋里的钱,一般不会多于两元六角。他一个月工资是五十二元六角。发工资的时候,留下十块钱的伙食费后,其余全部交给谢庆芳,谢庆芳再给他两元六角的零花钱。齐社鼎,一不抽烟,二不喝酒,每月除了花两角钱在学校门口理发,他几乎没有别的开销。
谢庆芳的精明也是生活逼出来的。早先,谢家的茶叶生意做得很大,在南京、芜湖、安庆、九江、武昌城都设有分号,在徽州、九华、东至、祁门等地有自家的茶场或者收购点。
谢家茶叶生意的衰落,是从清咸丰年间开始的。洪秀全在广西金田起义后,率领太平军从广西进湖南、入湖北,打下武汉三镇,然后水陆兼程,一路往东先后占领九江、安庆、芜湖,最后打入南京城,建立了与清廷对峙的农民政权——太平天国,将南京改名为天京。后来,太平军与清军包括后来崛起的湘军进行了长达十几年的战争。太平军建都南京以后,芜湖、安庆、九江都被太平军占领,武昌城虽然没有被长期占领,但太平军与清军在武昌城的争夺战一直也没有结束。湘军攻打太平军时,经常采用围而不打的战略,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攻打安庆就围城一年多,还在城外绕城挖了两道宽五丈、深二丈的大濠沟,以围困城内的太平军。这样,基本上切断了城外与城内的供应。战事连连,茶叶的运输线——长江也被封锁了,谢家的茶叶生意从此就开始衰落。
太平天国失败以后,谢家也曾想东山再起,但无奈已无回天之力,只剩下宜市的这一间茶叶店还在惨淡经营,一直传到谢庆芳的父亲。
由于店小本薄,每年收购茶叶时,谢庆芳的父亲亲自在茶场和茶叶店之间奔波,茶叶店只好留给家人看管。谢庆芳长大以后,就代母亲照管茶叶店,一位如花似玉又笑容可掬的姑娘做店员,店里的生意也会好一些。谢庆芳自小在茶叶店里长大,渐渐磨练出一份精明,摸索出了多赚一点钱的门道。
门道就在秤上。生意生意,都离不开一杆秤。小茶叶店做的都是三两五两、一斤二斤的茶叶生意,因为有与各家茶叶店的竞争,价格是明码的,贵了别人不要,谢庆芳就在秤上动脑筋。卖茶叶是用杆秤,杆秤由上面刻有斤两秤星的秤杆、秤砣和秤盘组成。每次在称茶叶时,谢庆芳都会找出话题和客人交谈,分散客人的注意力,她右手提起秤纽,秤纽是一段麻绳,系在秤杆上,一头是装着茶叶的秤盘,一头吊着秤砣。称重量时提起秤纽,通过秤砣的移动来平衡秤杆,秤砣落在什么刻度上杆秤平衡了,就表明着秤盘里茶叶的重量。谢庆芳在称秤时,把提着秤纽的右手小指翘成兰花指,那尖尖如竹笋一般的手指很好看,可门道就在这只兰花指上。谢庆芳左手移动秤砣时,右手的兰花指会乘客人不注意压一下秤杆,于是盘中的茶叶就重了一点。谢庆芳就是用这个办法使卖出的茶叶重量多一点,也就一点点,不能太多,太多了客人会发现的。但这一点一点的积累,也就是她比别人多赚一些的秘密。久而久之,谢庆芳摸索出一套娴熟的“压秤”技巧,并乐此不疲,因为每翘一次兰花指,都会多出几毫几分的利润。
这一点一点的积累,锻炼了她的精明,但却改变不了她的家道中落。
是什么支撑着精明的谢庆芳,一直待在木讷拘谨的齐社鼎身边,并且为他养育着儿女呢?
这是谢庆芳心中的一个秘密:谢庆芳发现了齐府里的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为了解开这个秘密,她年复一年地整整等了三十多年,直到今天。
现在听说齐府要拆了,她把解开秘密的最后希望寄托在齐社鼎身上,可偏偏在这时候,齐社鼎不能说话了。那心中的煎熬,怎么不让谢庆芳失魂落魄呢?
她日夜守在齐社鼎的身边,只盼着齐社鼎早日醒来,帮她解开那个守了三十多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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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曹老三出院了,是曹老四用板车拉回来的,其实曹老三只是切了手,腿并没有受伤。但他精神上受的刺激太大,变得很萎靡,身体就显得很虚弱。他坐在板车上奇 …書∧ 網,伤了一只手指的左手缠着绷带,吊在脖子上。一路上,两兄弟也不说话,曹老四只是抬着头往前走。
平时,曹老四拉板车的时候,都是像老牛拉辕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往前走。今天却挺着胸脯直往前走,因为车上只坐了一个曹老三。
曹老四不声不响地拉,曹老三沉默不语地坐着。两兄弟和两姐妹不一样,两姐妹可以有说不完的话,两兄弟却默默无语。
今天一早医生就给曹老三开了出院证,可是曹老四白天没有时间,等到傍晚送完货以后,才到医院把曹老三接回来。
回到老宅时天已经黑透了,曹老四在大门口将曹老三放下,又拉着板车绕到老宅后门。他的板车每天晚上是停在后院的,老宅里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住在后进的人家,不会将东西放在前院。尽管前院也放得下曹老四的板车,他还是不会将板车停在前院。
曹老三下了车,一个人往家里走,刚到二进的天井,住在二进西厢房的钟贵珍手上端着一盆洗碗水从房里走出来,正要往天井水沟里倒。从张家射出的灯光,正好照在曹老三身上,钟贵珍抬头,看见一个人手缠着白色的绷带吊在脖子上,垂着头直往里走,竟把她吓得手一抖,瓦盆“啪”的一声掉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钟贵珍紧张地喊:“谁?谁呀?”
那清脆的一声响,又把低头往里走的曹老三吓了一跳,他停在天井里,抬头见是钟贵珍一惊一乍的,苦笑笑说:“是我,曹老三,像见到鬼一样是吧?”
听到是曹老三的声音,钟贵珍才平下心来:“老三,怎么是你一个人?吓我一跳,出院啦!”
曹老三边往里走边说:“老四接的。我光棍一个,哪有人陪我?”
钟贵珍刚才的叫声并不大,但那瓦盆摔在石板上的声音却很响,周围几家邻居都打开了房门,一个个伸出头来。看到曹老三,大家纷纷走出来,有人关心地问几句,有人并不说话只是站在那儿看。
曹老三还是低着头往里走,也不和大家说话,只是点点头。
大家像护送似的一直把曹老三送进了他的那个楼梯间。曹老三把门关上了,大家还站在外面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议了一会儿,房里的曹老三不接茬儿,大家谈兴淡了,回屋了。
曹老三原先和母亲曹老太、兄弟曹老四一同住在三进二楼的东厢房里,曹老四没结婚时,母子三人在一个锅里吃饭。
曹老太本姓汤,活了七十多岁,她一生的财富就是四个儿子。在曹家她是个童养媳,没有自己的名字,随夫姓叫曹汤氏。曹汤氏比丈夫小七岁,但个子却比丈夫高半个头,她十七岁结了婚,年底生下了第一个儿子,然后就不停地生,一共生了七个孩子,最后活下来四个儿子。她三十多岁的时候丈夫就去世了,听说她丈夫年轻的时候是个酒鬼,后来得肝病死的。丈夫死的时候,曹老太的大儿子才十六岁,二儿子十四岁,曹老三三岁,曹老四刚一岁。那一年又闹饥荒,曹家米缸里没有一粒米,郊外的树皮也让人扒光了,一岁的曹老四叼着母亲干瘪的奶头,把嗓子都哭哑了。曹汤氏想,一家人窝在一起可能都要饿死,于是把老大叫来,让他带着老二出去“搞嘴”,就是出去逃荒。自己也肩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去要饭了。
母子们在长江边分手,一个往上游走,一个往下游走。曹汤氏对大儿子曹家旺说:“家旺啦,你老子刚死,又闹饥荒,这老天爷是不让我们穷人活呀,你带着你二弟去吧,能活一个是一个,好在我有四个儿子。等到饥荒过去了,一定要带着你二弟回来,要给曹家留一条根啦。”
曹汤氏说这番话时,是很悲壮的。她心里认为,自己和这两个小儿子恐怕活不过饥荒了,她希望快成年的老大老二活下来,传承曹家的血脉。
那时抗战刚结束不久,家旺和家昌两兄弟顺长江而上,一路要饭打零工到了武汉,在汉口码头上当短工。紧接着国共两党又打了起来,而且爆发了全面内战。家旺在汉口瞒着年龄参了军,是“国军”,国民党的部队,很快就开拔前线了。家昌因为年龄太小,部队没有收,就继续在汉口码头卖苦力,当搬运工。
家昌在汉口码头打了两年多工,已经是一九四八年了。国内的形势已经渐渐明朗起来,国民党政府已经如秋后的蚂蚱撑不了多久了。这时,家昌在码头上认识了一位地下共产党员,在他的介绍下,家昌去鄂西参加了解放军,是“共军”。
当“国军”的大哥家旺开拔以后,就杳无音讯,不知是死是活。而当了“共军”的家昌参军后,曾往宜市老家写过一封信,这也是他写给家里的惟一一封信,信中说自己参加的部队很快要进川,解放大西南。此后,几十年过去了,再也没有家昌的消息。
曹汤氏就背着老三家胜,抱着老四家厚沿江而下去乞讨,帮人浆洗缝补。她那两只在做童养媳时就被缠残了的脚,小得像两个紫茄子,真是三寸金莲。常人走路都是脚掌先着地,脚掌软,落地时对身体有缓冲作用。曹汤氏缠小脚时,把脚缠得像一个紧握着的拳头,因此也就没有了脚掌,她走路时全靠脚后跟着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