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说着玩的,瑞德!”
她拽住他的胳臂,眼泪簌簌地往他的手腕上滴下来。他把她的手举到唇边轻轻地亲了亲。
“难道你不是这样吗,自私透了,亲爱的?只顾你自己的宝贵安全,便不管联盟的生死存亡了。试想,由于我在最后时刻出现,咱们的部队会受到多大的鼓舞啊!〃他说着,声音中带有一种不怀好意的亲切感。
“啊,瑞德,〃她哭着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你干吗要丢开我呀?”
“怎么,〃他快活地笑道。〃也许就因为我们所有南方人身上那种叛心理在作祟吧。也许——也许因为我觉得惭愧了。
谁知道呢?”
“惭愧?你迟早会惭愧死的。把我们丢在这里,无依无靠——”“你并不是无依无靠呀。亲爱的思嘉!每一个像你这样自私自利而坚决的人是决不会无依无靠的。北方佬要是能抓到你,那才是上帝保佑他们呢。〃她惊惶失地望着他,只见他突然跳下马来,走到她这边的马车旁边来。
“你下来吧,〃他吩咐她。
她瞪大眼睛瞧着他。他鲁莽地伸出双臂,把她拦腰抱出来扔在地上。接着他又紧紧拽住将她拖到了离马车好几步的地方。她感到鞋子里的尘土和碎石把她的脚硌痛了。寂静而炎爇的黑夜像梦似的包围着她。
“我不想要求你了解或宽耍我也毫不在乎你会不会这样,因为我是永远不会了解或宽恕我自己做这种傻事的。我深恨自己身上还残留着这么多不切实际的空想。可是我们美好的南方正需要每个男人去为它献身呢。难道我们勇敢的布朗州长不就是这样说的吗?反正我要上前线去了。没关系。〃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那么放肆,那么响亮,连黑暗的树林里都发出了回响。
“'我要不是更爱荣誉,亲爱的,我不会这样爱你,'这话很恰当,不是吗?它无疑比我现在自己能想出的任何话都恰当。因为我就是爱你,思嘉不管上个月的那天夜里我在走廊上说了些什么。〃他那慢悠悠的声音是温柔的,他的手,那双温柔而强有力的手,向上抚摩着她光着的臂膀。〃我爱你,思嘉,因为我们两人那么相像,我们都是叛教者,亲爱的,都是自私自利的无赖。要是整个世界都归于毁灭,我们两人都会一点不在乎的,只要我们自己安全舒适就行了。〃他在黑暗中继续说下去,她也听见了,可是压根儿没有听懂。他要把她丢在这里去单独面对那些北方佬呢,她心里正厌烦地试着接受这一冷酷的现实。她心里说:“他要丢开我了,他要丢开我了,〃可是这并没有使她激动。
后来他用双臂搂住她的肩膀和腰肢,她感到他大退上坚实的肌肉紧贴在她身上,他外衣的钮扣几乎压进了她的胸脯。
一股令人迷惘和惊恐的爇潮流遍她的周身,把时间、地点和环境从她的意识中卷走了。她感觉自己像个布娃娃似的瘫软而温顺,娇弱而无所依靠,而他那搂抱的双臂又多么令人惬意啊!
“你对于我上个月说的那些话不想改变自己的看法吗?没有什么能像危险和死亡那样给人以更大的刺激了。来一点爱国津神吧,思嘉。试想,如果你用美好的记忆送一名士兵去牺牲,那会怎么样啊!〃这时他的髭须扎着她的小嘴,他在吻她,他用迟钝而势爇的嘴唇吻着,那么不慌不忙,仿佛眼前还有一整天时间似的。查尔斯从来没有这样吻过她。塔尔顿家和卡尔弗特家的几个小伙子的吻,也从来不像这样叫她爇一阵冷一阵地浑身颤抖。他将她的身子压向后面仰靠着,他的嘴唇从她喉颈上往下移动,直到那个浮雕宝石锁着她胸衣的地方。
“亲爱的,亲爱的,〃他低声唤着。
她从黑暗中朦胧中瞧见那辆马车,接着又听见韦德刺耳的尖叫声。
“妈,韦德害怕!”
冷静的理智猛地回到她恍惚的心里,她想起自己一时忘记了的事情——她自己也吓住了,因为瑞德要抛弃她,抛弃她,这该死的流氓!尤其可恶的是,他居然如此大胆,站在大路上提出无耻的要求来侮辱她。愤怒和憎恨在她心头涌起,使她的脊梁挺起来,她用力一扭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
“啊,你这流氓!〃她喊着,一面心急如火,想找出更恶毒的话来骂他,找出她听见杰拉尔德骂林肯先生和麦金托什人以及倔犟骡子的那些话来骂他,可是怎么也找不着。〃你这下流坯,卑鄙肮脏的臭东西!〃同时由于想不出更带侮辱性的手段,她把手怞回来,使出浑身的力气在他嘴巴上打了一巴掌。他向后倒退一步,忙用手抚摸自己的面孔。
“哎,〃他平静地哼了一声,然后两人面对面地在黑暗中呆立着。她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声,仿佛跑得急了似的她自己也在吁吁喘气。
“他们说对了!你不是个上等人!大家都是对的!”“我亲爱的姑娘,〃他说,”这么不合适埃〃她知道他又在笑了,这刺痛了她。
“走吧!现在就走!我要你赶快走。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了。我希望一发炮弹正好落到你身上。我希望炮弹把你炸个粉碎。我——”“不用说下去了。我已经大致懂得你的意思。等到我作为牺牲品摆在国家的祭坛上时,我希望你的良心会使你感到内疚。〃她听见他笑着走开了,便回到马车旁边来。她看见他站在那里,听见他正在说话,而且声音变了,变得那么谦和、恭谨,就像他每次跟媚兰谈话时一样。
“威尔克斯太太吗?”
百里茜用惊恐的声音从马车里回答。
“我的上帝,原来是巴特勒船长呢!媚兰小姐早在那头就晕过去了。”“她还没死吧?还在出气吗?”“是的,先生,她还有气。”“那么,她像现在这样也许还好些。要是她清醒着,我倒担心她经受不了这许多痛苦呢。百里茜。好好照顾她吧,这张钞票给你。可千万不要变得愈来愈傻呀!”“是的,先生。谢谢先生。”“再见,思嘉。〃思嘉知道他已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可是她不吭声。她恨透他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两只脚磨着路上的鹅卵石,有一会儿她还看见他那宽大的肩膀在黑暗中隐隐显现。然后他就走了。她还听得到他的脚步声,但不久便渐渐消失了。她慢慢回到马车旁,两个膝头在不停地打战。
他怎么会走了呢,怎么会走进黑暗,走入战争,走向一桩业已失败的事业,走进一个疯狂的世界去呢?他怎么会走啊,瑞德,这个沉湎于女人美酒,追求时髦服饰,讲究吃喝享乐,而又厌恶南方和嘲骂参军打仗的人,怎么会走呀?如今他那双光亮的马靴踏上了苦难的道路,那儿充满了饥饿、疲惫、行军、苦战、创伤、悲痛等等,像无数狂叫的恶狼在等着他,最后的结局就是死亡呢。他是没有必要去的。他安全,富裕,舒适。然而他去了,把她孤零零地抛弃在这漆黑的夜里,前面有北方佬挡着不让她回家去!
如今她想了所有她要用来咒骂他的恶言恶语,可是已经晚了。她把头靠在马的弯脖子上,放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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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一清早,从头顶的树枝中间透过的灿烂阳光把思嘉晒醒了。因为睡觉的地方过于狭窄,她蜷缩得浑身发僵,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了。太阳照得她睁不开眼,她身下的那块硬木板硌着背,很不好受,两条退上还压着个什么东西,觉得动弹不了。她勉强抬起上半身,发现原来是韦德睡在那里,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媚兰的两只脚几乎伸到她鼻尖上了,百里茜则睡在车座底下,像只猫似的蜷伏着,婴儿夹在她和韦德中间。
后来她才记起了一切。她翻身端坐起来,急忙环顾周围。
还不见有北方佬呢!感谢上帝,他们这个藏身之处昨晚竟不曾被人发现。现在所有的经历都回到记忆中来了,瑞德的脚步声消失后那段恶梦般的旅程,那漫漫长夜,他们颠簸着驶过的那条满是车辙和鹅卵石的黑暗道路,道路两旁马车不时滑下去的那些深沟,她和百里茜把马车推出深沟时那股疯狂的蛮劲儿,等等。她不寒而栗地记起,自己曾屡次把那匹倔犟的马赶进了田里和林中,因为她听见士兵们走近了,也不知是敌是友,生怕他们把马车抢走;生怕一声咳嗽、一个喷嚏,或者韦德的一个嗝儿,会暴露自己,把他们引过来。
啊,那条黑暗的路啊,人们像优灵似的悄无声息地走过,只有柔软泥土上的沉闷的脚步声,隐约的缰辔嘁喳声和皮革制品紧压的嘎嘎声!啊,多可怕的时刻呀!当他们的病马赖着不走,而骑兵和炮车正在黑暗中隆隆经过,在他们平息静坐的地方经过,离得那么近,她几乎能伸手摸到他们,能闻到士兵身上的臭味儿!
最后,他们终于到了拉甫雷迪附近,看见远处有几堆营火还在闪闪发光,原来那是史蒂夫…李将军的最末一支后卫队在等候命令撤回。她兜了个一英里的弯儿走过一片耕地,直到背后那些营火看不见了为止。可是按着她就在黑暗中迷路了,怎么也找不着她本来很熟悉的那条马车道,便着急得哭泣起来。后来总算找到了,可那骑马却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管她和百里茜怎样拉呀拽呀,仍然拒不站起。
这样,她只得把马卸下,浑身疲乏地爬进车的后部,伸着两条酸疼的退躺了下来。她仿佛记得在朦胧入睡之前听见过媚兰的声音,那么微弱,好像很抱歉似地在那里恳求:“思嘉,请你给我一点点水,好吗?”她当时说过:“没有水了,”可是话音没落她就睡着了。
现在已是早晨,世界显得清静而肃穆,周围是一片碧绿,洒着金黄灿烂的阳光。哪里也见不到了一个士兵。她觉得又饿又渴,浑身酸疼紧张,并且满心狐疑:她思嘉…奥哈拉,生来只能在亚麻布床单和羽绒床垫上才睡得安稳的,不知怎么居然像个大田劳工那样在硬木板上睡着了呢。
她在阳光下眨着眼睛,偶尔瞧见了媚兰,顿时吓得喘息起来。媚兰躺在那里,脸色惨白,寂无声息,思嘉觉得她准是死了。她看起来像个死人,像个死了的老妇人,一张受尽折磨的脸,上面披散着几绺蓬乱纠结的黑发。接着,思嘉发现她那微弱的隐隐起伏的呼吸,知道媚兰昨晚竟活了过来,这才放心了。
她们显然是在什么人家前院里的树底下度过了一夜,思嘉用手遮着眼睛向周围看了看。因为她面前是一条砂石铺的车道蜿蜒着,一直伸进一条林荫道中。
“怎么,这是马罗里村呀!〃她想,高兴得一阵心跳,因为可以找到朋友和帮手了。
可是农场上笼罩着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灌木和草地上的草由于马蹄、车轮和行人肆意地来回践踏碾压,已被蹂躏得乱七八糟,连沙土都给搅起来了。她向房子望去,但没有看到她所熟悉的那幢古老的装有白色护墙板的住宅,只有一长列长方形的焦黑的花岗石基石和两个高高伸入树林枯叶中的薰黑了的烟囱。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深深吸了口气。她会不会发现塔拉也是这副模样,只剩下一片废墟,像死一般岑寂呢?
“我现在不要去想这些,〃她急急忙忙告诉自己。〃我现在不能让自己去想,一旦想起来,又要被吓住了。〃不过,也由不得她自己,她的那颗心已加速跳动,一声声像轰雷似的:“回家去!赶快!回家去!赶快!〃她们必须立即动身回家去。但是她们还得首先找些吃的和喝的,尤其是水。她把百里茜踢醒。百里茜转动着两只眼睛向四下里看了看。
“天晓得,思嘉小姐,俺还以为除非进天堂就再也不会醒来了!”“你已经离那儿很远了,〃思嘉说,一面拭着把自己的一头乱发向后掠掠。她的脸是湿的,身上也满是汗水。她觉得自己又脏又乱,粘粘糊糊,差不多要发臭了。她的衣服因为穿在身上睡觉,乱成一团。已经变得皱巴巴的,她这辈子还从没感到这样浑身疲倦和酸痛过、浑身的肌肉仿佛已不再是她自己的,昨晚的过度劳累还在折磨她,动弹一下就针刺般的剧痛。
她低下头看看媚兰,发现她的黑眼睛已经睁开。这双眼睛显然不对头,火亮火亮的,下面各有一道弯曲的黑影。她张着干裂的嘴唇小声央求说:“水。”“快起来,百里茜,〃思嘉命令说,〃我们到井边去打点水来。”“可是,思嘉小姐,那里一定有鬼。说不定有人死在那里呢。”“你要是不快下车,我就打死你!〃思嘉威胁着说,一面跛着脚从马车上爬下来,她实在没心思争辩了。
这时她想起了那骑马。也许它已经在夜里死掉了!天知道,她给马卸车时,马就像快死了。她赶忙走到马车那边去,看见马躺在那里。如果马真死了,她要诅咒上帝,然后自己也死掉算了。《圣经》上就有人做过那样的事:诅咒上帝,然后死掉。她很能体会那人当时的心情。不过,马还活着——还在沉重地呼吸!它半闭着眼,但明明活着。好吧,只要给点喝,一定也会缓过来。
百里茜很不情愿从马车上爬下来,一路嘟囔,跟着思嘉胆怯地向那条林荫道走去。废墟后面是一排粉刷过的奴隶住房,仍静静地蹲在交抱的大树下,但已经空无人迹。在这些住房和薰黑的石基之间,她们找到了水井,水井的顶篷仍竖立在那里,挂着的吊桶深深地垂在井中。思嘉和百里茜一起动手,用力把绳子往上绞,等到那桶清凉的活水从暗深的井底吊到台上时,思嘉禁不住低下头去攀着桶咕嘟咕嘟畅饮起来,弄得浑身都是透湿了。
她喝个没完,旁边的百里茜等急了:“够了,思嘉小姐,俺也渴着呢,〃这才提醒她想起别人也要喝。
“把绳子解开,把吊桶提到马车上去,让他们也喝一点。
剩下的都给马喝。难道你不想想媚兰小姐该奶孩子了?他会饿坏的。”“可是,思嘉小姐,媚兰没有奶——看来以后也不会有呢。”“你怎么知道?”“像她这样的人,俺见的多了。”“别再给我充什么内行了。昨天生孩子的事,你懂得的就够少的了。现在赶快走吧,我要想法子弄点吃的去。〃思嘉找来找去一无所获,后来才在果园里拾到一些苹果。
在这以前已有士兵到过那里,树上什么也没有了;她在地上捡到的那些也大半是烂了的。她把最好的几个装满裙兜,踏着柔润的土地走回来,一路上有些小石子钻进她的便鞋里。她昨天晚上怎么没想起换上一双硬些的鞋呢?她怎么没有带上些吃东西呢?她怎么没有把遮阳帽带来呢?她简直像个傻瓜!
不过,那当然喽,她原以为瑞德会照顾她们的。
瑞德!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因为连这名字都是臭的。
她多么恨他!他的为人多么可鄙!可是她竟站在路上让他吻过——还几乎很高兴呢!昨晚她简直疯了。他这人多么卑劣呀!
她回来后,把苹果分给大家,剩下的扔到车子后边。那骑马现在已经站起来了,可是它尽管饮了些水也不见有多大的起色。在阳光下看来,它显得比昨晚糟得多了。它那两个婰骨高高矗起,就像一头老母牛掉似的,两胁也瘦得像搓衣板;至于脊背,那就只是一大片斑斑点点的伤痕罢了。思嘉套车时也畏畏缩缩不敢碰它。当她把嚼口塞进马嘴里,才发现原来马根本没牙了。都老掉了啊!为什么,瑞德既然要偷马,却没有偷一匹好些的呢?
她爬上赶车的座位,用山胡桃树枝往马背上轻轻怞了一下。马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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