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伦斯基坐在台下中间四排,他起身介绍说:“韦伯先生是澳大利亚人,现年四十岁,曾毕业于澳大利亚堪培拉大学,获法学博士学位。来东京之前,是澳大利亚昆士兰州高等法院院长。是东京审判条例的起草工作使我们认识了他,同仁们一致认为,他思维敏捷,学识渊博,精通国际法律,处理问题稳重而又果断,故一致推选他为国际法庭审判长。请韦伯先生站起来让大家认识认识。”
身材魁梧的韦伯,顶着满头银丝,从左边第五排座位上站起来,旋转着身子向大家频频点头。
台上台下的掌声十分热烈。
麦克阿瑟说:“好!大家一致鼓掌通过。最高总司令部尊重大家的推选,现在任命韦伯先生为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长!请韦伯先生上主席台就坐。”
韦伯起身离开座位,走到适当的地方,先向台上一鞠躬,再向台下一鞠躬,然后走上台去,在第四排座位上就坐。
麦克阿瑟接着说:“明天的成立大会由萨塞兰总参谋长主持。在会上讲话的有我,有远东委员会的代表和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的代表,有中国代表团团长商震将军。这里需要说明一句,因为中国受日本侵略的时间最长。此外,还有基南先生和韦伯先生,以及币原喜重郎首相。除两个国际组织代表以外,其余的人讲话请不要超过十分钟,言简意赅,几分钟讲完更好。”
这可为难了商震。他想推辞,但被“中国受日本侵略时间最长”一句活堵住喉咙而开不了口。他的讲话既要使麦克阿瑟满意,又要使各国代表团满意,实在是难上加难啊!因此,下面麦克阿瑟对成立大会的有关问题作的安排和说明,他一句话也没有听进耳去,好在有喻哲行在场。
在驱车返回驻地途中,喻哲行悄悄对商震说:“我们代表团秀才多,让每人写篇两千字的发言稿,来个取长补短。”
商震沉沉他说:“还是我自己绞脑汁吧!”
一月十九日,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早晨,射出万道金光的太阳,像在大声欢笑,藐视飘浮在高空中的淡雾不堪一击!淡雾被初升的太阳蒸融了,天空越发显得高远而深邃。
市谷高地那组雄伟建筑群的大门上方的平顶高墙上,高高飘扬着十一国国旗,大门顶端用块大红绸盖着国际法庭的牌子,大门口除站着四个哨兵外,左右两旁那油漆一新的铁木结构的长形哨棚里,各站着八名腰间佩带手枪的美国宪兵。从此,这个守备阵势日夜三班,一直持续到法庭闭庭。
七点四十分左右,参加成立大会的最高总司令部的六十名代表,十一国代表团的各三十名代表,国际法庭的全体法律专家和部分翻译人员,日本政府的四十名代表,以及四千日本各界人士乘坐的车辆,陆续经过门口的四个哨兵检查后开进院内的水泥地坪里,然后代表们一一进入会场。
主席台上,摆着铺有天蓝色桌布的六排多少不等的条桌;左边是新闻记者席,三十多名记者已在自己的席位上就坐;右边的一张方桌上放着广播录音设备,日本广播公司的一个女播音员和一个技术员,正忙着做大会实况转播的准备工作。主席台边上放着特地从马尼拉运来的十二大盆金黄色菊花,中间一盆与其他各盆比较,不仅花杆要高得多,而且花盆也大得多。大家一看就清楚,这一盆是最高总司令部的象征。主席台上方,悬挂着宽大的红色横幅,上面是五行分别用英、中、法、俄、日五种文字书写的金色大字:“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成立大会。”由于与会者的经历和感情的不同,望着这横幅有的振奋,有的感叹,有的畏惧,有的恼恨。主席台的横梁上吊下四根约四尺长的红色麻绳,共同系着一根四丈多长,手指般粗的钢筋,上面悬挂着十一国国旗。
国旗两旁和会场四角,各站着十名美国宪兵。整个会场洋溢着战斗的火热气氛。
七点五十分,一阵嘹亮的军乐声过去,女播音员说:“全体日本听众,全体日本听众!我是日本广播公司播音员丽子,现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成立大会会场作实况转播,请注意收听。现在距离开会时间只有五分钟了。”
又过了三分钟,麦克阿瑟领着在主席台上就坐的高级官员步入主席台。这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麦克阿瑟和高级官员们面向台下,一齐挥手致意。
在前排就坐的有麦克阿瑟、萨塞兰和远东委员会代表、印度外交部副部长普迪吉,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代表、波兰军事部副部长阿塞尼斯基。十一国代表团团长和参谋长坐在第二、三、四排。第五排坐着基南、韦伯和国际民政局长惠特尼,国际间谍局长塞利留斯,国际法务局长肯利玛蒂,国际经济科学局长里斯特,美国处理日本事务理事会主席西波尔德,坐在第六排的是对敌情报部威洛比,对敌侦察部长克里尔,笔译口译部长诺马斯,政治顾问部长阿姆斯,宣传鼓动部长亨利和日本首相币原喜重郎。
台下的日本人,见他们的政府首脑坐在这么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上,自然是感慨万千!
八点正,军乐声停止,萨塞兰宣布:“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成立大会开始!全体起立,向参与国际军事法庭的十一国国旗三鞠躬!”
他与主席台上的人转过身去,三鞠躬之后喊道:“为在反日本法西斯战争中牺牲的各国将士们默哀三分钟!”
这又使在场的四千多个日本人百感交集。
“默念毕。”萨塞兰说,“请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宣读两项命令!”
麦克阿瑟起身宣读:“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决定于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九日成立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此令!最高总司令麦克阿瑟,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九日。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颁布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日本战犯条例,自即日起施行。此令!最高总司令麦克阿瑟,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九日。现在,鸣炮十二响!”
顿时,从东京南部驻日同盟军炮兵基地传来了十一声由八门大炮同时发出的巨响,象征最高总司令部的第十二声,即由四十八门大炮同时发出,震撼之烈如同第一颗原子弹在广岛上空爆炸!
麦克阿瑟向坐在他左边的普迪吉瞟了一眼,又向坐在他右边的阿塞尼斯基瞟了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这第十二响的威力怎样?还对颁布审判条例刁难吗?”
普迪吉和阿塞尼斯基对麦克阿瑟强行颁布审判条例感到意外和吃惊,似乎明白他投过来的那一瞥包含着什么,但他们毕竟是国际组织的代表,具有克制自己感情的高层次的思想和修养。
萨塞兰喊道:“现在,请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讲话!”
麦克阿瑟握着烟斗的左手,伸出去划了个圆圈:“我和我的同仁们、朋友们坐的这个地方,曾经是一批战犯狂人,即前几届日本内阁的陆军相寺内寿一、中村孝太郎、杉山元、畑俊六、东条英机、阿南惟几之辈,指挥日本法西斯疯狂进攻中国,疯狂进攻苏联,疯狂进攻美国,疯狂进攻东南亚诸国,疯狂进攻太平洋诸岛屿,而发号施令的地方!曾几何时?斗转星移,换了人间!尽管人类历史有时会发生近乎毁灭历史的反历史事件,但历史毕竟是伟大的,它终究要朝着维护人类和平、自由、幸福的正义方向发展。今天,我们坐在这里,庆祝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成立,是为了将被日本侵略者涂改的历史纠正过来,使正义得到切实的伸张,使世界和平得到切实的维护!”
在热烈的掌声中,他接着说:“我们不是狭隘的复仇主义者,但为了使穷凶极恶的日本军国主义不死灰复燃,不东山再起,我们必须按照刚才颁布的审判条例,惩治一切日本战争罪犯!”
他语调激昂:“在日本,还有那么一批人,曾经在日本的侵略战争中干过许多坏事,或兴风作浪,或推波助澜,或助桀为虐,或为虎作怅,虽然不能定为战犯逮捕,但必须对他们进行清除!为此,最高总司令部于一月四日对日本政府下达了清除令!可是,非常遗憾,日本政府对执行这一命令很不得力!”
全场鸦雀无声,气氛异常紧张,在场的部分日本人已经诚惶诚恐了!
麦克阿瑟说的清除令,列举六类人为清除对象:第一类为职业军人和陆、海军部特别警察与中级官员;第二类为极端民族主义、暴力主义和支持侵略战争的秘密团体的主要分子;第三类为鼓噪扩张主义的大政翼赞会、翼赞政治会和大日本政治会的主要分子;第四类为与日本扩张主义有密切联系的金融机构的主要成员;第五类为派往日本占领区的中级行政长官;第六类为其他军国主义分子和间谍分子。上述人员不仅要解除公职,而且要剥夺其竞选议员的权利,以排除他们的政治影响,从而根除日本军国主义。
麦克阿瑟的话斩钉截铁:“今天,币原首相也来了,请阁下当机立断!要么,你不折不扣地执行一月四日命令;要么,你的内阁总辞职!”
全场的气氛如同一场大暴雨即将到来,一切都无声无息,寂静得令人可怕。空气变得特别郁闷,大气压仿佛在突然间增加了一倍。在场的许多日本人头脑嗡嗡作响,心脏有种窒息感,呼吸变得很困难了。
麦克阿瑟看看手表:“为了不超过十分钟,不多说了。谢谢!”
大家正准备鼓掌,突然,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从台下传来:“我宣布退出会场!”
台上台下都一惊!几千双眼睛顺着这声音搜索过来,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日本人,正从左边中间座位挤向左边过道。
麦克阿瑟显得很冷静,话也说得心平气和:“你这位先生对我的讲话很反感,或者说感到很刺耳,是吗?既然如此,你可以退出会场,你有这个自由。你的反感,一定是你的亲属中有人是战犯,或者是被清除对象,甚至你本人就在清除之列。能把你的名字和身份告诉大家吗?有这个勇气吗?可敬的先生!”
“无可奉告!”年轻人先用英语、再用日语说着冲出门去。
币原在心底里埋怨这人不识时务。他马上起身接腔:“首相府负责调查清楚,再向最高总司令报告。”
“不必了。”麦克阿瑟说得冠冕堂皇,“从哲学观点看问题,被人反对并非完全是坏事。”
但币原还是认真调查了。后来,年青人的这一言行,招致他祖父的杀身之祸。不过,那是两年之后的事了。
现在,萨塞兰说:“请远东委员会代表普迫吉先生讲话!”
“我谨代表远东委员会,对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成立表示祝贺!”普迪吉又用鼓掌表示,“东京审判条例我连读了三遍,对其中两项条款很欣赏,就是惩治破坏和平罪和违反人道罪两条,规定得很明细。这使远东委员会感到欣慰,今后,远东委员会一定全力支持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各项工作。最后,祝愿东京审判取得举世瞩目的好成绩!”。
阿塞尼斯基觉得普迪吉的话说得很巧妙,既给麦克阿瑟敲了一闷棍,又使他生不出气来,也不影响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声誉。于是,他代表自己的组织表示祝贺之后说:“我与普迪吉先生一样,也很欣赏东京审判条例中的关于惩治破坏和平罪和违反人道罪这两条。有了这两条的明细规定,任何狡猾和顽固的日本战犯都休想逃脱法网!”
轮到商震讲话了。他从第二排座位来到前排座位,挨着萨塞兰坐下来。他说:
“中国是累遭日本侵略而苦难深重的国家!远的不说,如中日甲午战争之类,仅说从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的沈阳事变到日本无条件投降的这十四年中,中国就有三千五百二十万人死于这场战祸;经济损失,据一批经济专家粗略估算,达五千亿美元之多!因此,在侵略中国的十四年中犯下滔天罪行的日本战犯,比任何一个受害国家和地区的战犯要多!我们中国代表团和参加国际法庭工作的中国法律专家,就是肩负这样一个艰巨任务来到东京的。如果我们不与各国代表团通力合作,支持最高总司令部铲除日本军国主义,一个不漏地惩治日本战犯,那就无颜见祖国父老,那就有愧于含冤九泉的三千五百二十万中国同胞的亡灵!因此,我们恳望远东委员会,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各国驻日代表团和法律专家,以及日本各界朋友体谅我们,支持我们!”
大家对商震的讲话反应不错,台上台下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基南在讲话中透露一个重要情况:“到昨天为止,最高总司令部已逮捕甲、乙、丙三级战犯四千二百一十六人,然而逮捕战犯的工作,还远远没有结束。按照审判条例规定,甲级战犯由远东国际法庭直接审判,乙级和丙级战犯将押往各受害国审判。”
韦伯的讲话,纯系表明态度:“我一定在最高总司令部的领导下和各国代表团的支持下,与各国法律专家密切合作,争取做一个使大家满意的审判长。”
萨塞兰说:“请币原喜重郎首相讲话。”
币原十分窝囊地来到主席台前排座位,对麦克阿瑟等人一鞠躬,对坐在主席台上的其他人一鞠躬,又对台下一鞠躬,然后坐下来说:“我谨代表日本政府对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成立表示由衷的祝贺!对刚才颁布的审判条例表示完全拥护!对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的批评表示诚恳的接受!经过短暂的反省,我们的确对执行一月四日命令很不得力。究其原因,是我优柔寡断,前怕狼后怕虎。我的内阁也不辞职,请最高总司令部给我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我保证不折不扣地执行一月四日的命令,认真开展清除工作。按照命令的六条规定,我的这届内阁成员和工作人员中,就有几个人是被清除对象,回去就免除他们的职务!”
麦克阿瑟也许是见币原一副尴尬相,产生了恻隐之心,把两个手伸出拍了拍,示意全场鼓掌为他打气。
这时,一个身穿翠绿色呢料大衣的年轻美貌女人,出现在主席台上,吸引着大家的注意力,掌声稀稀拉拉停止了。这女人就是良秀子。她将刚才收到的一封致敬信送给麦克阿瑟,就蹑手蹑脚离开主席台。
致敬信是德田球一写给麦克阿瑟的。德田在信中写道:
“清早六点,我从收音机里听到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于今天上午成立的消息,竟忘记自己是患有全身神经痛、躺在床上连翻身都十分困难的病人,居然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还高兴得蹦跳了几下,连连喊着:‘青天,青天,青天!’精神鼓舞力量竟是如此之大,大得令人难以置信。无怪乎护理我的护士小姐,满以为我发疯了而焦急不安,慌忙找来了医生要给我治疯癫病。”
他接着写道:“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成立切实拉开了全世界人民、特别是亚洲人民走向正义与和平的序幕!我和广大日本劳动人民坚信,有尊敬的最高总司令的正确领导,东京审判将成为国际审判的光辉典范,将在国际审判史上谱写出最光辉的一页。请阁下接受日本共产党和日本劳动人民,以及我本人发自内心的致敬!”
信的落款是:“德田球一叩上,一月十九日早晨七点二十分,于东京大医院一病室八号病房。”
麦克阿瑟如获至宝。他从这封信又联想到德田在《告日本人民书》中称驻日同盟军为解放军的那些赞扬语言,不由得对德田产生一种特殊感情,为自己没有早日去看望他而感到内疚。他用激动的语调将德田的信连念两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