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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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无情-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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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陈贲敲开了那位同学家的大门。门卫问明来意后,进去通报,回来时,对陈贲说:“首长刚开会回来,现在要休息。”

  “那我看看他的爱人。”

  门卫再次返身去汇报,出来后又说:“××(那位同学的夫人)同志也要休息。”

  那位同学的闭门羹深深刺痛了陈贲的心,从此,他再也未见那位同学,黄佩文也再不劝陈贲去作受辱的拜见。不久,黄佩文作为右派家属,调离石油部机关,下放到四川油田大山里的南充地调处自贡基层队,两个女儿仍在北京读书。一家四口,从此天各一方。

  冷湖油田地处青海柴达木盆地西部,海拔近三千米,高寒缺氧,荒漠无垠的戈壁上不但人迹绝无,连地表植物也难觅到。缺少水源,进入戈壁一旦迷失方向,就有被大漠吞噬的危险。四十年过去了,这里仍然是我国生活与工作最为艰苦的油田。

  陈贲到冷湖后,还是有许多机会回北京的,因为大庆油田已开始大规模开发,正是用人之时。时任石油部部长的余秋里一直关心陈贲的命运,据说他曾托人捎话给陈贲,让他回北京认个错就行了,但陈贲死不认错。1962年,余秋里到冷湖视察,特意让陈贲参加座谈会,并在两期演示文稿上登载陈贲的发言。1963年底,余秋里又亲自安排陈贲回北京与家人团聚。这是陈贲落难五年后第一次与亲人相会。令余秋里失望的是,数年的期望,没等到陈贲一句认错的话。余秋里职位再高,也无能为力了。

  除余秋里外,陈贲的亲朋老友劝说他认错的话更是不绝于耳,但都被陈贲所拒绝。眼看一批批的“右派”被摘帽重新安排工作,陈贲的故交只好写信给黄佩文,恳请她劝说陈贲认错,好早日回来工作。信中动情地说:“我们需要他。”

  1964年,陈贲在老君庙的好友、地质学家杜博民到冷湖油田出差,专程去看望陈贲。他提出想与陈贲认真谈谈,谁料竟被陈贲拒绝。事后,与陈贲一同落难的一位青年技术员劝陈贲接受杜教授的谈话。陈贲低沉地说:“他要谈的无非是关于如何撤消我的处分的问题,要我写一份检讨,承认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罢了。历史会作出结论,我不能为了早日撤消处分而违背良心去说假话。”

  此言虽说自戈壁荒野,但其所折射出的人格的力量却如九鼎大吕,令世上多了几分做人的尊严。

  后来得知,石油部曾给青海石油局去函,请他们找陈贲谈话,只需他写一份简单的检讨,就可以解决他的“右派”问题,但遭到了陈贲的拒绝。心如铁石,气若长虹,陈贲这种为了真理宁折不弯的性格,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中华民族历史长河中,富有社会理想和肩负社会道义的知识分子所展现的一幅幅悲壮的画卷,从屈原放逐汨罗江到林则徐罢黜新疆,中国知识分子这种以爱国、守节、清贫、修身为处世之本的优秀品质,强烈地闪现出我们源远流长的民族精神。但伏清白以死直,那些对生活怀有原则的人,却往拄只有令后人哀叹的悲凉结局。我们曾经批判说这是历史的必然,对于身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陈贲,以他的悲剧与历史上的悲壮画卷连缀成幅,就不能不说我们今日为结束这种反道德历史而进行的席卷神州的改革大潮,同样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

  陈贲在升华他的悲剧人格的时候,并没有放弃他的地质学家的责任,他利用一切机会为他毕生追求的石油事业工作,继续研究和丰富他的“陆相生油”理论,并用这个理论去指导冷湖油田的开发。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他于1963年完成了“勘探侏罗系寻找新油藏”的论文,并根据论文中阐述的理论,在青海陆相侏罗系地层找到了丰富的油流,从而掀开了青海石油勘探开发的新篇章。陈贲这篇论文的价值可以作这样一个比喻,如果三十年前评选国家科技进步奖的话,陈贲因这一理论贡献,是必定要捧走奖杯的。

  但冷湖毕竟是一个小油田。我由此想到了大庆油田,想到了胜利、辽河、华北、大港……如果陈贲不被陷入樊笼,作为石油部总地质师,他将作出何等大的贡献。人类社会没有比浪费人才更大的浪费了。

  陈贲始终对他的“右派”问题能够得到公正的解决怀有希望,但文化革命的风暴在冷湖戈壁上卷起的尘埃破灭了他的希望。有传闻说,他死前曾被毒打,实际上,他刚刚受到点名批判时,便冷静地作出了选择。他一定认为生前再也没有恢复真理的可能,只有玉碎成仁了。

  1966年6月15日,地质学家陈贲以石油部头号“右派”之身自缢冷湖。

  就在陈贲的灵骨孤寂地在戈壁的风沙中度过了14个春秋后,一位石油老人的骨灰从北京飞越千山万水,安葬在他的身旁。

  两个并蒂的墓碑,为人间又刻写了一段感天动地的故事——

  还要回溯到1958年春的“反右”运动。当时石油部曾附会出一个反党的“陈、黄联盟”,陈,就是第一大右派陈贲;黄,便是那位安葬在陈贲墓旁的老人黄先驯。

  陈黄二人抗战时期曾共事玉门油矿,解放后又同为新中国初创的石油工业奔忙。今天看来,他们不仅有着相同的经历,而且还有着相同的理想,相同的性格,相同的学术观点。如果有什么不同,便是黄先驯比陈贲更加不被驯服。至于政治联盟,实属扑风捉影的无稽之谈。

  一切源于黄先驯在担任石油部勘探司地质室主任工程师期间,制订了一份《中国石油勘探方针》,文中支持陈贲的石油勘探以探明储量为目的的观点,拥护成立储量委员会,公开说:“打不打井应由储量委员会决定。”

  黄先驯的“反党倾向”比陈贲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是不能不与陈贲一起下地狱了。

  他与陈贲一样,拒不在“右派”结论上签字,为此,他与陈贲的结论也如出一辙,因为态度极端恶劣,而被定为“极右派”。

  陈贲放到了大西北的柴达木。

  黄先驯放到了东北边陲北大荒。

  东西万里,关山重重,俩人今生从此再无音讯相闻。

  辗转曲折,我找到了黄先驯的长女黄嘉明。她是中国影协的研究员,虽然已是50岁的中年人,却依然光彩照人,丝毫看不出命运给她留下的伤痕。但她告诉我,父亲走后,全家八口人没有一分钱收入,全靠国家最低的救济金生活。陈妈妈(陈贲妻子)、童妈妈(童宪章妻子)曾在夜晚送些衣服给他们度寒,除此,她便要在寒暑假带着四个弟妹去干零活儿挣钱。

  气氛很压抑,但黄嘉明一直未停顿地向我讲叙父亲的故事。四个小时的激扬与泪水,也使我始终沉浸在对一个伟大灵魂的追忆中。

  采访是从一封信开始的。

  由于生活的困苦和政治的压力,黄嘉明对父亲做了至今仍感内疚的事情。她率弟妹集体给父亲写了封划清界线的信,抗议他的顽固。宽宏而仁慈的父亲没有责怪他们,反而写了一封影响他们一生思想的信。信中写道:

  “你们不要惧怕艰苦的生活,困难和挫折可以磨砺人的意志和品质。你们不要强迫我做我不能做的事情,我不能昧着良心斯骗别人,欺骗自己。如果为了自己的家庭和后代活着,这是禽兽都可以做到的,而人与禽兽之所以不同,他还要坚持自己的理想,追求他认为符合科学的真理。”

  由于黄先驯的“顽固”,1965年被判15年徒刑,投入了监狱。

  但监狱的高墙锁不住他热爱石油的心。为掌握世界和中国石油工业的发展状况,他在狱中利用做读报员的机会,将《人民日报》上所有涉及石油的报导都用蝇头小字抄录下来。十几年过去竟积累了几十万字的笔记,用这些笔记作数据,写出了十五万字的能源开发论文。由此可见,他对未来充满了何等坚定的信念。

  黄先驯比陈贲幸运,等到了平反的一天。1979年秋天,他走出了监狱。

  回到北京,黄先驯才得知他的老母、妻子已于十年前相继过世。悲痛过后,他便提出要去柴达木工作,并且立即就做动身的准备。

  我问黄嘉明,她的父亲这样迫切地要去柴达木,是不是因为北京已无牵挂之处?黄嘉明否定了我的说法。她说,父亲是个具有崇高理想的爱国者,既使受难期间,也没有放弃为国家寻找石油的责任。出狱后急于投身石油工作,追回失去的二十年光阴,应是在情理之中。至于为什么要选择柴油木,父亲曾断断续续表示过,青海石油探区解放前便归玉门油矿管辖,父亲一直对那里的石油感兴趣。1957年夏,他本要去柴达木视察工作,车票都买好了,部里突然通知他参加鸣放会,他只好退了票。谁知会一开,他便大祸临头了。他是在柴达木前停止了生活的脚步,当他重新获得生活时,他认为应该继续走下去。回北京后,他听到了陈贲惨死冷湖的消息,一夜未眠,他深感应到柴达木去陪伴老友,完成他未完的事业。正是这诸多的原因促使他要去柴达木的。

  听完黄嘉明的解释,我总感黄先驯的柴达木情结一定还隐藏着更深的东西。他来自茫茫的戈壁,当他饱经了人世的沧桑后,一定彻悟了那片苍凉的土地不仅是他向祖国和人民坦露忠诚的地方,而且是他最好的归宿。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中国知识分子重义的品行,使他不能不走向大西北的荒原。

  但不幸的是,黄先驯出狱仅半个月便因腹泻确诊为直肠癌,一个月后进行手术,发现已是晚期。他刚结束囚徒的生活,又开始遭受病魔的折磨。

  黄嘉明告诉我,当父亲病倒后,柴达木便成了他生命最后岁月与病魔搏斗的精神力量,只要提起柴达木,他躁动的心就会平静,只要提起柴达木,他就会乖乖地吃药打针。他像在监狱里坚信真理一定会战胜谬误一样,仍坚信病魔一定会逃离他的躯体。

  但是有一天,黄嘉明来医院探视,在病房外听到里面传出哭声,止步静听,是她的父亲在向医生哭诉:“大夫,你听,天上飞机在响,地上汽车在响,听到这种声音,我就觉得是咱们国家在向我要石油。我不能躺在床上,我要站起来,我要去柴达木,我要给国家去找油,你们一定要多想点办法,快点治好我的病啊……”黄嘉明的心颤粟了,她没有进病房,她没有勇气面对这样一个哭泣的父亲。

  黄先驯最终明白了柴达木只能成为他病榻上的梦想。二十二年前向柴达木迈起的脚,经过二十二年苦苦的等待,依然无法踏上那片土地,他的痛苦是无法忍受的。

  但是地质家的冷静很快使他回归到现实。他立下遗嘱,生不能当柴达木的人,死作鬼雄也要踏上柴达木的戈壁。他要与陈贲葬在一起,向苍天大地表明一个老石油人对祖国的赤子之心,向他的同志和兄弟表达人间最真挚的友谊。

  大西北浩瀚的原野迎接着它的石油儿子。

  黄先驯终于回到了他曾为之奋斗过的大戈壁,终于在冥冥之中与陈贲的手握在了一起。

  这是世界上最壮丽的墓地啊——

  荒原上湛蓝的天空呵护着这两个高尚的灵魂;

  无垠的戈壁滩拥抱着这两个高尚的灵魂;

  柴达木永不停息的风歌唱着这两个高尚的灵魂。

  他们为石油劳累一生的心,在这寂静的天宇下享受着快乐;

  他们为石油奔波一生的双脚,在这辽阔的故土中享受着休憩。

  这是中国老石油人与世永存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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