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死而无憾了。
好像等了一辈子似的,她终于听到楼上卧室里他那穿靴子的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她听见他走下楼梯。
是独自一人!谢天谢地!媚兰一定是被离别的痛苦折磨得出不了门了,如今她可以在这宝贵的几分钟内占有他了。
他慢慢走下楼来,马刺丁当地响着,她还听见军刀碰撞靴筒的声音。他走进客厅时,眼神是陰郁的。他想要微笑,可是脸色苍白,又绷得很紧,像受了内伤在流血的人,她迎着他站起来,怀着独有的骄傲心情深深觉得他是她生气所见的最漂亮的军人了。她那长长的枪套和平带闪闪发光。雪亮的马刺和剑鞘也晶莹发亮,因为它们都被彼得大叔仔细擦试过了。他那件新上衣因为裁缝赶得太急,所以并不怎么合身,而且有的线缝显然是歪了。这件颇有光泽的灰上衣跟那条补缀过的白胡桃色裤子和那双伤痕累累的皮靴显得极不相称,可是,即使他满身银甲,在思嘉看来也不会比现在更像一名雄赳赳的武士。
“艾希礼,我送你到车站去好吗?”她显得有点唐突地提出这一要求。
“请不要送了吧,父亲和妹妹们都会去的,而且,我情愿你在这里跟我话别,不要到车站去挨冻,这会留给我一个更好的记忆。已经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做纪念的了。〃等着她立即放弃了原先的计划,如果车站上有英迪亚和霍妮这两个很不喜欢她的人在场,她就没有机会说一句悄悄话了。
“那我就不去了,〃她说。〃你瞧,艾希礼,我还有件礼物要送给你。〃如今临到真要把礼物交给他时,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解开包裹,那是一条长长的黄腰带,用厚实的中国缎子做的,两端镶了稠密的流苏。原来几个月前瑞德…巴特勒从萨凡纳给她带来一条黄围巾,一条用紫红和蓝色绒线刺绣着花鸟的艳丽围巾。这星期她把上面的刺绣全都仔细挑掉,用那块缎子作了一条腰带。
“思嘉,这漂亮极了!是你亲手做的吗?那我就更觉得珍贵了。给我系上吧,亲爱的。小伙子们看见我穿着新衣服,系着腰带,满身的锦绣,一定会眼红得不行呢。〃思嘉把这条漂亮的腰带围到他的细腰上,把腰带的两端在皮带上方系成一个同心结。媚兰尽可以送给他那件新上衣,可这条腰带是她的礼物,是她亲手做成送他上前线的秘密奖品,它会叫他一看见就想起她来。她退后一步,怀着骄傲的心情端详着他,觉得即使杰布…斯图尔特系上那条有羽毛的饰带,也不如她这位骑士风度翩翩了。
“真漂亮。〃他抚摩着腰带上流苏重复说。〃但是我知道你是折了自己的一件衣服或披肩做的。思嘉,你不该这样。这年月很难买到这样好的东西呢。”“唔,艾希礼,我情愿给你做任何事情!”“真的吗?”他陰郁的面容顿时显得开朗了些。”那么,有件事倒是可以替我做的,思嘉,这件事会使我在外面也放心一些。”“什么事?〃思嘉欢喜地问,准备承担什么了不起的任务。
“思嘉,你愿意替我照顾一下媚兰吗?”
“照顾媚兰?”
她突然痛感失望,心都碎了,原来这就是他对她的最后一个要求,而她正准备答应做一桩十分出色和惊心动魄的事呢?于是,她要发火了。这本是她跟艾希礼在一起的时刻,是她一人所专有的时刻。可是,尽管媚兰不在,她那灰色的影子仍然插在她们中间。他怎么居然在两人话别的当儿提起媚兰来了呢?他怎么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他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失望神情。像往常那样,他的眼光总是穿透而且远远越过她,似乎在看别的东西,根本没有看见她。
“是的,关心她,照顾她一下。她很脆弱,可是她并不明白这一点。她整天护理伤员,缝缝补补,会把自己累垮的。她又是那么温柔、胆校这世界上除了皮蒂姑妈、亨利叔叔和你,她没有别的亲人,另外只有在梅肯的伯尔家,那是远房堂表亲了,而皮蒂姑妈——思嘉,你是知道的,她简直像个孩子,亨利叔叔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媚兰非常爱你,这不仅因为你是查理的妻子,还因为——唔,因为你这个人,她把你当成妹妹在爱。思嘉,我常常做恶梦,想到如果我被打死了,媚兰无依无靠,会怎么样。你答应我的要求吗?”她连听也没有听见,这最后一个请求,因为她给〃如果〃这句不吉利的话吓坏了。
原来她每天都读伤亡名单,提心吊胆地读着,知道如果艾希礼出了什么事就整个世界都完了,但是她内心经常感到,即使南部联盟的军队全部覆灭,艾希礼也会幸免于难的。可现在他竟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她不禁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一阵恐怖感,一种她无法用理智战胜的近似迷信的惊悸,把她彻底镇住了。她成了地地道道的爱尔兰人,相信人有一种预感,尤其是对于死亡的征兆。而且,她从艾希礼那双灰眼睛里看到深深的哀伤,这只能解释为他已经感觉到死神之手伸向他的肩头,并且听见它在哭叫了。
“你不能说这种话!连想也不能去想。平白无故谈死是要倒霉的!啊,快祷告一下吧,快!”“你替我祷告并点上些小蜡烛吧,”他听她惊慌的口气觉得好笑,便这样逗她。
可是她已经急得不知说什么好,因为她想象到了那可怕的情景,仿佛艾希礼在弗吉尼亚雪地里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躺着。他还在继续说下去,声音里流露着一种悲怆和听天由命的意味,这进一步增加了她的恐惧,直到心中的怒气和失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思嘉。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向你提出要求的,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我们在前线的每一个人会不会发生意外。只是一旦末日到来,我离家这么远,即使活着也太远了,无法照顾媚兰。”“末——日?”“战争的末日——世界的末日。〃你答应我的“可是艾希礼,你总不会认为北方佬能打垮我们吧?这个星期你一直在谈李将军怎样厉害——”“像每个回家休假的人一样。我这个星期全是在撒谎,我为什么在这还不十分必要的时候就去吓唬媚兰和皮蒂姑妈呢?是的,思嘉,我认为北方佬已经拿住我们了。葛底斯堡就是末日的开端。后方的人还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不明白我们已处于什么样的局面,不过——思嘉,我们那个连队的人还在打赤脚,而弗吉尼亚的雪已下得很厚了。我每回看见他们冻坏的双脚,裹着破布和旧麻袋的双脚,看见他们留在雪里的带血的脚印,同时我知道我自己弄到了一双完整的靴子——唔,我就觉得我应当把靴子送人也打赤脚才好。”“请答应我,唔,艾希礼,你决不能把它送掉!”“我每回看见这样的情况,然后再看看北方佬,就觉得一切都完了。怎么,思嘉,北方佬在花大钱从欧训雇来成千的士兵呢!我们最近抓到的俘虏大多数连英语也不会讲。他们都是些德国人、波兰人和讲盖尔语的野蛮的爱尔兰人。可是我们每损失一个人就没有顶替的了。我们的鞋一穿破就没有鞋了。我们被四面包围着,思嘉,我们不能跟整个世界作战呀。〃她胡思乱想起来:就让整个南部联盟被打得粉碎吧,让世界完蛋吧,可是你千万不能死!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思嘉,我不愿意吓唬别人。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这些去对别人说,而且,亲爱的,我本来也不该说这些话来吓唬你,只是为了解释我为什么要求你照顾媚兰才不得不说了。她那么脆弱胆小,而你却这样坚强。只要你们俩在一起,即使我出了什么事也可以放心了,你肯答应我吗,思嘉?”“啊,答应!〃她大声说,因为当时她觉得艾希礼很快就会死的,任何要求她都得答应。〃艾希礼,艾希礼!我不能让你走!我简直没有这个勇气了!”“你必须鼓起勇气来,〃他的声音也稍稍有点显得洪亮而深沉,话也说得干净利落,仿佛有种内心的急迫感在催促的。
“你必须勇敢,不然的话,叫我怎么受得了呢?〃她用高兴的眼光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不知他这话是否意味着不忍心跟她分手,如同她自己的心情那样。他的面容仍和他告别媚兰以后下楼时一样绷得很紧,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意味来。他俯下身来,双手捧着思嘉的脸,轻轻在额上吻了一下。
“思嘉,思嘉!你真漂亮,真坚强,真好!亲爱的,你的美不仅仅在这张可爱的脸上,更在于你的一切,你的身子、你的思想和你的灵魂。”“啊,艾希礼,”她愉快地低声叫道,因为他的话和他那轻轻一吻使她浑身都激动了。〃只有你,再没有别人——”“我常常想,或许我比别人更加了解你,我看得见你心灵深处的美,而别人却过于大意和轻率,往往注意不到。〃他没有再说下去,同时把手从她脸上放下来,不过仍在注视着眼睛。她屏住气等了一会,迫切希望他继续说下去,踮着脚尖想听那神奇的三个字。可是他没有说。于是她疯狂地搜索他的脸孔,嘴唇在一个劲颤抖,因为她发现他已经不作声了。
她的希望的再一次落空使她更加难以忍受,她像小孩子似的轻轻〃啊!〃了一声便颓然坐下,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接着她听见窗外车道上传来不祥的声响,这使她更加紧张地感觉到到与艾希礼的分别已迫在眉睫。她心中一阵凄楚,比一个异教徒听见冥河渡船的击水声还要害怕。原来,彼得大叔已裹着棉被来到门外,他把马车带了过来送艾希礼上车站去。
艾希礼轻轻说了声〃再见〃,从桌上拿起她从瑞德那里拿来的阔边毡帽,向陰暗的穿堂里走去,他抓住客厅门上的把手,又回过头来凝神望着她。仿佛要把她脸上和身上的一切都装在心里带走似的。她也用模糊的泪眼注视着他的脸,喉咙哽咽得透不出起来,因为知道他转眼就要走了,从她的关心和这个家庭的庇护下,从她的生命中匆匆地走了,也没有说出她渴望听到的那几个字。也许永远不再回来了,时间快得像一股激流,现在已经太晚了。她突然踉踉跄跄地跑过客厅,跑进穿堂,一手抓住他的腰带。
“吻吻我,〃她低声说。〃给我一个告别的吻。〃他伸出胳臂轻轻抱住她,俯下头来,他的嘴唇一触到她的嘴唇,她的两只胳臂就紧紧箍住了他的脖颈。在无法计量的短短的瞬间,他将她的身子紧紧帖在自己身上。接着她感到他浑身的肌肉突然紧张起来,可是他随即一扬头,把帽子甩在地上,同时腾出手来,把她的两只胳臂从他脖子上松开。
“不,不要这样,思嘉,〃他低声说,用力抓住她的两只交叉的手腕不放。
“我爱你,〃她哽咽着说,〃我一直在爱你,我从没爱过别人。我跟查理结婚,只是想叫你——叫你难过。啊,艾希礼,我这样爱你,我愿一步步到弗吉尼亚去,好呆在你身边!我要给你做饭,给你擦皮靴,给你喂马——艾希礼,说你爱我!
你说吧,有了这句话,我就一辈子靠它活着,死也心甘啊!〃他突然弯下腰去拾那顶帽子,这时她朝他的脸看了一眼,这是她平生所见最愁苦的一张脸,它的表情不再是淡漠的了。
脸上流露出对她的爱和由于她的爱而感到的喜悦,可同时也有羞愧和绝望在与之斗争。
“再见,〃他用沙破的声音说。
门嘎的一声开了,一阵冷风袭进屋来,把窗帘吹得乱摆。
思嘉站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望着艾希礼在走道上向马车跑去,腰上的军刀在冬天无力的阳光下闪烁不已,腰带的流苏也欢快地飘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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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864年一月和二月接连过去了,凄风惨雨,暗雾愁云,人们的心也是陰沉沉的,随着葛底斯堡和维克斯堡两大战役的惨败,南方阵线的中心已经崩溃。经过激烈的战斗,田纳西几乎已全部落入北军的手中。不过尽管有种种牺牲,南方的津神并没有被推垮。不错,一种严峻的决心已取代了当初雄心勃勃的希望,可是人们仍能从陰云密布中找到一线灿烂的光辉。比如说,去年九月间北方佬试图乘田纳西胜利的声势向佐治亚挺进,结果却被坚决地击退了。
就在佐治亚西北最远的一角奇卡莫加,曾经发生过战争开始以来佐治亚土地上第一次激烈的战斗,北方佬攫取了查塔努加,然后穿过山隘进入佐治亚境内,但是他们被南军打回去了,受到的损失也相当惨重。
在奇卡莫加南军的重大胜利中,亚特兰大和它的铁道运输起了重要的作用。朗斯特里特将军的部队,就是沿着从弗吉尼亚经亚特兰大往北到田纳西去的铁路奔赴战场的。这条铁路全长好几百英里,一切客货运输已全部停止,同时把东南地区所有可用的车辆集中起来,完成这一紧急的任务。
亚特兰大眼看着一列又一列火车接连不断地驶过城市,其中有客车,有货车车厢,也有敞篷货车,都满载着吵吵嚷嚷的士兵,他们没有吃,没有睡,没有带来运输马匹,伤兵和军需品的车辆,也来不及休息,一跳下车就投入战斗。结果北方佬被赶出佐治亚,退回到田纳西去了。
这是伟大的战绩,亚特兰大每一想起是它的铁路促成了这一胜利时,便感到骄傲和得意。
但是在整个冬天南方都只能用奇卡莫加胜利的消息来提高士气。现在已没有人否认北方佬是会打仗的了,而且终于承认他们也有优秀的将军。格兰特是个屠夫,他只要能打胜仗,无论你死多少人都不在乎,可他总是会打胜的。谢里丹的名字也叫南方人听了胆寒。还有个名叫谢尔曼的人,他在人们口头正日益频繁地出现。他是在田纳西和西部战役中打出名来的,作为一名坚决无情的战将,他的声望已愈来愈高了。
当然,他们中间没有谁能比得上李将军的。人们对这位将军和他的军队仍抱有坚强的信念,对于最后胜利的信心也从不动遥可是战争已拖得够久的了。已经有那么多的人死了,那么多的人受伤和终身残废了,那么多的人成了寡妇孤儿。而且前面还有长期的艰苦战斗,这意味着还要死更多的人,伤更多的人,造成更多的孤儿寡妇。
更糟糕的是,老百姓当中已在开始流传一种对上层人物不怎么信任的情绪。许多报纸在公开指责戴维斯总统本人和他进行这场战争的方式。南部联盟内阁中存在分歧。总统和将军们之间也不融洽。货币急剧贬值。军队很缺鞋和衣服,武器供应和药品就更少了。铁路没有新的车厢来替换旧的,没有新的铁轨来补充被北方佬拆掉的部分,前方的将领们大声疾呼要新的部队,可是能够征集到的新兵已愈来愈少,最不好办的是,包括佐治亚的布朗州长在内,有些州的州长,拒绝将本州的民兵队伍和武器送往境外去,这些队伍中还有成千身体合格的青年是陆军所渴望得到的,但政府几次提出要求都没有结果。
随着货币最近一次贬值,物价又飞涨起来。牛肉、猪肉和黄油已卖到了35美元一磅,面粉一千四百美元一桶,苏打一百美元一磅,茶叶五百美元一磅。至于冬季衣料,即使能买到,价格也高得吓人,因此亚特兰大的妇女们只得用奇布衬在旧衣服里面,再衬上报纸,用来挡风御寒,鞋子一双卖二百至八百美元不等,看是用纸还是用皮革做的而定。妇女们现在都穿一种高帮松紧鞋,那是用她们的旧毛线围巾和碎毛毯做成,鞋底则是木头做的。
实际上,北军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