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军中无戏言么?”王洵没有直接回答宇文至,笑着反问,“况且你我手中这点儿兵马,也只够吓唬吓唬人。想把柘折城拿下来,恐怕门儿没有!”
“你真的想要柘折城!!!”宇文至瞪圆了眼睛看着王洵,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还以为你只想在此耀武扬威一番呢。”
“开始我也是抱着给俱车鼻施一个教训就走的打算。可现在,我的想法又变了!”王洵点头而笑,年青的面孔上写满了自信,“既然已经把使团的旗帜挑明了,何不将此行的目的也挑得明白些。我会在檄文中告诉群雄,愿意跟大唐一道对抗大食的,就过来帮我攻打柘折城。愿意跟着大食人一条道走到黑的,俱车鼻施汗就是他们的榜样!”
“你,你这……”宇文至越看王洵越觉得琢磨不透,急得咬牙跺脚。若说对方发疯吧,眼下的情况,的确是把出使的目的挑得越明,形势对大伙越有利。可以想象,只要王洵把檄文发出去,河中群雄立刻就失去了继续首鼠两端的机会。要么站在大唐一边,要么站在大唐的敌人一边。使团也不必继续费力去挨个城池跟那些国主、城主缔约,把大旗往营地内一树,自然有人会主动找上门来。
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的便利,事实操作起来,却远没有这般简单。首先,河中群雄到来之后,肯不肯出全力为大唐而战,便是个大问题。其次,来的诸侯越多,唐军真实兵力被揭开的风险越大。万一其中有人跟俱车鼻施汗暗通消息,使团就面临着一场声势浩大的报复行动。第三,有怛罗斯河畔的前车之鉴在,宇文至不敢相信那些豪杰的忠诚。万一在使团跟俱车鼻施汗拼得两败俱伤时,有人从大伙背后插上一刀。先前大伙付出种种努力所获取的战果,顷刻间便要化为流水。
“看把你急的!”王洵丢过一件面巾,让宇文至自己擦汗,“有什么话,直接说出来!”
“谁敢保证他们的忠心!”宇文至用力跺脚,大声嚷嚷。“当年高仙芝,可是在这上面吃了个大亏!”
“你是害怕有人学葛逻禄人,与俱车鼻施汗夹击咱们么?”王洵不慌不忙,笑着询问。
“嗯!”宇文至轻轻点头。“咱们手中的兵力,毕竟还是太少了!根本威慑不住任何人!”
“那你可知道,俱车鼻施汗到底为什么,死赖在城中不肯出来么?”王洵轻轻摇头,笑容显得非常令人玩味。
第三章 霜刃 (五 上)
“还不是你运气好?”宇文至嘴巴上说得不屑,脸上却写满了羡慕,“一打出战旗,便有人主动来投效。嫌自己兵少,立刻有人哭着喊着给你当家奴。遇上的对手,要么是不堪一击,要么是胆小如鼠。这边刚发愁粮草,几个大仓库就摆到了眼皮底下。可好运气总有用完的那一天,咱们不能指望着把把都掷出豹子来。”
“你说得没错,刚刚开始决定亮出旗号之时,我的确是在赌。那时,除了豁出性命去赌一把外,你我也没有其他道路可选。”王洵笑了笑,承认宇文至说得非常有道理,“可后来, 我却知道,咱们能顺顺当当走到这一步,凭得绝对不是运气。”
“不是运气又是什么?你王明允难道还学会了掐决念咒了不成。赶紧说给我听听,如果你真的有十足的把握拿下柘折城,我就是再陪你疯一回也无妨”。 宇文至听得满头雾水,不耐烦地催促。
“如果没把握,你就不陪我疯了么?”王洵笑着撇嘴。宇文至白天的表现可圈可点,然而却有一些别人未曾注意到的细节被他看在了眼里,不得不专门找个机会跟对方说说清楚。
“你狠,谁让老子欠了你的。”宇文至被王洵笑得心里发毛,把头侧开,悻然回应,“快说,别卖关子老子还等着回去睡觉呢。”
“是么?”王洵又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突然把话题岔往了别处,“白天城上第一次吹响号角的时候,我看到你部的攻势突然停顿了一下怎么了,当时发生了什么?”
“没,没什么…我初次单独带兵,有点手生”宇文至不愿目光与王洵的目光相接,侧着脑袋假装看帘外的夜色。“你也知道,我这个胆子一向不太大。在封帅麾下这几年,虽然蒙他老人家的照顾,却也一直没有机会独当一面。所以,所以……”
明知道这些话骗不了王洵,他还继续硬着头皮往下说,“所以,我一听见城上的号角声,就有点担心…所以……”
王洵越听越失望,笑了笑,低声打断,“所以你就怕我丢下你不管,自己带着手下弟兄跑路?”
将第一仗交给宇文至来打,是因为他相信好朋友的能力。却万万没想到,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二人彼此之间的信任已经不再。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令他犹如心里边扎了一根刺。拼命想要拔出来,却不成想越刺越深。
“不是,肯定不是”闻听此言,宇文至心里面必王洵还着急,挥舞着手臂,面红耳赤辩解,“我发誓,不是因为这样把后路交给你,我绝对放心。可,可我更怕你为了救我,不顾一切跟俱车鼻施拼,到最后连自己的命也要搭上”
“所以,你就想撤下来…连已经攻入营垒的弟兄们也不要了”王洵的心里终于觉得暖和了些许,脸色却依旧很阴沉,皱了皱眉头,他放缓了语气追问,“那可是咱们一手带出来的,你怎么舍得说放就放”
“慈不掌兵,这可是封帅的原话”宇文至被王洵问得好生尴尬,抓了下自己的头盔,恼羞成怒,“况且我最后不是攻进去了,没耽误你王明允的大事儿么?”
“慈不掌兵,可不是这种说法”王洵被堵得嘴巴发苦,楞了楞,继续说道,“你既然信得过我,就不该停上那么一下…如果信不过我,更不该拿那么多人的命往里填。咱们都是当过弃子的人,应该知道被人抛弃是什么滋味”
“正因为知道是什么滋味,这辈子我才不会再当第二回”宇文至梗住脖颈,两眼直直地跟王洵对视,“我当时只是想,不能这么死了。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还有大仇没报。至于其他,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你王明允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应该知道我就是这么一个性子。对我好的人,我宇文至绝不辜负他。可无关的责任,我宇文至也不想承担”
王洵被宇文至说楞了,看着对方,突然间觉得很陌生…宇文至变了,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宇文至。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知道。也许宇文至一直在变,只是他一直没留意而已。
此刻他唯一知道的便是,自己无法将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宇文至。正愤懑间,宇文至却又主动收起怒容,笑着向他拱手,“看我,没事跟你争这些做什么。你是主将,当然有权过问战场上的一切。今天是我怂了,行了不。你如果不高兴,就直接把我拖出去打军棍。我绝不敢喊冤。”
“算了吧你”王洵悻然而笑,“问两句你就恨不得把我劈了,还打军棍呢”
“反正,二哥当年替我做得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宇文至指指自己的胸口,笑着表白,“都在这儿呢,一件都没忘。出狱的那天,我对着宇文家的列祖列宗发过誓。我宇文至这辈子可能辜负别人,绝不会辜负你王二郎”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王洵受不了别人老把一点小恩小惠挂在嘴边上,赶紧笑着打断。“你以后执行任务时别再犹豫就行。免得别人看出来,我不好收场”
“也不是谁,好好地说着话,偏来找我的麻烦”宇文至也笑了起来,伸手推了王洵一把,“别乱打岔,还没说你怎么突然就信心百倍了呢”
“我不是信心百倍,而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王洵笑着摇了摇头,把刚才的所有不快暂且丢在脑后,“沙千里他们前来投靠,不是投靠我王明允,而是我背后的大唐…如今河中群雄畏惧的,也不是咱们这区区六百来人的使团。至于俱车鼻施,更不是被我铁锤王的名号吓破了胆子。他真正怕的是,是当年那支打得他找不到北的安西军。是此刻封帅悬而不发的那数万弟兄”
“这都是哪跟哪啊?”宇文至听得满头雾水,眨巴着眼睛追问。“你是说,咱们之所以能把俱车鼻施吓得做了缩头乌龟,是借了大唐和安西军的势?”
“嗯没错”王洵点头承认,然后一点点解释给宇文至听,“如果不是因为封帅刚刚带领安西军弟兄,将二十万大食圣战者打得落花流水,河中群雄不可能对咱们这么忌惮…想收拾咱们都不敢亲自动手,非得借助于一伙马贼。而俱车鼻施也是因为当年曾经被高仙芝打得全军覆没,所以才对咱们大唐的将士的战斗力怕到了骨子里头。所以他才宁可让我把柘折城周围的粮草辎重抢光了消气,也不敢出城试探咱们的虚实”
宇文至还是没弄不太明白,皱着眉头嘀咕,“可他早晚都会知道。其他诸侯带兵赶来之后,肯定有人会把咱们的真实情况偷偷告诉他”
王洵点点头,目光里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老辣,“那时,恐怕咱们已经把城外的营垒都拔干净了…城中守军的士气,也必然落到了最低点。俱车鼻施想要挽回局面,就必然要出城与你我拼命。那时,咱们麾下的新老弟兄也训练得差不多,足可与城中守军一战”
“你就不怕其他人从背后偷袭你?”没想到王洵打得居然是这个主意,宇文至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问道。
“不怕”王洵微微一笑,“至少我敢保证,在咱们跟俱车鼻施分出胜负之前,没人敢抄咱们的后路。况且,俱车鼻施那边所承受的压力比咱们还大。即便打赢了,他也不敢保证有没有人想趁机分了他的柘折城”
“嘶——”宇文至听得直吸冷气。他知道王洵这几年在用兵上颇有进境,却没想到王洵的进境居然这么快。敌军的,自己的,旁观者的,还是千里之外的,种种情况居然全部给考虑了进来,编成一个套子,逼着俱车鼻施汗一步步往里钻。
这种环环相扣的手段太可怕了,当他的敌人实属倒霉。想到这儿,一些话从宇文至嘴里脱口而出,“你这都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在长安时,我可没见过你王明允有如此慎密的心思?”
“不跟你一样,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么?”王洵笑了笑,露出满脸无奈,“要么死,要么多想想。再笨的人换到我这位置,也被逼精明了”
“倒也是。你这两年好像比我还倒霉”提及发生在王洵身上的种种“奇遇”,宇文至也笑着摇头,“还好咱们都差不多熬过来了。”
“是啊,熬过来了”王洵叹了口气,好生感慨。
还有一点原因,令他无法跟宇文至说得明白。那就是,在大唐境内,无论做什么事情,他总是觉得有一些无形的枷锁,束缚着自己,令自己心中充满了矛盾和忌惮。而在去国千里之所,面对着素无瓜葛的陌生人,他反而更放得开,更得心应手。种种手段都可以使出来,所有手段都无不用其极。
这将是一片他真正凭自己本事闯出来的天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宽阔。
第三章 霜刃 (五 下)
第二天巳时,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点起二百老兵,三百刚刚招降的马贼,大摇大摆奔柘折城西北的马场而去。
他二人所部众士卒身上的铠甲皆为王洵临时从嫡系身上匀出,只够老兵们穿戴。被招降的那一干马贼则还是原来的打扮。唯恐起不到威慑效果,昨天酒后,沙千里和黄万山又连夜从宇文至、方子陵等人那里借了几百套号铠,把马贼们也给穿戴了起来。
有道是人“在衣裳,马在鞍”,马贼们也穿上了与正规军同样的号铠,气势立刻是原来的三倍。沙千里与黄万山两个命所有弟兄都拉下护面,先沿着距离柘折城两箭远的地方兜了半个圈子,然后才杀向目的地…俱车鼻施、白沙尔、加亚西、查比尔等人见到,一个个气的捶胸顿足。可想想当年被安西军打得弃军而逃的惨痛经历,终是没勇气出城阻截,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面面猩红色的旌旗招摇向北。
唐军的队伍距离目的地还有两三里,马场内的守军已经接到了示警。登时,所有兵卒便乱成了一锅粥。负责驻守养马场的将领名叫米摩克,因为曾经是个虔诚的拜火教徒,所以平素一直不怎么受俱车鼻施汗的待见,仅是凭着在军中的资历,硬熬到了一个伯克爵位。然而,此人却颇通军务,见身边将士们个个面如土色,抽出刀来砍断了一根木头,大声呵斥道:“怕什么怕你们怕,敌军就不会杀来了么?咱们昭武九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唐军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掏出刀子跟他拼,我就不信拼不过他们”
“米将军,大伙,大伙心里难受啊……”众将士掩面痛哭,羞愧里隐隐带着几分悲愤…死倒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毫无意义。今天大伙放手去拼,也许能将来犯的唐军拼掉。可明天呢,后天呢,在孤立无援情况下,大伙能拼到什么时候?况且大伙跟唐人又没什么怨仇,是大相白沙尔信了天方人的教,非要替天方人做走狗,才一次次将柘折城拖向毁灭的边缘…如今祸事又临头了,惹祸的罪魁躲在城墙背后当地羊,却让无辜的人出来替他挡刀,这也忒不公平。(注1)
“祸的确不是咱们惹来的,可咱们的家都在这里”听出众人哭声中的委屈与不甘,米摩克叹了口气,将声音放低了些,继续鼓动,“白沙尔那老贼能逃,咱们却都逃不得。是男人的,就给我把头扬起来咱们今天不死守了,一道出寨迎敌。即便是死,也让人看见,昭武九姓当中还有男人”
“将军”众将士哭得淅沥哗啦,却大部分都跳上了坐骑。百夫长安延九与石神奴都是追随米摩克的故旧,迅速开始着手整顿兵马,另外两位百夫长费迪勒与法哈德却属于大相白沙尔一系的“新贵”,不满意米摩克将责任往自家恩主头上推…徒步凑上前,大声抗议,“伯克大人将弟兄们带出去野战,马场谁来守?况且唐军此刻士气正盛,您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本伯克的确没有必胜的把握,却有决死之心”米摩克狠狠地瞪了这两个拖后腿的家伙一眼,沉声回应,“怕死你二人尽管逃回城去,别挡着我的道。否则,休怪我手中的弯刀不客气”
“你战死了,营垒中的马匹怎么办?”有白沙尔在背后撑腰,费迪勒才不惧米摩克的威胁,“大汗给你的任务可是,无论如何保全这五千头骏马”
法哈德打仗没什么本事,揣摩人心却是一流…见米摩克身后的亲信手往刀柄处摸,立刻拿对方家眷的性命来做要挟,“对,伯克大人自己战死了不要紧。弟兄们的家眷可都在柘折城内。万一大汗追究起丢失战马的责任来,谁出面替他们说话”
闻听此言,原本已经准备以身殉国的将士们如同霜打了的糜子,顷刻便蔫了下去。米摩克怒不可遏,用刀尖指着费迪勒的鼻子怒骂,“你,你这狐狸转生的小人。大战当前了,居然还有心思拖本伯克的后腿。死守在这里,难道就能守得住么?昨天粮仓那边的战事你也听说过了,五百弟兄,连半个时辰都没坚持到”
“那至少是没有违抗大汗的命令”费迪勒用手推开刀尖,振振有词…“大汗也会知道,弟兄们是为他而死,弟兄们到死,都没有违背他的意愿。”
“对,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们。大汗他老人家自然会给我们讨还公道” 法哈德与费迪勒并肩而立,七个不服,八个不应。
“你,你……”老将军米摩克被气得直打哆嗦,却最终将弯刀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