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立刻问道:“什么树?”
拉维兹并不认得七叶树,他分得清康乃馨和玫瑰,对玫瑰花的品种,或许还有一些的研究,那是由于他需要它们来致送情人之故。
对上校的问题,拉维兹只好翻著眼睛,道:“什么树?只是一株很高大的树,什么树全是一样的,不是么?”
上校没有什么反应,跟著又问道:“然后呢?”
拉维兹道:“我们全睡了 ”
一个少校立即打断了他的话题,道:“等等,你们在森林中过夜,难道没有人值夜?”
拉维兹道:“有……有的……有人值夜,分上半夜和下半夜。”
那个少校道:“当晚值夜是哪两个人?”
拉维兹抓著头,他梳得很整齐的头发,因此而变得凌乱,想了好一会,才道:“是赖图,上半夜是赖图,下半夜,是山安。”
少校望了拉维兹一眼,在大战吃紧的时候,像拉维兹那样的人物,看在正在坚苦作战的军人眼中,总会有点不顺眼的,但是拉维兹是巴西政府的官员,和奉派来调查的军官,并没有统属的关系,所以少校不得不尽量维持著客气,他道:“可以叫这两个人来谈谈么?”
拉维兹像是尽快想卸脱自己的关系,他忙道:“当然可以,我可以替你们安排,在另一个办公室。”
上校点著头,拉维兹叫了秘书进来,吩咐了一阵,三个调查小组的官员,离开了拉维兹的办公室,第二天才见到了赖图和山安,那两个人本来是跟随史保探险团的低级人员。赖图是一个十分精壮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而出安却是一个头发已经半秃的中年人。
当他们两个人,走进调查小组三个军官在等著他们的办公室之际,是一路争吵著走进来的。
他们两个人的话说得十分快,而且十分急,不过奉命来巴西的三个军官,都精通葡萄牙文,所以全可以听到他们在争论什么,一个在大声道:“应该你负责。”另一个道:“你为什么不来叫我?”
两个人吵吵闹闹,走进了办公室,才住了口,可是两人的脸上,都仍然有悻然之色。
上校打量了两个人一眼,才道:“史保先生失踪的那一天晚上,是你们两个人分别守夜的,是不是?”
赖图没有出声,山安立即道:“先生,不关我的事,是他一个人守夜的。”
上校扬了扬言,说道:“可是拉维兹先生说 ”
山安又抢著说:“是的,本来是赖图值上半夜,我值下半夜 可是赖图却并没有午夜十二时交更给我,他没有叫醒我。”
三位军官都向赖图望去,赖图涨红了脸,道:“我,我……”他转头望向山安,道:“你应该自己醒来,如果你曾醒来 ”
山安急忙地道:“这是什么话,你是守夜的人,都睡著了,我本来就是在睡的人,怎么会醒得过来?”
两个人又面红耳赤吵了起来,上校忙摆著手,大声道:“别争吵,赖图先生,事情已经清楚了,是不是当你值更时候,你睡著了?”
赖图不出声,僵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上校皱著眉,道:“太疲倦了?”
赖图道:“我……我以前未曾有过那么疲倦,那一天晚上,我拿著长枪,靠著一株树站著,忽然之间,有了窒息的感觉,我想叫,已经叫不出来了 ”
一个少校忙道:“等一等,什么意思?你有窒息的感觉?有人袭击你?”
赖图忙道:“不,不,我只是有呼吸不畅顺的感觉,好像……好像是处在一间空气不流通的屋子之中,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三个军官互望了一眼,另一个少校道:“在原野森林中,你会有这样的感觉?”
赖图苦笑著,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道:“我也知道这样说,很难令人相信,但事实上的确是这样,我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知道负责守夜的人,不能随便睡著,我曾经竭力挣扎过,不想睡过去,可是我却敌不过那种感觉,终于睡著了。”
上校问:“当你醒过来的时候,是什么时间?”
赖图苦笑了一下,道:“早上,和大家是一起醒来的,那时,史保先生已不见了。”
上校又问道:“当你昏昏欲睡之际,你是不是看到另外有人?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感到可能有人向你在喷射催眠气体?”
赖图忙道:“不会,绝不会,事实上,我当时也以为可能有人来袭击,但是事实上,当时绝对没有人在我的周围,绝对没有。”
三个军官叹了一声,赖图的话,使得史保的失踪更充满了神秘性,而这种神秘性,在搜索小组回来之后,更形加浓。
回来的搜索小组带了世界上最好的猎犬一起的,在史保教授失踪的地点,猎狗向著树顶狂吠著,一直要窜上树梢去。
当搜索小组的人员,协助猎狗,一直上到树梢之后,猎狗就向邻近的树梢扑过去。猎狗的动作虽然灵活,可是也无法在树梢上纵跃如飞的,猎狗的训练人用力拉住了狗,可是猎狗还是向前直窜了出去,以致被树枝夹住了身子,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弄了下来。
而当猎狗下地之后,仍然一直向著树梢吠叫著,对这种现象,搜索人员作不出任何的结论,看来好像是要寻找的目标,是自树上离去的,但是史保先生又不是“猿人”,这样的结论是无法打入报告书之中的。
调查小组的成员,在巴西又停留了几天,尽他们的所能,搜集了一切资料,就回去了,盟军总部高级将领所接到的调查报告,结论是史保先生在任务的执行中,可能遭到了意外,是什么样的意外,原因不明,也有可能是受到了敌人的袭击。虽然史保先生是一个身份如此特殊的人物,但是在当时这样的情形之下,为了他的失踪,已经可以说得上是极其劳师动众的了,其势不能再继续下去,是以只好不了了之。
而盟国方面准备在巴西补充橡胶缺乏的这个计划,并没有放弃,后来虽然没有了史保先生的参加,但一样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不过那和史保的故事,已经没有什么大关系了。
史保在什么地方呢?他仍然在原始森林中,向西走,一直向西走。
十天之后,他已经离开了亚马逊河很远了,进入了一个在他之前,只怕从来也没有人进入过的植物世界。史保称之为植物世界,自然并不是表示他所经过的地方,完全没有动物。事实上恰恰相反,有著各种各样的动物,但是史保仍然称之为植物世界,因为毫无疑问,植物是他所经过的世界主宰。
各种各样高大的乔木,看来不是从土地上直接生出来,而是从浓密的,几乎插脚不下的灌木丛,或是极其肥大的草木植物中拔根而起来的,高大的乔木,在半空中将它们的枝干,尽量向上生,向横伸,浓密的树叶,几乎将阳光完全遮住,别说是那些粗大的树干,在世界上不知已经经历了多少百年,单是说缠在树上的那些寄生藤和寄生的植物,也和大树相依为命,不知有多少年了。
这不折不扣是一个植物世界,植物是主宰,森林中的动物,只不过是个附属品,依附植物为生,离开了那些植物,没有一种动物,还可以生存一个星期以上,事实上,连史保也是如此。
在这十天之中,毫无疑问,是植物维持了史保的生命,多汁的浆果,美味的树果,生著了篝火,烤熬了之后,发出诱人的香味,脂肪在火中迸出火花的巴西豆树的果实,溪水加上花模树的叶,可以成为美味的汤,就是这一切,维持著史保的生命。
那一天黄昏时分,史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他只是靠估计,在森林中向西走,每一天大约行进十五哩,那么这时,他应该是在离亚马逊河以西,一百五十哩左右的地区之中,根据他的知识,那是一片地图上的空白,从来也没有人在这个植物世界之中,跋涉如此之深的,甚至印第安人也没有过。
史保在开始的几天中,也曾希望过能遇上一些印地安部落,但是从四周围的情形来看,他是无法达到这个愿望的了,这里根本没有人来过,只有他。而他,却是被植物引进来的,而且,并不是出于他的自愿,至少是半强迫性质的。
史保望著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不禁苦笑了起来,他扶著的一株老树,是一株极大的檀树,粗大的树干上,生满了寄生的藤根,草耳和钗子股。他手所扶的地方,一大片钗子股,正片放著清香,美丽,浅紫色的花朵,那么一大蓬钗子股花,像是唯恐史保不注意它们,娇嫩的花瓣,全是微微地颤动著,花蕊上的蜜珠,凝成一颗一颗在夕阳的照映之下,就像是一大片缀在树干上的大珍珠。
史保叹了一口气,轻拂著花瓣,这么一大片钗子股花,如果放在世界兰花展览中,毫无疑问的,可以得到首奖,尤其是在黄昏时分开放的钗子股花。钗子股只在清晨时开花,而现在竟然违反了这种植物几万年来的生活规律,这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鼓励他继续向西走?还是对他服从指示的一种鼓励?
史保又轻叹了一声,经过了十天之后,他的情绪起伏,已经平静下来,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再向前去结果如何,他一定要向前去,他要寻出整个原始森林中的植物,联合起来要他向西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史保坐了下来,在檀树的下面,是一大片野山芋,阔大的野生芋叶,覆盖了整个大地,这里肯定并没有下过雨,但是野山芋叶却展现出苍翠欲滴的颜色,森林中充满了如此美丽的色彩和芳香,史保以手作枕躺了下来,他在想:仙境也不过是这种样子吧。
森林中十分静,静得使他可以听到小昆虫在他头旁飞过的嗡嗡声。
史保侧著头,顺著那小虫飞的方向看去,昆虫飞行时振翅所发出的“嗡嗡”声突然停止,他撞上了一片猪笼草的叶子,那株猪笼草,离史保极其近,它肥大的叶子横伸著,最近的一寸离史保的鼻尖,只不过三寸。史保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肥大的猪笼草,那株猪笼草足有三尺多高,伞形的叶子散开著,那只小昆虫撞了上去,立即黏在猪笼草叶子那多汁而浓密的茸毛上,一边的翅膀还在扑著,可是已经脱不了身了。
史保对植物有极其深厚的研究,而他更是著重于研究植物的生活、感情和动作的,所以他特别对于会动的植物,有著极其深刻的研究,他对于捕蝇草,猪笼草,缠人藤,中美洲的七里子盒草,以及南美洲的呼吸草等等,都有极其深刻的研究,写过不少篇论文,而对于猪笼草,尤其熟悉。在他还是一个七岁的小男孩之际,他就曾三个月未曾吃早餐,而将早餐的钱,一天一天积起来,走进一家热带花卉店,用一大捧零钱,换回了一株猪笼草,观察猪笼草捕捉昆虫的动作。
那时候,他被同学叫作“小白痴”,因为当其他所有同龄的小孩子,缠著父母买冰淇淋或是成群结队在街上或是打球的时候,而史保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株树或是一簇草前面,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对于猪笼草捕食昆虫的过程,他是再熟悉也没有的了,但是他仍是百看不厌,这时候,他躺著,侧著头,定眼看著在他鼻尖前的一株猪笼草,一动也不动地,甚至屏住了呼吸,唯恐惊动了它。
他看到猪笼草的叶子,开始卷起来,那些细白的,近乎透明的茸毛,像是无数鱆鱼的足一样黏住了昆虫,而叶子上部的瓶状叶梢中,迅速地注出清水,茸毛移动著,昆虫身不由主地被逼向瓶状叶梢移动,瓶中的清水更满,昆虫终于被移进了“瓶”中,“瓶”口的长茸毛,立刻封住了出口,昆虫在水中扑著,不一会,就静了下来,被猪笼草瓶状叶梢中的清水淹死了,而这片经过了辛苦搏斗的猪笼草,也慢慢地舒展开来,就像是一个壮士,在经过一场搏斗,杀死了一头猛兽之后,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一样。史保慢慢转回头去,天色已迅速黑了下来也就在那一刹间,史保陡地坐了起来,他明白了一件事。他明白了自己是如何被那些大树“搬”得向西移动的了,他睡在树上,当他因为缺乏氧气而陷入半昏睡状态中的时候,那些大树,一定全部倾全力在运动他们的枝叶,而他就像是落在猪笼草叶子上的昆虫一样。
史保在越来越黑的环境中,又不禁长叹了一声,他自然明白,猪笼草将昆虫在叶上移动,送进了它叶梢的“瓶”中,那是一种本能,猪笼草是何以会有这种能力的,连史保也答不出来。那些大树,七叶树,柯树等等也要将它们的枝叶,做到猪笼草叶上茸毛同样的作用,那要经过多大的努力?这种努力,看来实在是没有可能的,但是谁又敢说绝对没有可能呢?
大树的树枝是不会动的,人人都会那样说,但事实上,每一种植物都是会动的,树枝向上伸展的速度,而且还算是相当快的,猪笼草为何有迅速动作的能力,谁也答不上来,植物学家至多说那是为了生存,为了适应环境,所以使猪笼草有这样的能力,既然有这样的说法,那就可以肯定,植物在有需要的时候,是可以加速它活动的能力的。
史保轻拍著檀树的树干,低声道:“你们做得不错,在你们看来,我实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得比猪笼草捉昆虫还不如。”
史保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爬上那株檀树,不多久,就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起来,他仍然一直向西行,因为他可以强烈地感到,他并没有走错路,在他的旅程之中,所经过之处,各种各样的植物,都在表示对他的欢迎,在这些日子中,史保真正是和植物生活在一起,他感到那是他一生之中,最有价值的一段日子。他甚至忘记了究竟向西一直走了多少天,他只知道自己已渐渐进入了山区,连绵的山岗开始出现,清澈的溪涧渐渐增多,而终于他走进了一座丛岭横亘的高山。
在这时候,史保真正感到迷惘了,虽然他仍然在向西走,可是前面简直已经没有道路可走,靠著崖上大片地衣的指点 那些地衣甚至离开了岩石,在他面前颤动著,而大片的羊齿叶,更时时拂著他的脸。
史保已经无法放弃了,他只好继续向前走,那一天下午,他来到了两座高崖之前,那两座高崖之间,有一道十分狭窄的隙缝,只可以供一个人走过去,而那隙缝,史保估计,在平时根本是看不见的,因为野山藤的藤枝和藤须,将隙缝完全遮没了,可是当他来到那隙缝的面前之际,却看到本来遮住隙缝的野山藤,全向两旁分拂了开来。史保在隙缝前站了片刻,毅然走了进去。
他明白,他是在进行一项史无前例的探险,他绝不能退缩。
隙缝之中,十分阴暗,山岩上的泉水流下来,使岩石变得润湿。
史保抬头看著流下来的泉水,和泉水流过之处,岩石上生长著厚厚青苔,本来灰褐的石壁,被那些青苔铺成了一片碧绿,那种碧绿在阴暗之中,又给人以一种极度的清凉之感。
那道隙缝并不是太长,史保只花了一小时,就已经完全走完了,在他经过了那道两座高崖间的夹道之后,眼前陡地一亮,而刹那之间,他又呆住了。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极大的山谷,那山谷中有很多树木,和山区中别的生命,看来并没有异样,但是令得史保呆住了的,是在山谷中心的一株大树。
那是一株真正的大树,山谷中其他的树,也都有三四十呎高,可是和那株大树比较越来,却只像是一株小草。史保从来也没有见过,甚至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巨大的树。
那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