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下一地尸体继续前行,才走过半个坊子,前面的路就又被更大的一伙无赖给堵住了。为首的暴徒居然擎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角弓,冲着王洵的胸口比比划划。万俟玉薤见状,赶紧策马挡在了自家主将身前。王十三则从鞍子后解下水袋,当做暗器奋力丢了出去。持弩的无赖毕竟没有过战场,杀人的经验远逊于王洵等人。见一个黑影从半空中直奔自家面门而来,本能地就将角弓向上抬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方子陵的刀光已至,噗地一声,将弩弓及其主人的两只胳膊都扫到了半空中。
“投降者免死!”众侍卫们相互之间的配合几乎成了本能,呐喊着冲将过去,在拦路者当中砍出一条血淋淋的通道。
被横刀砍中的无赖惨叫着倒地,侥幸没被砍中的无赖们四散逃开。却不肯去得太远,躲在巷子深处,用仇恨且贪婪的目光看着王洵等人,准备酝酿下一场偷袭。
再这么走下去,恐怕下一次就要面对拒马和连环弩了。王洵也算身经百战,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进退两难。正一筹莫展之际,身背后突然传来了襄郡夫人那熟悉的声音:“外子说,边令诚大人今早躲进了京兆尹衙门。如果您急着找他,不妨从别处绕一绕。这条路连着东西两市,平素像金山银海一般,自然招贼惦记!”
王洵的第一反应不是建议的好坏,而是对方的行径,“你们怎么还没走?!”
“路太乱了,如果没有人照顾,我们一家根本走不远?大将军,咱们都是实在亲戚,您就好人做到底,让我们跟在您身后!”襄郡夫人立刻红了眼睛,娇滴滴的哭诉。声音婉转妩媚,比洞房花烛夜的新娘子还酥麻三分。
“大将军对属下有救命之恩,属下无以为报,宁愿鞍前马后伺候您老!”襄郡夫人的丈夫脸皮厚度丝毫不逊于其妻,从马车跳下来,对着王洵,纳头便拜。
“请大将军发发慈悲!”襄郡夫人的两个女儿虽然不齿于父母的行为,为了一家大小的安危,也强忍羞愧,从马车跳下来,冲着王洵款款施礼。
“大将军,反正队伍中也不愁多这几个人。”还没等王洵拒绝,万俟玉薤已经悄悄地拨转坐骑,挡在襄郡夫人一家身后,同时晃了晃刀锋,向其他人打了个准备杀人灭口的手势。
“也好!”王洵瞬间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冲着万俟玉薤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又轻轻点头。眼前这对夫妻都不是什么好鸟,先前在城外时放他们离开,还不怕他们泄露自己的身份。如果在此刻拒绝了他们的同行请求,恐怕一转眼,这对狗男女就要到边令诚面前告密去了。
襄郡夫人和她的长胡子丈夫不知道自己一家刚刚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听王洵的话语里有松动之意思,立刻兴奋地表态,“多谢大将军收留,多谢大将军收留。贱妾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对城中的家长里短比较熟悉。”
“属下一直在杨相身边供职,对这几年朝中的人事变迁记得很清楚。大将军如果用得到,属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先说说咱们接下来该怎么走!”王洵皱了皱眉,低声打断,“本官不急着去见边令诚,要先去崇仁坊。”
“崇仁坊?!”长胡子官员楞了楞,旋即开始大拍王洵马屁,“是去安顿家人么?将军至仁至孝,实乃天下啊,你松手!”
“就你啰嗦!”襄郡夫人狠狠扭了丈夫一把,打断了他的连篇废话。“大将军别怪他。他这个人平素啰嗦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您要去崇仁坊的话,最好从城南绕一下。躲开东西两市和皇宫。”
长胡子官员不甘被自家妻子比下去,忍痛大声补充,“对,对,对!从城南绕,城南穷,除了曲江池一带。”
因为皇宫位于长安城中央偏北位置。所以京师的格局,向来是以北为尊。北城住的非富即贵,越靠近皇宫附近,宅子主人的地位越显赫。而南城,则多为底层小吏和普通百姓的居所。地段距离皇宫越远,越为破烂卑微。只有城东南角的曲江池是个例外,那里为权贵们的别墅所在,寻常百姓甭说购买,能凑前看几眼都是一种奢侈。
王洵对长安城的情况原本就比较熟悉,经襄郡夫人及其丈夫两个一提醒,立刻明白了其中道理。毫不犹豫地拨转坐骑,带队扎向城南。襄郡夫人的丈夫则自告奋勇,骑了匹挽马,紧随王洵身后。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提出自己的寻路建议。
还甭说,襄郡夫人的丈夫官做得不怎么样,为人也差劲至极,指路的本事却是一等一。带着大伙兜兜转转绕了个半大不小的圈子,就顺利绕到了长安城的东北侧。途中虽然也遇到了几拨无赖在趁火打劫,规模却比先前遇到的那两拨小得多,胆气也没先前那两拨盛。听见马蹄声,探头探脑地出来看了看,见到王洵等人手中血迹未干的横刀,立刻又把脑袋缩进路边的巷子里去,再也不敢出来了。
绕过东市、隆庆坊,掉头再往西扎。在宜仁坊与安兴坊之间杀散了另外一伙试图趁火打劫的无赖,大队人马再向南转,便来到了崇仁坊外。隔着老远,王洵就看见一伙歹徒正大呼小叫地朝坊门里边冲,而坊子里边,则有另外一伙人苦苦支撑。双方胶着在坊门口,谁也不肯后退,鲜血顺着木制门框溪流般往下淌。
“飞龙禁卫办事,要命的给我闪开!”情急之下,王洵再度祭起了边令诚的招牌。挥舞着横刀,从背后冲入了战团。万俟玉薤与王十三带领一众侍卫迅速跟进,左劈右砍,下手丝毫不肯留情。
比起今天遇到的所有对手,攻打崇仁坊的这帮家伙无疑都强悍了许多。从某种程度而言,他们甚至如同士兵一般训练有素。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立刻放弃对崇仁坊的冲击。转过头,冲着马队发起了反攻。
一杆长槊擦着王洵的大腿根儿掠过,将他抢来的飞龙禁卫战袍,挑出条暗红色的口子。他咬紧牙关拧身横扫,刀锋泼起一团血雾气。两点寒光就在血雾之后透出来,直奔他的小腹。“是雁翅镗!”他意识到危险,举刀拨挡,然后又是一刀劈下,“龙武军应付检阅的东西,中看不中用!”
雁翅镗被拨歪,持镗者踉跄着退后。万俟玉薤从侧面杀来,砍掉此人的脑袋。王十三冲到了王洵的左侧,用马头撞翻两个试图偷袭自家主将的暴徒。挥刀又砍翻了另外一个。紧跟着,他的脸一热,被鲜血模糊了视线。影影绰绰,看到一名自家弟兄被几根长槊挑了半空,手脚四下挥舞。
“列阵,列阵!”方子陵在队伍最后大叫。却得不到丝毫响应,街道宽度有限,根本容不得骑兵阵列展开。而对手的人数又太多,几乎堵死了每个空隙。他呐喊着抽出伏波弩,瞄都不瞄就射翻了一个。然后跳下坐骑,挥刀猛扫。
敌人蜂拥而来,将他的身影吞没。然后又纷纷退开,丢下无数抽搐着的尸体。方子陵筋疲力尽,踉跄欲倒。腋下却传来一股温柔的力量,将他的身体牢牢地固定,固定得笔直,笔直。
然回头,他看见公孙大娘坚毅的脸。眼角处已经无法掩饰岁月的痕迹,目光却依旧绚丽如波。“小心!又过来了!”公孙大娘笑了笑,挥舞双剑,像先前一样护住方子陵的脊背。“你也小心!”方子陵狠狠地点了下头,消失的力量瞬间全部返回体内,整个人犹如下山猛虎。
杀穿一道拦阻,两名兄弟的背影在他眼前出现。坐骑已经倒地,替主人隔开了大部分敌手。四个人在战马尸体后重新组成小阵,彼此掩护着,徒步向王洵靠拢。刀锋、槊锋、冷箭、流矢,即便当年在俱战提城中,情况也没像今日这般凶险。
敌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士气也非常高,缺乏的只是经验而已。为了赶过去跟主将汇合,方子陵身至少又添了两处刀伤,一处槊伤。好在都不致命,短时间内影响不了战斗力。
王洵此刻也战得非常辛苦,全凭着个人武艺精熟,才勉强没被敌手从坐骑挑下来。发觉形势不对,他迅速改变战术,砍倒两个距离自己最近的拦路者,拨转坐骑,就往战团之外闯。
“一个都别放走!”人群中,有一名身穿黑色衣服的家伙,扯着公鸭嗓子命令。王洵迅速将头转过去,同时弯腰抢下一杆漆枪。发号施令者的目光与他相对,都立刻从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无法隐藏的惊诧。
“拦住他,他就是”公鸭嗓子伸手冲王洵指点,准备喝破他的真实身份。却被凌空而来的漆枪将后半截话卡在了喉咙里。双手捂住脖颈,他心里觉得好生不甘。整个人摇摇晃晃地跑了几步,旋转,旋转,然后一头栽倒在血泊当中。
“魏大人!”先前还围着王洵等人死战的众“暴徒”立刻惊慌失措,哭喊着涌向倒地的尸体。趁着这个机会,王洵又磕了下马肚子,与万俟玉薤等一起,向对手发起了最后的冲击。
“魏大人死了!”
“他们杀了魏大人!”
“是边令诚指使人干的!”
“杀了他给魏大人报仇!啊!”
“暴徒”们愤怒地哭喊着,控诉着,却再组织不起有效进攻。被王洵带着万俟玉薤等人杀得节节后退。崇仁坊内的人也发现了外边的变故,在一名手持双刀的小将带领下倾巢而出,里应外合,将“暴徒”们砍得人仰马翻。
攻守之势立即倒转,暴徒们腹背受敌,顷刻间溃如山崩。“二哥,二哥,真的是你,你可算回来了!”带队的双刀将不组织人手追杀溃兵,却直奔王洵而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我就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我真的等到你了!我真的等到你了!”
“守直?!”王洵惊愕地带住坐骑,望着急奔而来的马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是我!”见王洵还能认出自己,马方高兴地直蹦。“我本来想带着你的家眷一起走,没想到被堵在了——”
“当啷!”他的话被兵器落地声打断。马背的王洵空了手,呆呆地望向了崇仁坊口,胸口处的肌肉不断抽搐。尸山血海当中,白荇芷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缓缓走了过来。每迈一步都摇摇欲倒,却始终不肯让自己的身体软下去。
几年来,白荇芷的如花容颜在王洵梦中出现了无数次,却没有一次,及得此时的万分之一。
酒徒注:郑重声明,女猪脚没死,不准诅咒我。
第五章 不周山 (七 下)
很多年以后,在场者提起当时的情景来,双目中还会流露出一缕明亮的色彩。
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种美,几乎无法用人世间的语言来形容!那一刻,天地间,所有光亮仿佛都集中起来,照在她的身上,然后倒映回来,晃得人头晕目眩。
她叫白荇芷,京师小四绝,一个以舞娱人的青楼行首。一个出身卑微到无法再卑微,却试图嫁入开国侯府,攀附富贵的女人。一个曾经让王洵沦为全长安的笑话,仕途几近无望的女人。一个在他仓皇出逃,生死未卜之时,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并从此为他闭门谢客,尽洗铅华的女人。
她一手提刀,一手持盾,周围全都是残破的尸体,衣服上也染满了斑斑点点的红。她就那样摇摇晃晃的走着,随时都可能会倒下,却始终没有倒下。双眼中带着一点恐惧和委屈,嘴角上却挂满了温柔。
这是一个能陪着你一同把盏高歌亦能陪着一起低首无语的女人。一个为了你一句承诺就情愿付出一生的女人。一个可以与你共同面对所有风波而绝不畏缩的女人,一个平时安安静静托庇于你的羽翼之下,关键时刻却能拔出刀来,不顾一切护住你后背的女人。她也许不够高贵,不够文雅。不够世人眼里的贤良淑德,但是,她却能把手放在你的手里,与你相伴走完整个一生。无论前方是繁花似锦,还是风雨如晦!
“怪不得将军当年为了她,宁愿跟整个长安城的人为敌。换了我,也绝对不会放弃。”方子陵轻轻叹了气,撩起锦袍,抹干刀刃上的血迹。
当年王洵未曾娶妻,却先把一个歌妓三媒六聘抬回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整个长安城人提起此事来,几乎无不摇头。包括与王洵私交甚好的秦氏兄弟,张巡、马方等,背地里都悄悄嘀咕,觉得他这样做很是不慎重。
歌妓这东西,对于世家子弟来说就是一个玩物,跟小猫小狗差不多。你在外边无论怎么玩,哪怕叫十个女人大被同眠,别人顶多说你一句年少风流。可如果你把一个歌妓娶回家做老婆,哪怕仅仅是一个妾,挑战的也不止是大唐的律法,还要加上整个长安城内那无数看不见的等级壁垒。
但是今天,却没有人再怀疑王洵当初的选择。皇上跑了,朝廷散了,长安城马上就要沦入叛军之手了。什么富贵荣华,什么锦绣前程,都即将成为过眼云烟。只有你曾经爱过和曾经爱你的那个人,还在家门前静静地等着你,不曾改变,也永远不会失去。
“那呆子,也不知道迎上去扶一把!”此时此刻,迷醉的又岂止是方子陵一个?坐在公孙大娘身后的几个女子,见王洵自始至终呆坐在马背上动也不动,忍不住低声抱打不平。
“人家小两口的事情,要你来管?!”公孙大娘回头横了她们一眼,信手扯住一个准备上前帮忙的红衣姐妹,“那地方太窄,你再凑过去,就挤了!”
“那呆子已经喜欢得傻掉了!”红衣女子年龄只有十四五岁上下,还未品尝过青年男女彼此之间那魂牵梦萦的滋味,愤愤不平地挣扎。
公孙大娘毕竟练过武艺,手上稍稍加了点力,就将红衣少女制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在这边等着,别过去添乱!”
话音未落,王洵已经醒转。右腿一摆,轻飘飘跳下马背。大步迎上去,单手接过白荇芷手中颇为沉重的盾牌,“我回来了!你还好么?!云姨和紫萝还好么?”
“都好。二郎你可算回来了!”白荇芷展颜一笑,脸上的幸福浓得几乎要滴落下来,“我估摸着你也快回来了。云姨和紫萝她们在家里呢。用得着的东西都装好了车,随时可以出发。”
王洵笑着点点头,将白荇芷手中的刀也接过去,顺势递给跟上来的王十三。“我去叫她们俩。你帮我招呼一下弟兄们。穿飞龙禁卫袍服的都是。我们在半路上抢来的衣服!”
“嗯!” 白荇芷柔柔地答应了一声。低下头,轻轻整顿了一下衣衫的正面。然后冲着万俟玉薤、方子陵等人落落大方地蹲身,“亏得几位壮士来得及时,才使得王家没遭受灭顶之灾。兵荒马乱,家里拿不出什么像样东西招待大伙,只好请几位壮士先入内喝碗井水,也算二郎没有慢待客人!”
“不敢,不敢!”
“夫人切莫客气!”
万俟玉薤和方子陵几人哪里受到了这种客气,纷纷侧开半个身子,以下属之礼相还。一点儿也没注意到,眼前这位女子,事实上并没有正妻的名分。
几个老粗疏忽大意,刚才一直躲在远处观战的襄郡夫人却听得非常仔细,悄悄地把眉头皱了起来,扯了扯自家丈夫,以极低的声音嘀咕:“这女人可真不简单。咱们珠儿要是嫁过去……”
“闭嘴。你不说话,没人会当你是哑巴!”长胡子官员忽然夫纲大振,回过头,一把将襄郡夫人推了个趔趄。
“你这老不死的……”襄郡夫人被推了个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栽进血泊当中与地上的尸体来个亲密接触。踉跄着站稳身形,张牙舞爪。
她的两个女儿突然跟其父亲做了一伙儿,一左一右走上前,扯住了她的胳膊,“娘亲还是不要做白日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