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瑞德——也许瑞德及时赶到他们那里了。瑞德总是随身带着很多钱。他可能借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渡过难关,不过这很奇怪。为什么瑞德要自找麻烦,关心艾希礼的安全呢?他肯定是不喜欢他的,肯定说过他鄙视他,那为什么——这个心中的迷又使她为艾希礼和弗兰克的安全担起心来。
“哎,都是我不好!〃她痛心地责备自己,〃英迪亚和阿尔奇说的是对的,都是我不好。但我从来没想到他们中哪一个会糊涂到这种地步,去加入三K党呀!而且我从来也没想到我真会出什么事。不过我也不能不这么干呀。还是媚兰说得对。人就是这样,该怎么做,就得怎么做,我得赚钱!就该维持那两个木材厂。现在看来,可能都保不住了,不管怎样的,还是我自己不好!〃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媚兰的声音开始颤抖,渐渐变小了,终于听不见了,她回过头来盯着窗户看,仿佛没有北方佬军队隔着玻璃往里面看。另外几个人抬起头来,见她在倾听的样子,就都竖起耳朵听起来。
外面有马蹄声,还有歌声,因为门窗紧闭,再加上有风,听不太清楚,倒是还能听得出来,唱的是人们最讨厌的一支歌,是歌颂谢尔曼的队伍的——《横扫佐治亚》——那唱歌的不是别人,而是瑞德…巴特勒。
瑞德刚刚唱完头一句,就有另外两个人的声音,也是醉汉的声音,跟他叫嚷起来。那两个人气呼呼地胡言乱语,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寒寒糊糊。贾弗里队长在前面的过道下了一道简短的命令,接着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这之前,屋里的几个女人已经吓得面面相觑,因为她们都听出来了,和瑞德争论的那两个醉汉就是艾希礼和休…埃尔辛。
前院小路上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了,有贾弗里队长简短的盘问声,有休和搀杂着傻笑的尖叫声。瑞德的声音深沉而急躁,艾希礼的声音很怪,很不自然,不断地喊:“见鬼了!见鬼了!〃“这不可能是艾希礼!〃思嘉暗自想道。她感到莫名其妙。
“他是从来不喝醉的,还有瑞德——他是怎么回事?他要是醉了,就越来越安静,从不这样喊叫。〃媚兰站了起来,阿尔奇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听见队长喊道:“这两个人被拥了。〃阿尔奇马上抓了枪把子。
“不要这样,〃媚兰坚定地低声说。〃让我来。〃这时媚兰的脸上的表情,和那天在塔拉她手里无力地握着沉甸的战刀,站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看着下面那具北方佬尸体时的表情是一样的。一个温和、胆小的人在环境的驱使下会变得…E老虎那样警觉,那样凶猛,她一把开开了前门。
“扶他进来吧,巴特勒船长,〃她用清楚的音调大声说,里面还夹杂着非常不满的情绪,〃我看你们是又把他给灌醉了,快扶他进来。〃在漆黑的院子里,北方佬军队的队长在风中喊道:“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你丈夫和埃尔先生被捕了。““被捕?为什么?就因为他喝醉了酒?要是在亚特兰大凡是喝醉了的人都得被捕,那整个北方驻军就得永远待在监狱里了。还是扶他进来吧,巴特勒船长——要是你自己还能走得了路的话。〃思嘉的脑子转得不够快,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能理解。
她知道瑞德和艾希礼并没有醉,她也知道媚兰也明白他们并没有醉,可是这个平时温和,文静的媚兰,现在为什么当着北方佬的面像泼妇一样大喊大叫,非说他们两个人醉得走不了路呢?
外面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争论声,夹杂着咒骂声,接着就是有人摇摇晃晃上台阶的声音。艾希礼在门廊里出现了,他脸色苍白,耷拉着脑袋,光亮的头发乱作一团,他这个大个子从脖子到膝盖全裹着瑞德的大黑披肩里。休…埃尔辛和瑞德两个人连自己也站立不稳,却还在两边架着他,很明显,要是没有他们架着,他就瘫在地上了。北方佬军队的队长跟在他们后面,看他脸上的神气,又是怀疑,又觉得有趣。他在门廊上站住了,他手下的人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冷风也一个劲地往屋里刮。
思嘉非常害怕,又迷惑不解,看了看媚兰,又回过头来看看那站也站不住的艾希礼,她似乎有点明白了。把刚要说:“可他是不会喝醉的,〃这话又咽下去了。她意识到自己是在看一场戏,一场性命攸关的戏,她知道她和皮蒂姑妈都没有在戏里扮演角色。但另外几个人是参与的,他们彼此衔接得很好,就像经常排练的演员一样,她只看懂了一部他,但她很识相,没有吭声。
“把他放在椅子上,〃媚兰气愤地说。〃你,巴特勒船长,给我马上离开这里!你今天又把他灌成这个样子,怎么还有脸到这里来!〃那两个人很轻地把艾希礼放在一把安乐椅上,瑞德摇摇晃晃地顺手抓住了椅子背才勉强站稳,并用痛苦的腔调对那位队长说:“这是对我多好的报答呀,是不是?谁让我帮他躲过警察,还把他送回家来呢?一路上他还大嚷大叫,还想抓我的脸哩!〃“还有你,休…埃尔辛,我真替你感到难为情!你那可怜的母亲会怎么说呢?又喝醉了,而且是和巴特勒船长一起喝的,而他是一个——一个喜欢北方佬的投敌分子啊!哎哟,威尔克斯先生,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呀?〃“媚兰,我没怎么醉,〃艾希礼寒寒糊糊地说,站完了就往前一扑,抱着头趴在桌子上。
“阿尔奇,把他送到他屋里,让他去睡觉吧。往常不也是这样吗?〃媚兰说。“皮蒂姑妈,请您赶快去给他铺床。啊——啊,〃她突然大哭起来。〃啊,你怎么能这样呢?你答应过我呀!〃阿尔奇把胳膊伸到艾希礼的胳肢窝底下,皮蒂姑妈虽然早吓得两退发软,也已经站起来了。队长走过来拦住了他们。
“不要碰他。他被逮捕了,中士!”
那位中士拖着枪迈步走进屋里,瑞德显然还是站立不稳,他把一只手搭在队长胳膊上,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眼神集中起来。
“汤姆,你干吗要抓他呢?他还没怎么醉,有时候比这醉得厉害得多。〃“什么喝醉了,见鬼去吧,〃队长说,〃他要是醉得躺在污水沟里,我也管不着。我又不是警察,可是他和埃尔辛先生参与了三K党的行动,今天晚上去袭击了棚户区,这才来逮捕他们的,这伙人杀了一个黑人,一个白人,为首的就是艾希先生。”“今天晚上?〃瑞德听后大笑起来。他笑得站立不住就顺势坐在沙发上,手后抱着头,过了一会儿他能说出话来了,就接着说:“不会是今天晚上吧,汤姆。今天晚上这二位一直和我在一起呀,他们没不开会,从八点钟就跟我在一起喝酒。〃“跟你在一起,瑞德?可是——〃那位队长皱起眉头,看着艾希礼在打呼噜,他的妻子在那里哭得很伤心,一时看不透,就接着问:“可是——你们在哪里呀?〃“我不想说,〃瑞德一面说,一面醉醺醺地瞅了媚兰一眼。
“你还是说了好。”
“咱们到外面过道上去,我就告诉你我们在哪里。〃“你现在就得说。〃“当着太太的面,我不好说。是不是请太太先出去一下——〃〃我不干,〃媚兰嚷道,一面气得用手绢抹眼泪。〃我有权知道,今天晚上我丈夫究竟在哪里。〃“在贝尔…沃特琳赌场,〃瑞德边说,脸上边显出难为情的的样子。〃他在那里,还休,还有弗兰克…肯尼迪,还有米德大夫——一大帮人呢。在那里开了个宴会,是个很爇闹的宴会,有香槟,有姑娘——〃“在——在贝…尔沃特琳那里?〃媚兰痛苦地喊道。声音大得都嘶哑了。大家吃了一惊,转过脸来看她。只见她用手捂着胸口,阿尔奇还没来得及扶她,她就晕倒了。接着就是一阵忙乱,阿尔奇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英迪亚急忙到厨房去拿水,皮蒂姑妈和思嘉一面给她扇风,一面给拍打她的手腕,休…埃尔辛则不停地喊:“你怎么全给抖搂出来了!怎么全给抖搂出来了!““马上全城都会知道了,〃瑞德恶狠狠地说。〃这你就该满意了吧,汤姆。明天亚特兰大就没有谁家的太太会跟她丈夫说话了。〃“瑞德,我不明白——”虽然开着门,冷风一个劲往这位队长身上吹,他还是满头大汗。〃这么办吧!你起誓担保他们确实是在——唔——在贝尔那里,可以吗?〃“妈的,可以,〃瑞德忿忿不满地说。〃你要是不相信,就去问问贝尔本人好了。现在我来把威尔克斯太太送到她屋里去吧。阿尔奇,你把她给我,我能抱得动,皮蒂小姐,您拿着灯去带路。〃瑞德毫不费力地把媚兰纤弱的身子从阿尔奇怀里接过来。
“阿尔奇,你把威尔克斯先生也抱到床上去吧。出了今天晚上这样的事,我不想再看他一眼,或碰他一碰了。〃皮蒂姑妈的手直哆嗦,她举着灯,对这所房子的安全可是个威胁。不过她还总算拿住了,朝着漆黑的卧室一步步走去,阿尔奇嘟嚷着用胳臂把艾希礼架了起来。
“可是——我得逮捕这两个人。”
瑞德在昏暗的过道里转过身来说:
“那就明天早上再逮捕他们吧。他们这个样子,反正也跑不了——我从来不知道在赌场喝了酒会算犯法了。汤姆,你听我说,有50个旁人能证明他们是在贝尔那里的。〃“一个南方人要找50个人证明他在某个地方,是找得着的,而他可能根本不在那个地方,〃那位队长沮丧地说。〃埃尔辛先生,你跟我走一趟,威尔克斯先生可以假释,如果有人——〃“我是威克尔斯先生的妹妹。我保证让他随传随到,〃英迪亚冷冷地说。〃请你们快走吧!折腾了一夜,真够受的了。〃“我非常抱歉,〃队长说着,鞠了一个不像样的躬,〃我只希望他们能证明的确是在沃特琳,唔——小姐——太太那里。
请你转告你哥哥,明天早上他必须到宪兵司令那里听候审问。〃英迪亚冷冷地点了点头,把手放在门把上,暗示让他赶快走,队长和中士退了出去,休…埃尔辛跟在后面,英迪亚砰地一声重重地就把门关上了。她看也不看思嘉一眼,赶紧跑到窗口,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了下来,思嘉两退还在发抖,一把抓住艾希礼刚才坐过的椅子才勉强站祝低头一看,靠垫上湿了一片,颜色很深,比她的手还要大。她正在纳闷,伸手一摸,吓了一大跳,沾了一手红色的粘粘糊糊的东西。
“英迪亚,〃她悄悄地说:“英迪亚,艾希礼他受伤了。〃“你这个笨蛋!你真以为他喝醉了吗?〃英迪亚拉下最后一个窗帘,就飞快地朝卧室跑去,思嘉也跟在后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瑞德高大的身材挡在门口,思嘉从他肩上看过去,看见艾希礼面色苍白;静静地躺在床上,媚兰刚才晕过,现在却异常敏捷,正拿一把绣花剪刀很快剪开他那沾满了血的衬衫。阿尔奇在床边低低地举着灯照亮,同时用一个骨节肿大的手指放在艾希礼的手腕子上。
“他死了吗?〃门口那两个女人异口同声说。
“没有死。只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是从肩膀上打进去的,〃瑞德说。
“你为什么把他送回家来,你这个傻瓜?〃英迪亚喊道。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为什么把他送回家来让他们逮捕他?〃“他走不动了,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呀,威尔克斯太太。
再说——你难道愿意让他像托尼…方丹那样流落他乡吗?你愿意让其它邻居都化名逃到得克萨斯去,一辈子不能再回来吗?我们也许有办法可以让他们逃脱。只是贝尔——〃“让我过去!〃“不行,威尔克斯小姐。有件事要请你赶快去办。你得去请个大夫——不要请米德大夫,他与此事有牵连,说不定这会儿正受北方佬审问呢。另外再找个大夫,夜里一个人出去,你害怕吗?〃“不怕,〃英迪亚回答说,她那灰色的眼睛闪出了亮光。
“我不害怕,〃她说着就从走廓时的衣钩上取下媚兰的连帽披肩。〃我就去找迪安老大夫。〃她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而且还尽量装得心里很平静的样子。”对不起,我刚才叫你坚细,叫你傻瓜,我不了解情况。你这样帮助艾希礼,我非常感谢你——不过我还是看不起你。〃“我喜欢坦率——谢谢你对我这样坦率。”瑞德向她鞠了一躬,嘴角往下一撇,露出愉快的微笑。〃你从后门赶快走吧,回来的时候,要是发现周围有军队的迹象。就别进来了。〃英迪亚又痛苦地看了艾希礼一眼,披上披肩,轻轻地跑过走廓,到了后门,悄悄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思嘉隔着瑞德使劲往里边看,看见艾希礼睁开了眼,她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媚兰从脸盆架上揪下一条叠好的毛巾。
思嘉感到瑞德锐利的目光在盯着她,也知道自己的心思会都表现在脸上了,但这时她全都置之不顾了。艾希礼正在流血,说不定还会死去,而且是她这样一个爱的他的在他身上打了这个洞。她恨不得马上冲过去,跪在床边,把他搂在怀里亲吻他。但是她两退发抖,进不了屋。她捂着嘴注视着里面,看见媚兰又把一条毛巾放在他的肩上,使劲压,好像能把流出来的血压回去,但是这条毛巾马上又红了,像变戏法一样。
一个人怎么流这么多血还能活呢?这全托上帝的福,他嘴边还没有流血沫——哦,那血沫是死亡的先兆,这她是很熟悉的。那一天在桃树沟的可怕的战斗中,受伤的人死在皮蒂姑妈的草坪上,嘴里就都流着血。
“你放心,〃瑞德说,声音里带着一点讥讽的语调。〃他死不了,现在你去把灯接过来,给威克斯太太照着,我得让阿尔奇办事去。〃阿尔奇隔着灯看了瑞德一眼。
“我才不听你指使呢,〃他顶了一句,把烟顺从嘴的一边倒到另外一边。
“你要听他吩咐,?〃媚兰厉声说,〃而且要立刻照办。巴特勒船长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思嘉,把灯接过来。〃思嘉走上前去,把灯接过来,并用只两手抓着,生怕灯掉在地上,这时艾希礼的眼睛又闭上了,他的胸膛全露在外面,起来得很慢。下去得很快,媚兰慌张的小手止也止不住,血还是从她手指缝里往外流。思嘉好像听见阿尔奇咚咚地走到瑞德跟前,还听见瑞德很快地小声对他说一了些话,她的心里全都放在艾希礼身上了,只听见瑞德开头小声说:“骑我的马。……在外面拴着。……赶快去。〃阿尔奇寒寒糊糊地问了一个问题,思嘉听见瑞德回答说:“原来的沙利文农常袍子都塞到最大的那根烟囱里了。你找到以后,就烧掉。““嗯。〃阿尔奇应了一声。
“还有两个——人在地窖里,你要尽量想办法把他们捆到马背上,送到贝尔家后面的空地上,就是她家和铁路之间那块空地。你可要小心,要是让谁碰上和看见,咱就都得一块儿被绞死。把他们放到空地上以后,就把手枪放在他们身边——还是放在他们手里吧。来——把我的枪拿去。〃思嘉远远望去,看见瑞德把手伸到后襟底下,怞出两支左轮手枪,阿尔奇接过来,就别在了腰里。
“每支枪都要放一枪,让人家一看就认为这是一场决斗。
你明白吗?”
阿尔奇点点头,好像这才全明白了。一种敬佩的眼神不由得从他那冷漠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但思嘉还是很不明白。过去这半个钟头对她来说完全是一场恶梦,使她觉得今后什么事也弄不清楚了。然而看到瑞德在这可怕的局面中似乎应付自如,她又感到一点欣慰。
阿尔奇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用他那只眼以询问的神情盯着瑞德的脸。
“他?”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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