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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异域 (六 上)
王洵可不知道围绕着自己身边,有一个小小的利益集团,已经渐渐在聚集成形。他现在全部心思放在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上。
由于麾下只有两千多弟兄,其中还有半数为刚刚俘虏没多久的马贼,导致他这个大唐天使在诸侯面前说起话来底气很是不足。凭借刚刚取得的大胜余威,短时间内,众诸侯当中还没有人敢当面挑衅他的权力,然而时间长了,就很难保证,会不会有人悄悄地动一些龌龊心思。
利益面前,没有永恒的盟友。王洵相信一座几乎不设防的柘折城和数千里膏腴之地,无论对哪个盟友来说,都是非常巨大的诱惑。诸侯们之所以还没擅自动手,是等着他这个大唐天使来主持瓜分最大的一份战果。假如他突然提出来,说不准备将大宛国分掉,要完整地将其保存下去,或者直接并入大唐版图,肯定有人会跳出来质疑他的决定。
药刹水沿岸的冬天长达足足五个月。雪一下起来,通往大唐的官道就宣告封闭,谁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重新畅通无阻。假使某个居心叵测的家伙,趁着下一个春天到来之前,勾结其他诸侯图谋不轨的话,使团肯定要被弄得焦头烂额。
出于上述重重原因,王洵不敢干坐在王宫里等待安西军的到来。他必须迅速壮大自己的实力。原本这个问题很难解决,刚征服的土地上人心不稳,提供不了合适的兵源。他也不愿意让自己麾下有太多的大宛人。可今天小道童刘馆却告诉他,当年高仙芝仓皇撤退时,丢下了大量的安西弟兄。
总计七千三百出头,其中三千多辅兵,四千多战兵。即便能从药刹水两岸诸侯手中赎回一半儿,也是三千五百余人。这其中再打一半折扣,有一千七百老兵能重新拿起刀,自己处理起事情来又何必畏手畏脚?
到那时候,王洵这个中郎将,才是真正的名副其实。四千战兵握在手里,足以令诸侯中任何居心叵测的人不敢轻举妄动。拿着这四千战兵,再跟诸侯谈释放当年被俘大唐将士的事情,看哪个还有胆子背地里再上下其手?
不光是威慑诸侯,手握四千大军,再携裹上一些仆从力量,王洵相信,即便得不到安西军的及时支援,他也能牢牢地将大宛国控制住。届时,想扶持俱车鼻施就可以扶持俱车鼻施,想让这片土地内附,就可以让这片土地内附,谁也不敢再跟他多废一句话。凭着一府兵力和破国之功,他在安西军内,也跃身于实力派将领行列。届时,即便没有封四叔在头上罩着,边令诚也轻易不敢再招惹他。
想着这些野心勃勃的规划,不知不觉间,王洵便已经回到了就寝的宫殿。屋子内还亮着灯,有个纤秀的人影在窗纸上晃动。这幅似曾相识的情景令他微微一愣,心里立刻就想起了自己在长安城内纵酒夜归,侍女紫萝于窗前静静等待的模样。忍不住停下脚步,低声向门前当值的卫士询问道:“谁在屋子里面?不是让你们把麦尔祖德的女儿安排到别处去么?”
“大人,大人有所不知!”侍卫统领王十三晃着屁股从附近跑过来,带着几分讨好的口吻回应,“属下本来奉大人之命,把她们安排到别的房间去了。但是麦尔祖德参军傍晚来了一趟,跟他的两个女儿嘀哩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两个女人就开始抱头痛哭,哭完了,大的那个被属下安排去了旁边的偏殿,小的却主动留了下来!”
“主动留了下来?”王洵不太相信十三的话。“你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既然他父亲现在为咱们做事,咱们就别再难为人家的女儿!”
“没,真的没有!我发誓!”十三赶紧举起一只手掌,对着飘雪的夜空大声赌咒,“属下发誓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留下来的。如果属下曾经逼迫过她,管他天上是什么神,随尽管打雷来劈死我!”
“去,大冬天的,怎么可能打雷!”王洵轻轻推了自己的侍卫一把,制止了对方胡乱赌咒。“没逼迫就没逼迫吧。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继续留在我身边了。你给她安排个合适住处,告诉弟兄们,别慢待了她们姐俩个!”
“这儿……”一番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侍卫统领王十三脸色有些微酡。俱车鼻施的王宫中女人很多,城破时来不及逃,便统统做了使团的俘虏。在最近这几天,内城当中,也有很多家族为了日后的安全,拼命把自家女儿往将士们手中塞。而大唐风气本身就比较开放,王洵自己也不是什么道德先生,既然打了胜仗,便没有过分强调军纪。所以眼下高级将领当中,几乎谁都不缺暖床之人。包括侍卫统领十三,都分到了两个屁股大腰圆的宫女,夜夜享受齐人之福。如果作为主帅的王洵此刻突然变了性子,开始洁身自好了,大伙的处境就都比较尴尬了。
王洵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之人,看到十三为难的脸色,略做沉吟,便猜出了他在想什么。苦笑着摇摇头,再度吩咐道,“送她们走吧!这大宛王宫当中又不缺女人?大不了,你再给我找个别的女人来就是!”
“诺”王十三讪讪地答应了一声,伸手便准备推门。就在此时,宫殿的门突然在里边被拉开了。有薄施粉黛小女子,背后插着两根纤细的木条,摇摇晃晃地来到王洵面前,先笨拙地往地上一跪,然后结结巴巴地说道,“奴婢等误信流言,试图加害大人,实在是罪该万死。请大人念在奴婢年少无知的份上,原谅一二。奴婢这辈子愿意做牛做马,永远侍奉大人!”
“你这是干什么?”王洵被少女的怪异举止弄得一愣,疑问的话脱口而出。问过之后,才猛然想起负荆请罪这个典故来,忍不住哑然失笑。
少女怯怯地抬起头,将用自己丝绦捆在胸前的手朝上举了举,低声解释,“负,负着荆条请罪啊?大,大人的故乡,不都是这样子的么?奴婢知道错了,如果大人还生气的话,就可以把荆条抽出来,结结实实打我一顿。您放心,我不大声哭就是!”
说这话,继续在雪地上轻轻叩头。娇小的身躯被寒风吹得哆哆嗦嗦。
“嘿嘿嘿嘿…”众侍卫被逗得直揉肚子,强忍住笑将头转开,用眼角的余光偷看自家大人如何处理。
“谁告诉你这么做的!真是胡闹!”王洵也被弄得有些哭笑不得,皱着眉呵斥。“赶紧起来,地上全是雪,小心冻伤了膝盖!”
“我,我看书上,书上就是这么说的?”少女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得到王洵的原谅,兀自坚持要把请罪的姿态摆足。“如果大人不原谅我,我,我就一直跪在这里!”
后一句话几乎是耍赖了,众侍卫们忍笑忍得实在辛苦,干脆背转身去,大口大口地喘粗气。王洵也受不了对方这幅摸样,只好憋着笑意,低声命令道:“赶紧起来!滚回屋子里边去!负荆请罪哪有这种请法!滚,你们也都滚。去厨房弄些吃食来,老子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呢!”
“诺啊!”众侍卫们长声答应,嘻嘻哈哈地跑远。王洵单手将少女从地上扯起,丢进屋子内。反头一脚踢上门。板着脸大声道:“既然想认错,就应该更虔诚些。哪能用两根细竹篾。一看就是没诚意。要用荆条,碗口粗细的荆条,就像门闩那样的才行!”
“那,那不一下就被您给打死了?!”少女对王洵的脾气秉性还不是很熟,见他说得一本正经,登时吓得花容失色。“您,您,您不是真的要打我一顿吧!书,书上说,只要我背上荆条,通常您就会主动原谅我!”
“哪也要看是什么罪!”故意拿少女寻开心,王洵继续板着脸强调,“如果中午时不是我闪得快,就被你们姐妹两个给杀掉了。杀人偿命,知道么?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衙门干什么?”
“可,可您武艺那,那么好。连,连大食人的第一英雄都能一锤子砸死,我们,我们姐妹怎可能杀得了您?!” 少女理屈词穷,只好可怜巴巴强调双方的实力差距。她的父亲麦尔祖德傍晚时前来探视,将姐妹二人狠狠给斥责了一顿。直接告诉她们,如果不是王洵心怀慈悲,城破之时,非但父女三人背后的整个家族会被连根拔起,整个内城的达官显贵们,至少也会死掉一半儿以上。
行刺未果却没有受到追究,姐妹两个本来心里就非常忐忑不安。听了父亲的解释,再想想王洵居然没有因为行刺的事情而牵连整个家族,反倒重用自己的父亲,给他一个大官来当。便明白了父亲所言非虚。但年长的姐姐脾气倔,自觉无法再面对王洵,干脆选择了继续逃避。年幼的妹妹涉世未深,再加上心中本来对英雄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崇拜,所以干脆厚着脸皮赖着不肯离开,并且自己琢磨出了这个负荆请罪的法子。
见王洵不肯吃这一套,她心里便越来越没底。仰着头装了好一会可怜,依旧从王洵脸上看不到任何宽恕的意思。最后只好把牙一咬,转过身去,背对着王洵,再度双手伏地跪倒:“如果大人一定要打。那就打吧!打死了我,求您,求您就别再记恨我姐姐了。她,她其实也不想,不想刺杀您,杀您的。只是,只是一时……”
“打么,当然要打!”王洵嘴角上抿,满脸坏笑地将对方横抱起来,慢慢往内室里走,“不过不是现在,也不是在这里!”
第五章 异域 (六 下)
接下来数日,王洵便在麦尔祖德的辅佐下,按部就班地释放俘虏,恢复城市秩序。至于王洵事先担心的拿了钱不放人,和哄抬“人价”的现象。事实证明,基本上属于自寻烦恼。即便是在大食人强行压制下,这几年来,药刹水众诸侯之间,也经常发生争斗。每次战胜一方,必然会抓到很多俘虏。按照传统,这些俘虏有资格赎回自己,或者被其国主、及亲戚朋友赎回。故而,如何估计俘虏的身家,既能从其身上敲出令自己满意的钱财,又不至于逼得他宁可舍掉一条命也不愿意倾家荡产,在药刹水沿岸诸国内,早已经成了一项很专业的技术活。诸侯麾下都有专门的人伢子负责,眼光和口才都独到得很,根本无需沙千里、黄万山等外行在旁边指手画脚。
故而“人市”一开起来,便欣欣向荣。赎人的,放卖的,还有被战争逼得活不下去,宁愿自己卖自己到富豪人家为奴的,把市场里挤得满满当当。一些被诸侯麾下武士在城破时抢劫到手,又派不上什么具体用场的贵重物品,也被陆续摆在了地摊上,如同垃圾一样的价钱任人淘弄。先前跟着使团共同进退的大唐商贩们,此刻大发红利,一个个都赚得盆满钵圆。至于倒卖这些带血的财物会不会做噩梦,就不是众人们所关心的事情了。
受到王洵的支持,程老掌柜悄悄地纠集了几个同行,以寻找帮手为名,在“人市”上收购那些会说唐言且看上去出不起赎身费用的俘虏。这类俘虏通常也是远道而来,在柘折城扎下根的“座商”,城破时家产被乱兵洗劫一空,周围又没有任何亲戚,因此被人伢子估得价钱极低,随便丢下一吊铜板去,就可以牵走两三个。从今往后,是做牛做马,还是清炖红烧,悉听主人尊便。
这些商贩出身的俘虏,被赎出后,顺理成章地便成了程老掌柜的伙计。第二天,便拿了沉甸甸的铜钱和光鲜水滑的丝绸,去“人市”上求购更多会说唐言的同族。由于下雪和道路艰难的关系,一来二去,具有大唐血统的俘虏,便成了最容易脱手的“货物”。诸侯们麾下的人伢子们发现了有便宜可占,便将主人手中的一些具备唐人血统的奴隶,也冒充做俘虏,以稍高的价格送进了西市。而程记、王记、黄记和朱记等大唐商号好像下定了决心要在两河一带开分号,对“人货”需求量极大,竟然不问老幼,见到会说唐言的就照价付钱。没几天功夫,身上具有唐人血统的俘虏们就成了西市上的畅销“货物”,并且价钱还节节攀升。
利益面前,理智往往都不堪一击。很快,便有人伢子卖光了主人麾下的唐人血统奴隶,又打起军中具有唐人血统军奴的主意。而住在内城和柘折城周边的富人们,也发现了这个赚钱机会,或警醒极主动,或者稀里糊涂,将家族中前几年购买的唐人奴仆,送进了西市脱手。 程老掌柜依旧是照单吃下,来者不拒,偶尔讨价还价一番,也是在商言商,让卖主折扣打得心服口服。
也有人多事儿,悄悄地询问程老掌柜,买这么多同族奴隶干什么。老人家轻轻一捋颏下胡须,笑呵呵地回应道:“呵呵,首先么,我老人家心肠软,看不得自己的同族吃苦,所以花点儿小钱赎回他们,也算积德行善。其次么,这些奴隶既清楚本地的风土人情,又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言,只要稍加八九,便能成为商号的好帮手。今后要在本地发展,肯定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第三么,即便他们什么都不能干,我也不过是损失几袋子麦子的事情。待明年开了春儿,丝绸古道畅通。把他们运回大唐去,自然能找到他们的亲朋好友,连本带利把赎身钱赚回来!”
第一个所谓积德行善的理由,在众人听起来,简直如同放狗屁。逐利商贩的天性,三倍利益就可以冒杀头的危险,才没人会相信一个在丝绸古道上冒了半辈子险的老家伙会在乎什么道德。但其后两条理由,却是无懈可击。人伢子们起初不给唐人俘虏标高价,也正是因为这些人的亲朋好友距离远,不可能千里迢迢过来替他们赎身。而对于明年春天肯定要带着货物东返的程记、王记、朱记诸多商号,则不过是顺手又做了一笔买卖,并且还平白得了一大批不要钱的苦力。
发现了对方的真实意图,人伢子们出手唐人奴隶时,更加肆无忌惮。只是在价钱方面,又悄悄地上浮了一些。众大唐商贩继续照单全收,让人市上从来没有相关积压。数日后,便有个看似大户人家管事者模样的家伙,私下里找到程老掌柜,跟他商量大宗“人货”的交易。
此人开始时口气很冲,据说手中的“人货”有上百号,要全部拿来换丝绸,程老掌柜需要先付三成定金,双方的货物交割时间,却要放在大半个月之后。早就跟王洵通过了气儿,程老掌柜知道钦差大人的真实目的就要实现了,激动得心脏怦怦乱跳。却故意装出一幅很为难的表情,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说道:“不瞒您说,这笔买卖,实在有点儿大了。以我们程记的实力,倒是勉强还能吃得下。但几百号人,一个冬天都得白养着,粮食就是个大问题。并且他们一旦闹出点儿事情来,城主他老人家的铁锤可不是当摆设的!”
所谓“城主”,是众人眼下对王洵的私下称谓。虽然他从来没有明确表态说要取俱车鼻施而代之,可事实上,早已经成了柘折城的真正主人,权力大到一只手能遮住半边天。前来谈生意的人伢子听程老掌柜把铁锤王搬出来说事儿,也咬着牙做出了让步,“跟你透个实底儿吧,这笔货,我家主人的确是急着要脱手。反正咱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就当是为了以后铺条路。人货的价格呢,我家主人可以再给你打些折扣,就算目前行情的一半儿好了。省下来的钱财,足够你给他们买粮食。至于闹事儿,您老人家尽管放心,他们这些人,都是被骟了的公牛,早就不懂得如何去闹事了!不信,我可以给您当面验货,随便拉出一个来,你让他们自己打耳光,他们就会自己打耳光,让他们学驴子叫,他们就学驴子叫,肯定不会反抗!”
“那,那还差不多!”程老掌柜听得又痛又气,却不得不继续在商言商。“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