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府们一直希望百姓们如此,所以也不能怪看客们没义气。把目光转回唯一肯给自己帮忙的路人脸上,王洵才注意到此人的年龄其实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生着副非常耐看的面孔,蚕眉凤目,鼻直口方,一笑起来,脸上就洒满了阳光。
“这里离军营没多远,你既然穿着身戎装,总有几个袍泽吧?”见王洵将目光又转回自己,阳光少年笑了笑,低声提醒。
“对啊!”王洵高兴地直拍脑袋,“你帮我看着,去骑马去找……算了,算了,我自己在这看着,麻烦你去白马堡军营,找一个叫周啸风的都尉。就说王洵遇到了刺客,让他赶紧带几个人过来!这是我的凭记,交给你,你到门口一亮,就有人带你进去!”
说罢,解下自己的腰牌,直接递了过去。
“你就不怕我拿着跑了?”阳光少年笑着打趣,然后飞身上马,“你叫王洵是吧,我叫颜季明!记住,我回来之前,你最好先别跟差役走!”
“小弟一定谨遵季明兄吩咐!”被对方脸上的阳光所感染,王洵拱了拱手,冲着颜季明的背影喊道。
有这么一个机灵鬼帮忙,接下来的事情,他应付得比先前镇定得多。不一会儿,附近的里正带着几个身体强壮的庄户先赶到了,见一方身上穿着飞龙禁卫的戎装,出了事后也不急着逃走。而另外一方却个个脸上蒙着黑巾,藏头露尾。首先便认定了王洵肯定占理。为了避免发生误会,他先把庄户们留在远处,然后自己空着手凑上前,隔着十几步距离抱拳施礼:“小老儿乃这一片儿里正,姓刘,敢问军爷,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有劳刘老丈了!”王洵求之不得,赶紧长揖及地,以晚辈之礼相还,“麻烦您老找几个人,把尸体看好了,别让闲人乱碰。这些蒙面的家伙突然蹿出来试图用弩箭攻击一辆马车,我路见不平,才不得不出手管一下!”
“应该管,应该管!”刘老汉见王洵不但人长得方正,举手投足间还不失礼貌,立刻完全接受了他的说法。“藏头露尾的家伙,一看就不是好鸟。小老儿这旯旮几十年没出过人命案了。唉,真是缺德!死都不挑个好地方!”
一边骂着,一边颤颤巍巍地走开。带领同来的庄户,看守远处的两具刺客尸体去了。
又过了片刻,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上百个差役,手持长刀铁棍,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一边纵马疾驰,一边呐喊着自己给自己壮胆儿,“哪呢,哪呢,别走了凶手,闲杂人等回避!”
闻听此言,看热闹的人再度一哄而散。带队那名捕头模样的家伙急冲数步,在距离王洵五十步外猛然拉住马缰绳,刀尖前指,“弟兄们,把他给我拿下了。先带回县衙再说!”
“是!”百十个差役互相壮胆,却没人肯第一个往前冲。
“抓我?”见来意不善,王洵猛然站起,用弩箭对准带队的捕头,“没长眼睛的东西,你看看这是什么?”
“啊呀~!”毕竟是京师衙门混饭吃的,见识就是跟其他地方不一样。听到王洵的提醒,所有差役、帮闲,不分职位高低,正职私聘,编制内外,同时缩颈藏头。“别,别冲动,有话,有话好好说!”
“哪个是带头的,报上名来!”知道自己若是稀里糊涂进了衙门,肯定浑身上下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王洵把伏波弩平端,冲着众差役不断挪动。阴森森的弩箭指向哪个方位,哪个方位的人就立刻缩回去一大截。
带队的捕头几曾受过这种羞辱,一边将身体往人堆里边缩,一边大声威胁,“小子,持械拘捕,罪同谋反。你手里持的还是……”
“你再睁大眼睛看看我这身衣服!”有过跟孙仁宇大捕头打交道的经验,王洵知道对这种家伙就不能给好脸色。只有在气势上死死压住他们,才能免于被他们借机敲诈勒索。
“你这……”带队的捕头暗暗叫苦。刚才接到某些人的提醒,他才知道今天出去办事的家伙们出师不利,把一件本来手到擒来的事情给搞砸了。本打算仗着长安县捕头的身份,先将坏了自家大人好事的傻小子抓到县衙里,再慢慢想办法将白的染黑,将黑的洗白。却没料到对方是飞龙禁卫的军官,手里还拿着自己人偷偷从军中弄来的违禁证据!
众目睽睽之下,他想否认自己不认识对方身上的戎装,根本没有可能。然而一旦案子被公事公办,后面的窟窿恐怕非他一个人能堵得住。甭说是他,连上头的长安县令把自己填上去都堵不住。正犹豫间,猛然听身边有人低声提醒,“头儿,先稳住他,让我带人包抄过去,解决了那边的两具尸体再说!”
“对!”捕头如梦方醒,定了定神,立刻换上了幅笑脸,“小兄弟,小兄弟,别着急,别着急。咱们长安县衙门,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你,你能不能先把弩箭放下,咱们有话慢慢商量!”
“报名!”王洵确认此人就是正主儿,干脆直接用弩箭瞄准了他的脑门。“别啰嗦,先报上名来。你们几个,别乱动。想死的,就从我身边绕绕看!”
一百多名差役,如果同时扑上的话,十个王洵也早放翻了。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事实上却没人愿意做那个唯一的箭靶子。在冰冷的箭锋威逼之下,已经打算迂回包抄的几个衙役们慌乱地退了回来。惹得远处野地里看热闹的百姓们一阵哄笑。
“奶奶的,老子的人都让你们给丢尽了!”捕头大人被现实气得直翻白眼。无奈之下,只好又退后数步,一边尽量避开王洵手中的伏波弩,一边笑着说道:“我,我乃长安县捕头贾季邻,小兄弟可否报一下名姓,说不定咱们还能交个朋友!”
王洵微微一笑,陡然提高了声音,冲着周围喊道:“在下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姓孔,名有方!今天路见几个蒙面歹徒袭击路人,不得己,拔刀而斩之。弄死了两个,还有一个,好像还剩下半口气!”
他已经认定长安县这帮差役对自己没安什么好心,所以鼓足了中气,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躲在远处看热闹的百姓本来就痛恨差役们一上来不分清红皂白胡乱抓人,此刻听见了王洵的话,立刻毫不怀疑地全盘接受。胆小的暗暗摇头,胆大的则拍起巴掌,大声附和:“好,杀得好。大白天用黑布蒙着脸的家伙,肯定不是好人!”
长安县捕头贾季邻又惊又怒,想要强带着众差役把“孔有方”拿下,又怕没等抓到人,自己喉咙上先挨一弩。蒙着脸的三个家伙他都认识,虽然身手差了点儿,也不至于死在一个普通路人手中。很显然,眼前这个名叫“孔有方”的少年武艺高强,随便收拾掉自己十几名属下估计不会成什么问题。
想到这儿,他额头上禁不住汗珠滚滚。公事公办,肯定不行。颠倒黑白,力有不逮。偏偏头顶上的太阳越升越高,官道上往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不光是平头百姓纷纷驻足,有几辆朱漆和铜装马车也被堵在了路上,车的主人拉开帘子,向对峙的双方探头张望。
“头,偷偷用弓箭结果了他!”先前给贾季邻支招的衙役再度开口,抛出一条绝户计,“抓紧时间,趁着他还没把刺客脸上的蒙面扯掉!”
是故意没扯,留几分余地吧!贾季邻眼前突然有灵光一闪。只要刺客的身份没暴露,这件事就有被对付过去的希望。只可惜,这个聪明的少年必须去死。否则,京师里要死的就是几百号。
再度偷偷将身体向后缩回数尺,贾季邻将脑袋躲在属下的背后,打手势示意几个心腹准备羽箭。随即,又探出半个头颅来,大声高喊:“放下弩箭,束手就擒,本官一定给你个公道。否则的话,休怪本官对你不客气!”
喊罢,他把手向后一招,就准备命人给王洵来个万箭穿身。就在这个当口,耳畔却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住手!老子倒是要看看,谁敢对老子的人不客气!”
“啊!”不光贾季邻被断喝声吓了一跳,其他捕快们也都吓得松开弓箭,纷纷向声音来源处抬头张望。只见数名飞龙禁卫,在一名疤瘌脸军官的带领下,风驰电掣般杀了过来。马背上,所有飞龙禁卫双臂平端,每人手里,都是一具上好了弦的骑弩。
注1:太极殿,李隆基做太子时所居,当皇帝后,成为其处理国事的地方。
第六章 惊蛰 (三)
来者只有十二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个带路的过客。但这十二个人,却把百余名差役压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对方手中拿的可全是骑弩,差役们谁也不敢怀疑只要自己这边胆敢率先发出一箭,所有人就会被对方立刻射成刺猬。虽然,在事实上,十一支骑弩,顶多能制造同样数目的牺牲者。
一转眼,飞龙禁卫们已经冲至眼前。马队中飞出两个人,一左一右将站在地上的王洵死死护住,其他八名禁卫呼啦一声,瞬间分散开,围作一个四面透风的圈子,将百许名差役团团困在了官道中央。
“把他们的兵器都给老子下了!”带队的疤瘌脸将领周啸风第一个到达,却是最后一个拉住坐骑,策马兜了一个圈子后,站在官道的中央大声喝令。
所有人,包括差役和远程的看客,登时全都傻了眼。以八名禁卫围困上百差役,还要下掉对方的兵器,只有疯子才会发这种命令。然而,八名禁卫却毫不犹豫地再度分成两队。四人继续持弩围困,另外四人将上好了弦的弩箭交给负责监视的同伴,赤手空拳地冲向了差役们。
众差役们手里抓着兵器,却不敢反抗,只是拼命往旁边躲。很快,冲入队伍的四名飞龙禁卫就被他们惹得不耐烦了,抡起大巴掌,直接往差役们的脸上招呼,“啪啪!”“放下兵器,别找不自在。”“啪啪”“把兵器拿过来,自己下马,否则爷爷就不客气了!”
“别,别……”直到这一刻,贾季邻才终于有了一点带队捕头的模样,高举起双手,大声嚷嚷:“别,别打脸,给长安县的老少爷们留点面子!”
“面子?!”周啸风冷笑着撇嘴,“长安县老少爷们的脸,早就被你等丢光了!光天化日之下纵容蒙面刺客行凶。见到有人抱打不平,非但不心存感谢,反而处心积虑诬良为盗。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你们都敢做,还好意思在人前提什么脸面。呸!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
贾季邻被骂得面红耳赤,想要反唇相讥,却怕对方真的发了飚,把弩箭射在自己喉咙上。哼哼唧唧地嘟囔了两句,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倒是站在他身旁,刚才建议将王洵用冷箭射死的那个家伙,胆子稍微大一些。从人群里探出半个头来,大声抗议道:“对面的都尉,你也别太嚣张。咱们可是天子脚下的差役,若是你……”
“天子脚下的差役,就可以草菅人命了么?”周啸风立刻将弩箭转过来,正好对上此人的眼睛,“今天的事情,即便打到皇上面前,周某也不会理亏。给我下,下掉了兵器后,再问是谁主使!”
不用他再度强调,李元钦、赵怀旭等人已经将差役们的兵器劈手抢过来,乱七八糟扔了满地。站在贾际邻身边的那名差役试图反抗,苏慎行手疾眼快,食指一扣,便将弩箭送进了此人的肩窝。疼得此人丢下兵器,捂住膀子满地打滚。
有这么一个活生生先例在,接下来的任务便轻松多了。有的差役象征性地躲了躲,便将手中的吃饭家伙交了出去。有的差役更干脆,直接丢了兵器,跳下马背,双手抱着后脑勺任人宰割。
官道两旁的看客们终于明白什么叫“耍横”了,一个个张开了嘴巴,口水流出老长。飞龙禁卫仗着是皇帝亲兵的身份,在长安城里边一直横着走,这点,大伙都心知肚明。可长安县的差役也不是好惹的,他们手中的权力远远大于一般衙门里的捕快,普通人根本不敢招惹。双方以往也发生过针尖对麦芒的斗殴,互有输赢。但是像今天这般,十一名飞龙禁卫把一百多差役、帮闲当做灰孙子教训的场景,却是从没出现过。
“那些不是普通禁卫!”终于,一个从马车中跳下来看热闹的工部小官员发现了一点名堂,摇摇头,低声说道。
“从没见过血的家伙,碰上沙场打过滚的安西老兵,不吃亏才怪!”另外一名身穿青衫的礼部小吏凑过来,笑着跟几个被堵在路上的同僚解释。
“他们是高仙芝的人?怪不得我刚才感觉到一股杀气。”有人立刻楞了楞,然后做恍然大悟状。
“可这也太不给长安县面子了!”有人抱打不平,不敢把声音提得太高,唯恐被疤瘌脸的将领听见。
“面子是自己争来的,不是别人给的!”有人摇摇头,拉着坐骑绕路而行,“一边是三十年没见过血光的混混,一边是从恒罗斯河畔一路杀回来的老兵,也只能是这样了!”
就在大伙幸灾乐祸地小声议论中,长安县的差役、帮闲们全都变成了赤手空拳,坐骑也被抢走,一个个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就像一只只被褪了毛的公鸡。
看到脚下这帮家伙的窝囊模样,周啸风突然变得有些意兴阑珊,“丢人!”他收起弩箭,冲着地上重重地啐了口吐沫。然后回过头来,冲着王洵大声骂道:“既然惹了麻烦,不尽早跑回军营里求救,在这儿傻站着着干什么。唯恐别人没法向你身上栽赃么?到底怎么回事?你先跟我说清楚些!”
“诺!”王洵憋不住想笑,本着给长安县的差役们留点儿脸面的想法,尽量没有笑出声音来,“属下,属下今天,属下今天请了假回家,在半路上发现几个蒙面的家伙拦路打劫一辆马车,于是就……”
按照颜季明先前的建议,他尽量把这场厮杀说成见义勇为,不提白荇芷的名字,也不提自己为什么会坐在前者的马车里。一边说,一边用靴子尖轻轻点压脚下那名被俘刺客的脸,暗示周啸风自己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
见到他如此小心,周啸风忍不住笑着摇头。“笨蛋,既然捉了活口,更应该把他押回军营里边审问清楚,难道你小子还想私设公堂不成?来人,看看这个死透了没有,如果没有,直接给老子拖回军营去。敢在白马堡附近打劫,分明是没把咱们飞龙禁卫放在眼里!”
“诺!”负责监视众差役的苏慎行等人见对方已经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念头,答应一声,转而执行最新任务。长安县捕头贾季邻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想要阻止,又没胆子,抬起头偷偷地看了看对方,满脸乞求。
周啸风恰恰向他看过来,半空中与他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你都听见了?用不用我的人再向你重复一遍?”
“听见了,听见了!”贾际邻的眼睛不敢与周啸风相对,只是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心里却恨不得能抛出一口飞剑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割下对方的脑袋。
“记住了?”周啸风向前带了带坐骑,吓得差役们纷纷向后挪动。
“记住了,记住了!”长安县捕头贾际邻的答话声里已经隐隐带上了哭腔。欺负人,太欺负人了。一点面子都不给留。如果官道上只有当事双方也罢,周围偏偏还有很多人把今天的一切看在了眼中!回去后,即便上头能把窟窿堵好,自己和弟兄们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没脸再见人了。
绝望当中,他突然又听见对方说道:“我这人一向讲理!别人不欺负到头上来,也不为己甚!”
仿佛黑暗中突然看到了一丝阳光,贾季邻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期盼。
仿佛猜出了他的心思,周啸风耸耸肩,换了副相对缓和的口吻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