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封常清干脆糊涂账糊涂算,当着大伙的面声明没有士卒给王洵手下拨。而王洵虽然是去年冬天才到达军中,由于先前通过周啸风等人之口,对安西军的窘迫情况已经有所了解,所以也就来了个顺水推舟。一方面不让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封常清难做,另外一方面也避免自己因为稀里糊涂连升三级,在同僚面前引起的尴尬。
正嘻嘻哈哈地笑闹间,李元钦又从背后堵了上来,笑着向王洵建议道:“不如这样,我治下的于阗城中,还有一些党项族猎户,干脆跟你做笔买卖好了!用你麾下的那些陌刀手,换我麾下的党项猎户。一个换十个,或者哥哥我再吃点儿亏,二十也行。如此,你麾下弟兄至少能攒足两千之数。也配得起你新得的这颗将军大印了!”
“呸!想得美!”王洵一巴掌将李元钦拍开,笑着啐骂。“他们都是跟我一起在刀尖上打过滚的弟兄,甭说二十个猎户,把你治下全城百姓都给我,也不能换!”
没见到封常清之前,他本打算平安抵达疏勒后,就给麾下民壮们分了途中缴获的财物,遣送众人结伴返乡。谁料封常清这里是久旱盼甘霖,见了有人从中原来,无论老幼,便一个不想再放走。借着酬谢大伙的功劳为由,直接从疏勒城外的河畔拨了数百顷适合耕种的沃土,按人头分给每名民壮五百亩。准许他们雇佣他人代耕,也准许他们世代相传,只要疏勒城还在大唐手中一天,就永不收回。
此际中原土地兼并日趋严重,大部分普通农户成丁后按照唐律,应分得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实际上到手已经不足规定的五分之一。然而该缴纳的税赋却一样不少缴,每年还要根据年龄和身体情况,去应付各种徭役。(注 2)
疏勒城外的土地每年虽然只可耕种一季,但架不住封常清出手足够大方。再加上塞火罗和乌尔其两部为赎回其本族武士所支付的耕牛,可以说,此刻活着抵达疏勒的民壮,一瞬间都变成的货真价实的小地主。
一边是返回中原之后,日日提心吊胆地防备杨国忠继续杀人灭口。一边是留在军中服役,替子孙后代挣得更多的永业田,傻瓜才会选择前者。当即,以魏风和朱五一两人为首的民壮们就齐声拜谢封常清的大恩,毅然决定留了下来。同时念念不忘了托人给家中捎信,让乡中亲朋护送着自己的妻儿老小,一道来疏勒这边过好日子。
这批民壮均来自大唐最富庶的关中地域,又经过战火洗练,凡是最后活下来者,体质丝毫不比安西一带土生土长的部落武士差。因此稍加训练,便拉起了一个完整的陌刀队。再由王洵本人带着与安西军大队一道,横扫大勃律全境。一连十几场顺风仗打下来,个个信心十足,列队往外一站,隐然已经有了几分精锐的模样。
因此,军中很多将领都暗自眼红,恨不得让封常清将王洵及其所部调到自己名下,顺势得了这一百陌刀手。而跟王洵本来就交情匪浅的赵怀旭、李元钦等,则一再笑呵呵地跟他讨价还价,愿意拿自己治下的部族牧人来换王洵麾下的陌刀手。每到这种时刻,王洵也不拿大伙的话当真。总是笑呵呵应付过去,不给任何人钻空子的机会。
今天,李元钦旧事重提,收获当然还是一个大白眼。好在他也不着恼,笑了笑,继续纠缠道:“你现在好歹也是四品高官了,别那么小气行不行?不给陌刀手,把飞龙禁卫借给我几个也将就。我麾下有两个校尉受伤较重,估计以后上不得战场了。借两个飞龙禁卫过来,刚好可以补他们留下的缺!”
若是换做一个月前,手下弟兄有了升迁机会,王洵肯定不会拦着不放。然而他现在已经是正四品中郎将,虽然眼下只挂了个空头衔,可手中的校尉实缺儿也有一大把。压根不再稀罕李元钦给的好处。笑了笑,拱着手表示拒绝,“李大哥别难为我了。就这几个人,我还留着做种子呢。借给您两个不算多,可此头一开,诸位哥哥们都来跟我借。我那个团就拆零碎了!”
“呸!好歹我也教导过一场!都道是师徒如父子,有你这面对付师父的么?”李元钦做恼羞成怒状,板起脸来唾骂。
“我可也曾做过你李兄的顶头上司呢!”王洵笑着跟对方翻旧账。
吵吵闹闹间,周围已经没人再注意王洵被破格提拔的事情了。大伙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给双方帮腔。好几次声音过大,差点把钦差大人代表朝廷慰勉有功将士的场面话都给淹没了下去。亏了封常清用咳嗽声示意,才勉强稍作收敛。
薛景仙知道军中武将大多都是直来直去的脾气,最无法忍受长篇大论。看看日头已经偏西,也就笑着结束了啰嗦。封常清命人在军中摆开酒宴,替钦差大人接风洗尘。薛景仙装模作样的客气了一番,然后半推半就,在众将的簇拥之下,走向了中军大帐。
仓促之间,军中自然摆不出什么山珍海味。只是几盘子生、熟牛肉,一只烤羊,外加三两样西域本地产的水果而已。酒也是军中将士用野葡萄自己酿制,喝起来带着一股子酸涩味儿,非常难以入口。然而,众将领对钦差大人的热情,却比任何佳酿都令人心怀舒畅。很快,薛景仙就有些熏熏然了,端了盏酒,大声说道:“薛某一直听人说,西域艰苦,玉门关外春风不度。这回自己一路行来,发现岂止是春风不度,连入耳的羌笛声,都透着股子难言的苍凉。但再艰苦的地方,也有我大唐男儿为国守疆的身形。来,来,来,为了大唐,为了诸君背后的太平盛世,咱们干了这盏!”
“说得好。大伙一道干了!”封常清轻轻拍案,举起手中酒盏,一饮而尽。
“谢钦差大人夸赞!”周啸风带头,李元钦等人紧随其后,众将士齐齐举起酒盏,将里边的葡萄酒喝了个一滴不剩。
“痛快!”薛景仙也将杯中酒水全部倒进肚子,伸手抹了抹嘴巴,故做粗豪模样,“薛某在中原之时,常叹男儿何不带吴钩。今日能亲眼目睹诸君英姿,此生也没算虚度。来,来,来,让薛某借花献佛,再敬诸位一盏!”
“干!”众将被薛景仙夸得心头火热,举起酒盏,再度一饮而尽。
注1:唐制,旅在团之下。
注2:据武德七年,李渊发布的政令记载,唐代丁男和十八岁以上的中男,各授予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老男、笃疾、废疾各给口分田四十亩,寡妻妾三十亩。此制度在唐初效果甚佳,直接为后来的盛世奠定了基础。但随着人口增多和土地兼并日趋严重,天宝年间,均田令已经名存实亡。
第二章 天河 (六 上)
“薛某是个文官,酒量恐怕比不得各位英雄。但今日却要斗着胆子再敬大伙一盏,不为别的,就为诸位今日这场功绩。薛某出长安之前,尚听闻安西军还在菩萨劳城外与大勃律人鏖战。谁料弹指一挥间,我大唐的旌旗已经被诸君插在了健驮罗国的都城之下!古语云,功大莫过于破国。诸君半年之内连破两国,这泼天富贵,可是没的跑了!”
“哈哈哈哈!”“借钦差大人吉言!”“哈哈哈哈哈!”“干了!”一众安西将士放声大笑,心中都觉得长安来这位钦差大人善祷善颂,话都说到大伙心窝子里去了。
封常清开始对薛景仙本来不怎么重视,仅仅看在后者代表着朝廷的份上,不得不敷衍他一番。待耐着性子听完了此人的祝酒词,忍不住又开始重新打量他,欣赏之意油然而生。
坐在封常清下首的周啸风也心生警惕,命人给自己倒满了一盏野葡萄酒,举到眉间,笑着回敬,“薛大人远道而来,我等本该多下一番力气招待才对。奈何战事匆忙,军旅之间暂时也拿不出什么佳肴。就只能先借这点儿淡酒,替大人一洗旅途劳累罢了。望大人莫嫌弃我等寒酸,放开量多饮几盏!”
参照先前的圣旨,他刚刚升怀化将军,官阶为正三品下。而斜对面的薛景仙的官衔却只是一个从四品下的中大夫。因此后者不敢坐着接受周啸风的回敬,赶紧手扶矮几站起身,先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抱拳施礼,“周将军千万别这么说。薛某岂敢嫌酒宴简陋。正是因为诸君在前方吃糠咽菜,才使得我辈能在后方过太平日子。如果薛某连这点好歹都分辨不清楚的话,也枉读了十几年圣贤书了!”
说罢,将酒盏从矮几上拿起来,一口闷下。然后不待他人伺候,自己拎起座位旁的酒坛子,将空酒盏添了个满满当当,“薛某不会说话。谨以此盏,谢诸位的款待!”随即,一仰头,再度将盏中酒鲸吞而尽。
“薛大人好酒量!”
“薛大人好汉子!”
众人见此,又是没口夸赞。更有赵怀旭、李元钦等一干宿将,端着酒盏来向钦差大人致意。薛景仙有心在大伙面前留下一个豪爽印象,对于举到面前的酒盏,皆是来者不拒。说上几句慷慨激昂的话,就是口到杯干。转眼间就跟军帐中所有人都打了一圈招呼,把帐中气氛推得如火般炽烈。
饶是军士自酿的野葡萄酒寡淡,一连串二十几盏落肚,薛景仙也觉得天旋地转了。为了完成太子殿下交托的使命,他却依旧使出全身力气苦撑。一边与众将推杯换盏,一边大声道:“古语云,功名但在马上取。只可惜薛某身子骨太弱,上不得马,舞不动槊。否则,宁效昔日班定远,投笔从戎,与诸君并肩而战。即便醉卧沙场,也不虚来此世间走一遭!”
“薛大人客气了。若无大人这样的书生在朝中运筹帷幄,我等在西域哪会如此从容?!”有道是花花轿子人抬人,见薛景仙说话始终客气有加,封常清笑了笑,低声回应。
“说来惭愧。薛某也是刚刚才入朝。原本只是个地方官员,哪有有什么机会参与军国大事?!”薛景仙摇摇头,涅斜着醉眼谦虚。
“喔?”封常清微微一愣,有些诧异于对方的坦诚,“不过在老夫看来,以薛大人的才华,想必君前问对,也是转眼之间的事情!”
他现在是开府仪同三司,安西都护府副大都护,辅国大将军,无论实职和虚职,都远在对方之上。按常理,根本没必要对一个小小的四品官酒后之言如此在意。然而自打听完薛景仙的那几句祝酒词之后,封常清心里就隐隐约约觉得此子这番前来,除了替朝廷宣旨之外可能另有目的。所以不得不加倍提着小心,以免得罪朝中某个强大势力,给安西军带来没必要的麻烦。(注1)
“如此,薛某就斗胆,先谢过老将军吉言了!”薛景仙正愁没办法跟对方套近乎,闻听此言,赶紧笑着长揖及地。“若是日后薛某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定然不会忘了此日老将军鼓励之恩!”
“不敢,不敢。”没想到对方随便抓个杆子就敢往上爬,封常清又楞了一下,心中有些哭笑不得,“日后薛大人出入君前,老夫背后这些安西子弟,还要请薛大人多加照顾呢!”
“呵呵!老将军言重了!”薛景仙抬起头,将腰杆挺得笔直,“诸位将军在前方替大唐浴血奋战,薛某在后方摇旗呐喊,乃应尽之义。虽然眼下薛某人微言轻,想帮忙也力有不逮。然而,薛某今天依旧要斗胆放这里一句话。日后安西军有需要薛某效力的地方,只要送封信来,薛某只要能做到的,就决不敢推辞!”
“那老夫可真的要多些薛大人了!”封常清又是一愣,旋即收起笑容,冲着王洵等年青将领大声命令,“你等还看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替老夫多敬薛大人几盏!”
“是!”王洵、宇文至和宋武等人齐声回应,站起身,遥遥向薛景仙举杯致意。
“这都是老夫看好的后生晚辈。安西军的未来,也要着落在他们身上。”封常清手捋胡须,笑着向薛景仙介绍,“日后薛大人若能如愿平步青云,千万要对他们照应一二!”
“照顾不敢当!”薛景仙也站起身,举盏向王洵等人还礼,“虽然是文武殊途,薛某却愿意交这几个朋友。”
他越说得大言不惭,越证实了他背后还站着一个强大势力的可能。封常清微微一笑,用目光示意王洵等人继续与钦差大人周旋。自己却借口人老体虚,需要及时清理体内残酒的借口,告假外出方便。
早有岑参等一众亲信幕僚,等在了中军帐侧面的小帐篷内。见到封常清之后,立刻走上前,低声汇报通过各种渠道探听到的情况。“此人是大上个月十八日,与中书舍人宋昱一道出的京师。在路上只用了二十三天,便赶到了疏勒。然后就被咱们的留守弟兄迎上,派专人一路护送到了这边!”
“据朝廷那边传过来的消息。此人是走了虢国夫人的门路,才捞到了中大夫之位。但他好像跟中书舍人宋昱不太合得来。宋舍人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却故意暗示地方官员们不要搭理薛大夫!”
“还有什么?”封常清轻轻皱眉,苍老的脸上不见半点酒意。“按道理,他们不应该为同党么?”
“属下们也猜不出这其中缘由究竟是因为什么?”节度府判官的岑参摇摇头,低声回禀,“两人虽然同为杨国忠的亲信,在路上却没有同行。并且待遇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不过据派去接待那些钦差侍卫的弟兄汇报,好像薛大夫在路上另有一番奇遇。在会州附近,一个自称姓李的管家,送了他一匹骏马,一篮子书。书里边夹着很多金叶子。”
这个消息非同小可,封常清的眼神立刻一亮,沉声追问:“那个人是谁。他们还知道些什么?”
“向咱们吐露消息的人姓董。是龙武军的一个伙长。按他自己的话说,是这次倒霉,才摊上一个需要跑这么远的差使。”岑参想了想,低声补充,“根据他酒后的醉话,我等推断,送薛大夫金子的人,跟杨国忠属于完全不同的另外一股势力。而根据他描述出来的赠金者容貌,很像是个阉人!”
“阉人?”封常清眉毛迅速上挑,旋即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姓薛的是太子,或者哪位皇子的人?”
“正是!”岑参轻轻点头。“否则也没必要赶出距离京师那么远的地方,才跟姓薛的说话!”
“嗯!”封常清低声沉吟。薛景仙今天说过的所有话,在他耳边匆匆回响。“好像此人在宣旨时,第三句提的就是杨国忠和太子?莫非太子殿下复出了?你等可有类似消息?”
“太子殿下已经于上个月中旬复出。目前正在秦国桢、国模兄弟两个的辅佐下,重新熟悉政务。据说这回陛下突然有了传位之意,所以命令杨国忠全力配合!”
这就对了。封常清摇摇头,脸上浮现了一丝苦笑。怪不得薛景仙今日如此卖力气,原来已经抱上了太子殿下的粗腿。作为手握重兵的边镇节度,他当然不能轻易跟太子之间起什么瓜葛。否则,王忠嗣大将军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非但自己落得郁郁而终,连累着河西军也跟着实力大损,无数弟兄稀里糊涂地被继任者哥舒翰葬送在石城堡外。然而,为了安西军的未来着想,薛景仙这个人还真的不能得罪。否则,一旦太子将来接替了皇位,等着大伙的,还是一场飞来横祸。
既要面对来自前方的刀光剑影,还要提防来自背后的凄风冷雨,饶是封常清久经大浪,一时间也觉得十分难做。无论如何,保持安西军的安稳最为重要,尤其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更是万分马虎不得。想到这儿,他叹了口气,低声追问,“姓薛的在疏勒城时,见到了边监军没有?可否派人与其联络?”
“没有!”岑参笑着低声保证,“边令诚那厮刚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