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一起吃饭。”赖老板已经改用普通话。我发现老板的普通话大有长进,不知是这几天忙着在关外开发工业区与大陆这边人交往多了,还是专门为了和我交流,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很感动,对赖老板也更佩服。
“好,好。”我说,“我去将工作安排一下,干脆不加班了,反正要领工资,大家也不会有心事作业,出了次品更麻烦。”
适应是互相的,没想到我也自然而然地把工作说成了“作业”。老板对我的话几乎没有反应,还是那样灿烂地笑,那意思仿佛他还没笑够,需要继续笑,或者是他觉得生产安排是我的事,他根本不用操心。就像他说的人工的事情不用我操心一样。
作者自传17
17
那顿晚饭自然与往常不一样。表面上比往常热烈,但热烈中隐藏着沉闷。总的来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当然是我。赖老板刚才已经将一本存折塞给我,并且一个劲地跟我解释,说我刚来,少点,以后会慢慢给我加的。我不好意思当面打开看,但我马上就想起我第一天来时他反复向我做的解释:伙食很差,不好意思。我就笑,老板问我笑什么,我说钱多少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要干的开心。说得赖老板很开心。等老板转过身与别人说话时,我还是忍不住偷偷地拿出存折,迅速地展开看了一眼,我的乖乖,九千!!我赶紧藏好,生怕丢了,心里一阵狂跳。
愁的许师傅。这餐饭算是对许师傅的送行饭,上的第一道菜就是炒鱿鱼。鱿鱼经烈火一炒,立刻反卷,暗示卷铺盖走人。我有点同情许师傅,只有我知道,其实最该炒的不是许师傅,而是陈秉章,但老板不知道,老板可能是看陈秉章工资那么低根本就不值一炒吧。当然,如果我将事实真相对老板讲清楚了则另当别论。但我还没说,因为我还没找陈秉章谈,不知怎样开口,不过,明天我是肯定要说的,冲着这九千块一个月我也要豁出去,否则还算是人吗?
借着酒劲,许师傅红着脸对我说:“阿丁,记着,你比我更惨!”
我现在是经理,一个“师傅”这样对我说话当然让我难下台。我甚至感到委屈,因为说到底,他的离去并不是我的意思,应该是老板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正好有机会了而已。这么想着,原来心底里对许师傅那点同情也荡然无存了。
倒是副经理顾全大局,赶快把话岔开。其他几个香港师傅低头喝酒吃饭,对我不冷不热,非常有克制。
赖老板只陪我们吃了一会儿就提前走了,这一幕他没看到。我想,如果赖老板在,或者唐小姐在,许师傅就不会说了。如果那样,这顿饭我会吃的好过些。但他们都不在,这让我怀疑唐小姐是不是有意回避,要不然唐小姐这次怎么没跟赖老板一起过来呢?我现在盼望唐小姐过来,她过来我就请她帮我从香港周大福那里买三个大戒指,老婆一个,妈妈一个,岳母一个。
晚饭早早就散了,我找到电话亭先给老婆报个喜,又给妈妈报个安。以前我打电话总是长话短说,今天说的特别多,都拿九千块一个月了,还在乎这点电话费吗?有人说穷人和富人的区别主要在生活方式,我认为生活方式还是取决于经济基础,有钱人和没钱人的生活方式当然不一样,比如打电话。
长途打完后,我又给蒋大哥打了个短途,告诉他我要请他们全家吃饭。蒋大哥说你发工资了?我说是的。他说拿了钱也不要乱花,留着。我说乱花不了,多着呢。他说多少?我说九千!他愣了一下,而且愣的时间蛮长,然后说:那也不要乱花。我说好,我不乱花,但大哥还是要请的。他又愣了一下,说实在要请星期天你买点菜回来,让你嫂子做吧。
晚上回到宿舍,我忍不住再次打开存折,再仔细看看。
这是一本香港查打银行的活期存折,与大陆这边的不太一样,但存折我还是能看懂的,尤其是上边的*数字。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怎么上面写的不是9000而是?!如果我眼没看花,那么我的工资不是九千,而是九百!岂不是笑话?我的工资是九百?还不如赖德龙?赖德龙这个月连工资带加班费总共还有一千一呢。我傻了,好在我已经是一个五百多人的香港公司经理,现在是一个人住单间,如果还是像以前那样和陈秉章两个人住,还不被他笑死?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搞错了。我对自己看*数字的能力产生了极大的怀疑,我急需要证实。这么晚了怎么证实?香港查打银行在蛇口是有一个分理处,但现在肯定是关门了。我把化验室那个说客家话的小伙子从床上拧起来。我自认为有恩于他,这时候在这个问题上他比陈秉章可靠。小伙子进门后,我把存折给他看看,问他是多少?小伙子很疑惑,说这个你还看不懂?九百嘛。我问有没有看错?小伙子把存折凑到眼睛上,再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眼睛离开存折,看着我,摇摇头,说没有,这怎么能看错。他又问我:你怎么了,丁经理。我说没什么,你回去睡觉吧。
小伙子回去睡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不相信这是真的,肯定是弄错了,那小伙子的话能信吗?他见过香港的存折吗?明天上午我要溜出去一会儿,借辆自行车,去查打银行分理处去把钱取出来,管它是多少,全部取出来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嘛。想着想着我慢慢地迷糊起来,迷糊间我来到银行,银行的小姐见我是个大客户,对我十分热情,专门为我准备了一个大袋子,装了满满一袋港币给我,我一看,怎么这么多?不是九千,是九万!怎么是九万呢?!我一高兴,抓起一叠钱给银行的小姐,银行小姐一眨眼变成了赖晓芸,赖晓芸“叭”地一把打掉我手中的钱,说:“呸!谁要你的臭钱!”温馨灿烂的赖小姐一下子变成了样板戏里的女英雄。我吓醒了,一头汗。
《娱乐城》 一(1)
紧走慢走,一天出不了汉口。
夏青今天就一直在走。她要试一试,看一天到底能不能走出汉口。
夏青把这一次的步行当作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或者是当作与自己过去的彻底决裂。
夏青特意穿了件大学时代的衣服。仿佛服装也是一种环境,能把人带回早已逝去的年代。
大学里没有阴天,总是阳光灿烂,就像今天。
夏青就是在那个夏季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失身的。
记起来了,那天是农历七月初七,鹊桥相会的日子,东方的情人节。那天她白色的连衣裙上没有染上鲜红,却印上了青绿。夏青就是在那天由夏桂香改名夏青的。
夏青是在毕业的前夕与他分手的。
工业专科学校是三年制大专,到大三的下学期实际上就不怎么上课了,忙着搞毕业设计毕业实习和毕业分配。
当初夏青考大学的时候,夏青和夏家洼的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专科和本科的真正区别,相反,他们觉得上三年大学比上四年合算多了,早一年工作不是更好?夏青学的是纺织机械专业,这也是夏青自己挑的。夏青及夏家洼的人对上大学的理解就是“跳农门”,跳出农门是他们从小就梦寐以求的。跳出农门就是到城市,到城市就是吃商品粮就是当工人。工人是什么概念?在夏青和夏家洼人的印象中,工人只有两种形象,一种是男工人阶级的形象,一种是女工人阶级的形象,其中男工人阶级的典型形象是头戴白色鸭舌帽、手握钢钎的钢铁工人,女工人阶级的典型形象是头戴白色纺织女工帽、身着纺织女工兜的纺织女工,所以,当年夏青填高考志愿时,毫不忧郁地填上纺织机械。
进入大学后,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幅巨大的标语,上面写着“欢迎你,纺织战线的生力军!”这是学校对新生热爱专业教育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听报告,听系主任的报告,听校长的报告,听纺织战线的劳动模范报告,听纺织局领导报告。这些报告是有效果的,这些报告听得夏青热血沸腾。校长的报告指出:纺织工业是中国的支柱产业之一,占我国国民经济的八分之一,也就是说,支撑我国国民经济的一共是八根柱子,其中一根就是我们的纺织工业。系主任的报告说:纺织机械是纺织工业的发动机,神圣而伟大。劳动模范的报告表达了能与铁人王进喜相媲美的新中国纺织女工战天斗地的英雄气概。纺织局领导站在全球的高度说:中国的纺织品在世界上最具竞争力,是我国出口创汇的主要产业。如此,夏青学习纺织机械就有了国际意义。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毕业实习开始,夏青如愿以偿来到了国棉纺织厂,在这里,她要亲眼看看新中国自己培养的英勇豪迈的纺织女工是怎样战天斗地的,她要看看自己所学的纺织机械是怎样为祖国创造外汇和荣誉的。
夏青他们去的那天厂里很热闹,红旗招展车水马龙,还有许多新闻记者进进出出,一看就是在搞大的活动。接待他们的厂办公室主任是他们的校友老大哥,老大哥对领队的吴老师非常尊重,但态度没有想象的热情,至少相对与今天厂里的气氛来说热情得不够。吃过饭,同学们都自觉地集中到吴老师的宿舍。吴老师问厂办主任:“今天厂里干什么这么热闹?”
主任环顾一下四周,言欲又止。
“没事的,”吴老师说,“他们都要毕业了。”
《娱乐城》 一(2)
“砸锭。”主任说。
“砸锭?!”吴老师问。
“砸锭。”主任说。
“真砸锭?”吴老师问。
主任点点头,说:“焦点访谈都来了。”
“焦点访谈都来了?”同学们个个面露喜色,与老师的表情形成鲜明反差。
这时有同学小声提议去看看,立即得到大多数同学的无声响应。吴老师无可奈何地摆摆手,同学们稍作犹豫,紧接着呼啦一下全跑了。
砸锭仪式在下午两点半准时举行,省政府、纺织工业总公司、市领导都有到场,夏青没有想到她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大领导,哪一个都比她老家的村长镇长县长大得多。既然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都来了,地方新闻单位自然是一个都不能落后。夏青发现还是学新闻的好,三年前她是不懂,如果是放在今天,夏青肯定是选择新闻专业。新闻单位是事业单位,不存在“砸话筒”的问题,而且别人砸锭他们还像过年,喜气洋洋热情高涨,尤其在中国,新闻都是正面报道,再坏的事也能被他们写成好事,眼下的砸锭被写成好事已经不足为怪,连大兴安岭着火他们也能从正面报道。
夏青他们当时在现场既不算主人也不算客人,所以只能站在边缘地带,不但可以看到车间里面,也能同时看到车间外面。车间里面和车间外面正好是两个世界。与里面喜气洋洋形成鲜明的对比,外面是唉声叹气,数千名纺织女工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紧闭着嘴。几千人在一起不发出一点响声的情景比里面的热情洋溢更令人震撼。当某领导在众多电视射像机的镜头聚焦下,亲自举起一柄大铁锤愤怒地砸向纺织厂的纱锭机时,里面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声,但与此同时,夏青又分明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回头一看,一个老纺织女工已经晕倒在地,更多的女工围拢上去,泣不成声。夏青和同学们挤到面前,居然发现正是三年前给同学们做报告的那个劳模。
毕业实习向来就是为毕业分配打前站的,从这一年开始,国家将取消大学毕业生的包分配政策,这是市场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是不以同学们意志为转移的。有几个同学找到吴老师,吞吞吐吐说了半天,总算将意思表达清楚:让我们回武汉吧,抓紧落实毕业分配的事。吴老师比他们几个还难表达自己的意思,但同学们还是理解了:谁有事都可以请假,但并不意味着毕业实习取消了或提前结束了。几个自认为有路子的同学当天就走了,其它人自然也没了实习的心思,其实工厂也完全没有心思管他们,嘴上没说,心里可能巴不得他们拜拜拜拜,快快拜拜。
夏青差不多算是最后一个离开工厂的,她没有任何关系,回武汉还不如留在工厂,留在工厂起码伙食会好些。说实话,要不是有点想他,夏青肯定是要坚持到最后的。
夏青这时候有点想他了,不是生理上的,是心理上的。夏青不知道别的女性是怎样的,她对生理上是无所谓。其实夏青现在与他基本上算是“老夫老妻”了,俩人在一起做了多少次她已经记不清,也没必要记得那么清楚。反正现在夏青手里有他宿舍的钥匙,想去就去。但夏青每次去都不是因为生理原因,到底是什么原因她也说不清楚,就是莫名其妙地想他。是他那里洗澡方便一些?或者是为了适应学校的风气?现在风气也变化太快,以前组织上最忌讳的就是男女关系问题,一个人工作得非常出色,能力也很强,但只要你扯上男女关系问题,在单位里马上就臭了,就是组织上不处理,当事人自己都觉得抬不了头,现在倒好,男女关系是人们最不关心的问题,如果现在有人说某某某与谁谁谁有男女关系问题,别人连听都不想听了,你要是硬往多里说,没准大家会认为你自己有问题,不是嫉妒就是变态。夏青所说的“适应学校风气”,就是说如果夏青很长时间没往他那里去,反而会被别人视为不正常,更可怕的可能是别人以为他们分手了,其它女同学极有可能趁虚而入。
《娱乐城》 一(3)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夏青现在确实是有点想她了。那时候社会正处在转型期,电话还没有普及到体育教师和工厂实习生的宿舍,写信吧又觉得跟不上时代步伐,于是这些天他们俩几乎就没怎么联系。夏青倒是往学校打过两次电话,自然是没有找到他。没找到他很正常,大学老师本来就不坐班,体育老师就是工作的时候也应该在操场上,夏青当然找不到。他有没有给夏青打过电话夏青不知道,就是打了夏青也接不到,工厂都这样了,谁还有心事满工厂替你去找一个实习生来接电话?于是夏青现在就有点想他,或者说有点挂念他,甚至有点不放心他。于是,夏青就决定回去。
打开他宿舍的门,夏青惊呆了,足足半分钟她都没有反应过来。夏青看见一个完全*的女人,夏青从来都没有做过、没有见过、没有想象过这种事!夏青那一刻已经忘记愤怒、忘记羞耻、忘记歇斯底里。夏青那一刻没有任何反应,确实只能说是“惊呆了”。
等夏青有反应的时候,她已经走在校外的大路上,满头脑子尽是那幅不堪入目的画面。夏青当时还没有看过三级片,更没有看过*,她想不通世界上竟有这样龌龊的事!她没法讲甚至没法想。夏青在武汉没有亲戚,除了他以外,夏青甚至也没有什么朋友,就是有,这种事她能对谁说?夏青后来想,就是对几乎无话不说的二姐,她也没法描述她刚才所看到的一切。这已经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羞耻”,一般意义上的羞耻是做的人羞耻,说的人并不羞耻,但这件事不仅做的人羞耻,说的人也同样羞耻,甚至连听的人都觉得羞耻!
夏青在街上茫然地走着,她不知道往那里走,只是在走。遇到这种事,她不知道怎么办。夏青这时候已经没有爱,爱已经被那个画面耗尽了,好象也没有恨。夏青发现当爱已经完全没有之后,恨也就无从生根了。她现在突然很好奇,她想找他谈谈,既不是想骂他,也不是想求他,夏青就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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