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汪曾祺先生:一汪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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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汪曾祺先生:一汪情深-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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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亏当时我多一个心眼呵!将裱好的字画拍了照片装订成册。
  汪曾祺是以小说散文闻名的,画画只是他的业余。可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却把“副业”当成了主业,兴趣都用在画画和写字上了!
  汪曾祺画作《茶花》
  我一页页翻看着画册,一幅幅画面就这样真实地呈现在眼前。宗璞说汪曾祺的“戏与诗,文与画,都隐着一段真性情”,画家马得称赞汪曾祺“荷叶画得好不稀奇,题字与画结合得这样好却是难得的”。倒是汪先生自己的评价较为中肯:“我画不了大写意,也不耐烦画工笔。我最喜欢的画家是徐青藤、陈白阳。我的画往好里说是有逸气,无常法。”
  我在这个秋天阅读这册画集时,却生出一种“如秋叶之静美”的感觉,颇有“一竿风月,一蓑烟雨”之境。这册画集里的一些作品的真迹我是有的,偶尔我也会取出看看。那些墨迹是真实的,仿佛在呼吸,仿佛仍透出那个画画人的精气神。
  

两篇手稿
我珍藏着汪曾祺先生的一幅画稿和一篇只有几页的残稿。
  先说《小芳》这则手稿。它是汪先生废弃了的一个开头。《小芳》是汪先生晚年较特别的一个短篇小说。这篇小说曾发表在《中国作家》杂志上并获当年《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现收入《汪曾祺文集·小说卷(下)》(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陆建华主编)。说它特别,是因为这篇小说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佳话。
  好几年前,《小芳》刚脱稿时,它的第一位读者,先生的小女儿汪朝反讥老爷子说:“写的什么呀!一点才华
  都没有!”那几年汪先生正被如何突破自己所困惑,《小芳》一稿给汪先生带来一丝欣慰,可女儿一瓢冷水当头。汪先生赌气似地说:“我就是要写得一点才华也没有!”
  《小芳》手稿
  我反复用残稿和发表后的《小芳》进行了对照,虽说这篇六千字的小说写得质朴无华,可汪先生写得并不轻松。残稿的开篇是这样的:
  小芳在我们家当过一个时期保姆,看我的孙女卉卉,从卉卉三个月一直看她到两岁零八个月进幼儿园日托。
  她是安徽无为人,无为木涧镇程家湾。姓程。无为是个穷县,地少人多,人均土地一亩,实只八分,当地习惯,以八分为一亩。平常年月,打的粮食勉强够吃。
  而定稿后的《小芳》,则简约多了:
  小芳在我们家当过一个时期保姆,看我的孙女卉卉,从卉卉三个月一直看到她两岁零八个月进幼儿园日托。
  她是安徽无为人。无为木涧镇程家湾。无为是个穷县,地少人多。地势低,种水稻油菜。平常年月,打的粮食勉强够吃。
  汪先生自己对《小芳》一直比较偏爱,他曾在一篇谈创作的文章中说过大意如下的话: 生活中真实的事情,我写起来就比较平实,看似没有多少才气。可虚构太多了,我又觉得对不起人家。
  再说画稿。
  近又得汪先生一残画。画的是一只小白猫蜷卧在一块墨绿色的软缎面上。小猫憨态可掬,猫眼顾盼有神。右下角题了老长的一段款儿:
  昆明猫不吃鱼,只吃猪肝。曾在一家见一小白猫蜷卧墨绿软缎垫上,娇小可爱。女主人体颀长,斜卧睡榻上,甚美。今犹不忘,距今四十三年矣。
  四十三年一梦中
  美人黄土已成空
  龙钟一叟真痴绝
  犹吊遗踪问晚风
  汪曾祺先生早年说他年轻的时候就受过伍尔芙等西方意识流作家作品的影响。几十年过去了,从汪先生的这幅画稿的题款中不是也同样看到意识流的痕迹么?“菌子没有了,气味还在空气中”。一个作家青年时读过的作品是会影响他一辈子的。
  

亦有蹙眉处
汪曾祺先生生前曾写过一首五言诗,内中有这么两句: 生涯只如此,不叹食无鱼;亦有蹙眉处,问君何所思。
  我同汪先生交往整九个年头,近一年几乎每个月都去一两趟,有时因稿件的事,一个星期去好几次,见汪先生“蹙眉”,只有这么一次。
  那是1997年的1月16日,我因为长江文艺出版社跑《中国当代才子书·汪曾祺卷》的事,去催汪先生赶紧为书写一篇自序。那天推门进去,见汪先生笑模笑样的,腰虽弯着,可眉毛舒展,眼睛含笑,一眼望去便知先生心情不错。先生为我沏上茶,两人刚点上烟开始“对吹”时,电话铃响了。电话中,先生没说几句话,脸就沉了下来,显得很生气。先生在电话中大声说:“他们来头很简单,就是冲着我汪曾祺,完全是讹诈!”我听了半天,听明白了,又是为《沙家浜》剧本的事。“我可以向××同志家属道歉,但我们这些人,精神损失有谁来赔!”先生最后说了这么一句撂了电话。
  汪先生坐回到沙发,显然还有些激动。我为了缓和先生的情绪,说:“别理他们,让他们折腾去,难道他们还能到北京来拉您到上海出庭不成?是一帮小记者想借您出名罢了。别同他们治气。”
  1993年在海口,谢南健摄
  这个官司我知道一些。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汪曾祺文集·戏曲剧本卷》收了京剧《沙家浜》剧本,这个剧是根据文牧创作的沪剧《芦荡火种》改编并创作的。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时只署了京剧剧本四个改编者的名字,漏掉了“根据沪剧《芦荡火种》改编”十个字。不知谁出的主意,让文牧的家属和上海沪剧院起诉汪曾祺侵权。
  这件事从1996年某个时候一直闹到汪先生去世。汪先生此时已七十七岁的高龄。折腾一个七十七岁的老人,居心何在呢?汪先生是一个通达开朗之人。先生“眉毛打结”,是真感伤心的。我记得先生反复说:“我们这些人的精神损失费有谁负责呢?《沙家浜》在《红旗》杂志发表时谁的名也没署,我们难道还能找××赔偿!”
  汪先生有一次激动地说:“以后再出集子,把《沙家浜》剔出去!”
  汪先生这是激愤之言。说来也是,汪曾祺的成就,并不在《沙家浜》,他的小说、散文足以使他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一席之地。
  汪先生亲口对我说过,《沙家浜》剧本发表时给了一百多元稿费。那是“文革”期间,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汪曾祺文集时,《沙家浜》一剧给了一千三百元稿费,由四位编剧分了。即使有《芦荡火种》作者一份,也只三百多元!
  至于精神损失费,上海方面算出五万多元。
  汪先生无可奈何地说:“这怎么算的呢?倒算出了角分,他们以为我很有钱,我哪来弄这些钱!”
  这桩公案如今已随汪先生作古不了了之。细想来,文坛官司近几年是愈来愈多了。有些官司毫无意义,不但不会有最终的结果,而且还伤害了作家的感情,影响了作家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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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先生在一篇文章的结尾写到他一天清晨,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头骆驼在吃一大堆玫瑰。汪先生自己说是“一个荒唐的梦”。
  真是一个荒唐的梦!这是一个沉思的老树的精灵的梦,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鲜活的“第二思维”。是梦,是迷糊,却看见了美。
  刘震云的小说《一地鸡毛》,写到一个曾经挥斥方遒的小林最后被生活弄得支离破碎,有一天半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睡觉,身上压着一堆鸡毛。
  做菜待客
  这是一个被纷纭的生活弄得昏头转向的小人物的无可奈何的意识流。
  莫言曾经说过一个梦。说一个人走夜路,走到一片坟茔。这片坟茔是一片芦苇滩。夜太黑,这个人很害怕,便故意走得很响,当他走到滩边浅水中,刚想涉水过去,就听水中“哗啦——”一声,十几个小鬼从水中冒出来,穿着红肚兜,面如孩童,也只七八岁,一律扎着两根冲天小辫,双手捂耳,齐声大叫:
  “吵死嘞!吵死嘞!”
  这真是一个千古绝梦,一个一点不让人害怕、一个很可爱的关于鬼的梦。
  前不久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汪曾祺先生,梦的情形是这样的: 我在一块别人家的宅基地上晒大白菜,大白菜的四周围了几十双各色各样的鞋。我就坐在那里看住我的大白菜和鞋。汪先生由他的孙女卉卉携着在宅基地边上遛弯。宅基地的这边有许多人在学跳舞,地上放着一个双喇叭的收录机里正放着音乐。爷孙俩遛了一会儿,往回走,当走过跳舞的人群时,汪先生忽然拉过卉卉跳起了水兵舞,动作舒展自如,忽地他又将孙女同别人交叉,又拉过一个女伴,对人说:“这样,这样。”他边说边比划,“换位是这样的……”跳了一会,汪先生下来,用手捂着腰眼,我过去说:“谁碰了您了?”汪先生说:“腰疼。”我说:“赶紧回去吧。”这时我拿起汪先生脱下的帽子和米灰色大衣,给他戴上帽子,卉卉抱住他的一只胳膊,我将风衣从他身后给他套上袖子穿上。
  汪先生套好大衣回过头来,黑黑的脸,笑,白亮亮的牙齿,说:
  “谢啦您!”
  就走了。晚上我开始收拾晒的大白菜和鞋,往回走时,到马路边,见到马路对面汪先生一家正在吃晚饭。——一个县城,黄昏的景致。
  我怎么把汪先生家搬到了这么一个陌生的小城?
  可梦境真切,真是奇怪。
  

六 引子
高邮对于我就是文学的延安,是我一个人的圣地。我知道的高邮,比我生长的县城还要略多些,概由汪先生的书中得来。大淖、梨花巷、越塘、竺家巷、李小龙、小英子。正如我在汪曾祺故居见到的一位游者的题词:“小英子·老头子。”真是甚为亲切。我们都是这样,吃了蛋想见鸡,见了鸡还想见鸡埘。我读了汪先生笔下那么多的人和事,得到高邮去索隐一下。
  汪曾祺纪念馆建起已有一些时日。我是一定要去看看的。于是就有了这一组《高邮,高邮》。
  在故乡高邮的运河上,1991年。
  到高邮,因为一个人,汪曾祺。
  汪曾祺写旧高邮的一些文章发表后,他的乡人曾问他:“你是不是从小带一个笔记本,到处记?”汪先生当然没有记。——那时他还是一个孩子。可是几十年后(汪先生离开我们都十年了),倒是有一个青年,手里拿着相机,兜里揣一个笔记本,走在高邮的老城——东大街、北大街。他呆头呆脑,一会儿拍几张照片,一会儿掏出本子记点什么: 大淖巷、草巷口、竺家巷、猪草巷、半边桥、御马头、越塘、斗鸡场巷、一人巷、黎木巷……那保存完好的古旧的街巷,沿街店铺里的各色人等,令他流连。他恨不得把这些正在消失的、充满地域文化特色的小城,全部一下“吃”到脑子里去。
  

鲜藕·菱角·芋头
鲜藕(是从淤泥里轻轻拔出来的全枝全脚的整藕)、菱角、芋头、茨菇、鸡头(芡实)……正是仲秋,农历近八月十五,这个大运河岸边的古城,因为水多,河鲜是历来不缺的。他走过傅公桥边,晨雾正从四周升起,铺了街巷。那些早起的生意人,已将各色河鲜菜蔬摆了一地。那些藕们,菱们,芋头们,尖尖的堆在路边,水淋淋的,仿佛刚从园里下来,真是“鲜”得很。早点摊子: 卖三鲜面、
  阳春面、鱼汤面……热气和晨雾交融着,街面于是湿漉漉的。自行车的铃声、拉客的三轮车夫的吆喝声、那些早起的老人趑趄的脚步……
  果蔬秋浓,摄于高邮。
  

那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他转过东大街,依然是晨雾和那些古老的街巷纠缠。只是远处有人家在街心生炉子——炉膛里架起柴火,上面放着蜂窝煤,“盎”(苏北方言)得那个轻烟,飘浮在街面上,有一种亲切的味道。是什么味道呢?那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竺家巷口就有一家古老的“茶炉子”。那些器具,木质水舀子,铁漏斗,现在都可以进民俗博物馆。他在那茶炉子边站了一会。就有人告诉他,这个茶炉子1951年就有了,都是这个老人在烧。老人姓邵,今年七十八岁,眼睛
  已完全看不见,他的一切,都是靠一双手。他见老人穿着厚厚的衣服,腰里扎着围腰,沉默着,不断往火口里添
  木屑。
  竺家巷口的“茶炉子”
  那人说,老人没有子女,过继了一个侄子。老伴又有病。老人依然在灶上收拾着,过一会,他坐在了门口的一只凳子上,他用手扶了扶那黑色厚重的眼镜。那眼镜也许就是个意思罢了。那人说,老人眼睛已完全看不见。可老人在这个灶台已转了几十年,灶台已是身体的一部分。能不熟悉?汪先生曾在《草巷口》中说:
  进巷口,过麻石磨盘,左手第一家是一家“茶炉子”。茶炉子是卖开水的。即上海人所说的“老虎灶”。店主名叫金大力。金大力只管挑水,烧茶炉子的是他的女人。茶炉子四角各有一只大汤罐,当中是火口。烧的是粗糠。一簸箕粗糠倒进火口,呼的一声,火头就窜了上来,水马上呱呱地就开了。
  这又是一家茶炉子了。之后我听陈其昌(汪曾祺纪念馆馆长)说,这个邵老伯还是汪先生家的老邻居呢,小时候跟汪先生一起玩过。1981年汪先生回乡,还特地过来看望。
  

绣花·大淖
拐进一个巷子,则是另一番景象。巷口的墙上钉着一块蓝色的牌子: 大淖巷。往前走几步,见一面墙上有用红漆写的“绣花”两个字,很是温暖。——这个绣花的人是个什么样子呢?他知道,走过这条巷子,就是著名的大淖了。
  汪先生《大淖记事》写道:
  去大淖的巷口
  淖,是一片大水。说是湖泊,似还不够,比一个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时,是颇为浩淼的。这是两条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条狭长的沙洲。沙洲上长满茅草和芦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
  可我们知道,大淖现在已不成样子了。有人写过文章,大淖已几近于臭水沟。让人失望。有人说,还是不看的好,别破坏那美好的记忆。可是既然来了,还是去看一下吧。
  他走到巷子的尽头,见到一棵垂柳依偎在一户人家的院门口。依然没有豁然开朗的一片大水。在一位妇人的指点下,绕过一排棚户人家门口拴着的两条大狗,才得以见到面目全非的大淖。那水已完全变质,而且几乎给填平了。剩下的那一汪水,给疯长的水葫芦和水浮萍占去了大半。幸好岸边不知谁人停了一只船,以向今人昭示它曾经有过的繁华和盛淼。
  

晚饭花·李小龙
承志桥南河边一户人家晚饭花开得真好。这户人家,种了许多花。墙根下长满了晚饭花,一抬眼看院子里,也是花团锦簇。一串红、鸡冠花、万年青。这样一户人家,竟在门楼上种了仙人掌和月季!仙人掌大极了。月季纤细婷婷地凌在半空中,低头开着三五朵艳红色的花,它仿佛一个少女,羞涩地在舞台的空中跳着。院子里还种了梨,枝头缀满了果实,高出了围墙;一棵石榴,枝叶茂盛,通红的石榴藏在枝叶间,像一颗颗通红的玛瑙!
  这是一户温暖的人家。他家应该有个姑娘。一个像王玉英一样的姑娘。汪曾祺在《晚饭花》写道:
  这户人家,竟在门楼上种了许多鲜花!
  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没有一点声音。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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