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普看了被逮捕的名单,沉思着说:“恕我直言,最高总司令!在太平洋战争中,这四十个人都是阁下的死对头,会不会引起中国和苏联方面的反感?请斟酌。”
“没有什么斟酌的。”麦克阿瑟说,“以后还有第二号、第三号、第四号,乃到十几号逮捕战犯令嘛,有什么反感的!”他沉思片刻,“请索普先生给正在名古屋视察的萨塞兰总参谋长打电话,将杉山元自杀和第一号逮捕战犯令等情况告诉他,井请他转告各同盟国代表。”他回头对良秀子说,“这第一号逮捕令,请派人送一份给日本政府,送一份给《朝日新闻》,明天见报。”
“是。”良秀子柔情地应着起身,将两份第一号令塞进皮料挎包,迈着很有节奏的步子离开麦克阿瑟的办公室。
有种东西在她心胸里翻腾,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十楼乘电梯下到一楼的。她果断地来到司机班,对班长克里兹说:“有紧急要事要办,请派车送我去涩谷街。”
她坐在小轿车里,感到有股强大的力量在驱使着自己,连使她敬畏不已的麦克阿瑟也没放在眼里了。
她回到家里,碰巧父母都不在,只有侍女在打扫卫生。她把侍女使开,然后给中学时代的要好同学、东条英机的女儿英子打电话。英子外出了,接电话的是英子母亲胜子老太太。“噢!是伯母。我是良秀子,我现在是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的文学秘书。喂,伯母,向您透露一个消息,在没有见报之前,这是绝密消息;最高总司令部已下了第一号逮捕战犯令,名单上的第一位就是东条伯伯。请转告我对他的致意,希望他多保重。再见。”
自从裕仁天皇发布投降诏书以来,东条想到自己的累累罪行,度日如年。尽管他没有死过一回,但却如同有着亲身体会似的,总感到有股死亡的威胁在统治着自己的灵魂。他每天很少走动,一迈步就感到自己在跨入鬼门关。但他故作镇静,每天躲在他的世田谷寓所的书房里,装模作样地翻阅书报。然而,当妻子将逮捕他的消息告诉他时,早就料到的可悲结局终于到来,脸色一下子吓得惨白。
“听天由命吧!全日本国判刑坐监牢的,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胜子擦着眼泪说,“想开点,可千万别生异想。”
“我不会自杀的,你放心。”东条强打起精神说,“我感到身体有点不适,你要铃木医生来给我检查一下。”
铃木恒健已在东条家里作了四年家庭医生。现在,他毕恭毕敬地来到东条跟前,轻声问道:“哪里不舒服?将军阁下。”
“请找块木炭来。”东条答非所问,“一块烧得很透的木炭。”
“阁下不是需要我看病吗?”
“我现在更需要一块木炭。”
东条两眼紧闭,脸皮皱得像颗大核桃,直到铃木找来了木炭,他才把眼睛打开。
“心脏的位置在哪里?”东条把身上的白衬衫往上一撩,“用木炭给我作个记号,在心脏处画个酒杯大的圆圈吧!”
“您要自杀?”铃木一惊。
“不许告诉夫人和我的儿女们。”东条说,“求你搞准确,别让我活受罪。”
铃木照此办理之后,东条紧紧握着他的手,恳切地说:“请绝对保密,我的好朋友!”
午饭后,东条把妻子和儿女们支使出去,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科尔特自动手枪,打开枪膛检查一遍,又撩起衬衫,用枪嘴对准心脏处那木炭画的圆圈中心试了试,然后把手枪放在手掌上端详着。这手枪,是两年前德国法西斯头目希特勒送给他的,从未使用过,万万没有想到第一次使用是对准自己的心脏!是不是希特勒也是使用科尔特手枪自杀的?肯定是,因为希特勒说过,这是最先进的一种手枪。唉!何必想得这么多。一死百了,死是一种彻底的解脱。过了一会,他铺开一张白纸,想给妻子和儿女留几句话。他写道:“胜子吾爱,我先一步走了,望多保重。千万别仿效杉山元先生的夫人启子女士,用自己的生命为丈夫殉节。儿女们可以没有父亲,但不能没有母亲。”他正准备给儿女们留几句话,他的寓所四周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知道自己的住宅被人包围了。东条当机立断,撩起衬衫,对着那个圆圈开了一枪!
负责逮捕东条的美国宪兵少校克劳斯闻到枪声,率领八个宪兵冲进东条的书房,只见东条摇摇晃晃站在一把藤椅旁,鲜血浸透了他的衬衫。他右手还拿着那支科尔特自动手枪,枪口对准克劳斯等人。原来,他一时心慌意乱,子弹没有击中心脏。
“把枪放下!”克劳斯高声命令道。
手枪当啷一声掉在地板上,东条身不由已地倒在藤椅上。
克劳斯对两个宪兵说:“扶他上车,送他去医院。”
“要这么长的时间才死,我真遗憾。我活了六十一岁的所做所为,只能用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失败,万万没有想到,连自杀也会失败。”
东条有气无力地说:“我不去医院,我不去医院!请不要抢救我,我不愿意在征服者的法庭上受审。”
“这可由不得你!”克劳斯喝道,“送他去医院!”
几天来,中国、苏联、英国、法国的代表,先后从名古屋、横滨打电话给麦克阿瑟提出质问:为什么他们提出的战犯逮捕对象,第一批没有逮捕一个?
麦克阿瑟回答说:“我马上发第二号逮捕令就是,难道这也值得针锋相对!”
于是,他于二十日上午下达了第二号逮捕战犯令,逮捕对象是:日本间谍头目和驻新加坡第七方面军总司令土肥原贤二、原关东军总司令本庄繁、驻华派遣军第一任总司令西尾寿造和参谋长坂垣征四郎、驻华中派遣军总司令和南京大屠杀的首要罪犯松井石根、原陆军相荒木贞夫、首相小矶国昭、国家主义运动骨干鹿子木员信、黑龙会骨干葛生能久、外务相松冈洋右、先后任关东军总司令和朝鲜总督的南次郎、驻意大利大使白鸟敏夫等十二人。
可是,第二号令尚未发到日本政府,本庄繁接到姨侄女良秀子的报讯,即在东京青山区旧陆军大学服氰化物自杀了。麦克阿瑟感到奇怪,但他丝毫没有怀疑到良秀子身上来,这与她的年轻美貌和他特别喜欢她有关。
九月二十八日,各国代表飞离东京回国。
徐永昌、商震和随员于同一大飞回南京。他们一走下飞机舷梯,冷不防当头一盆冷水泼来!
前来机场迎接徐永昌、商震一行的国防部长白崇禧悄声说:“蒋委员长听说二位在东京与苏联代表一唱一和,跟麦克阿瑟针锋相对,很生气!”
2。中国团抵东京前后
时令正是寒露,山城重庆的气候仍处于仲秋季节,天空还是那样高,云彩还是那样淡,太阳还是那样红,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远远近近的山峦、树木、房屋和嘉陵江上的船只,都把最细致的轮廓,以不常见的清晰,在玻璃般透明的空气中显露出来。
十月十二日上午九点,蒋介石板着面孔,由机要秘书陈布雷陪同,在他的云岫楼官邸办公室,接见昨天下午从南京来的白崇禧、徐永昌和商震等人。蒋介石面有愠色,准备训人;徐永昌和商震诚惶诚恐,准备挨骂,房间里的气氛紧张极了。
白崇禧想把房间里的紧张气氛缓和一下,微笑着对蒋介石说:“一个多月不见,委座显得消瘦多了,您要注意劳逸结合啊!”
可是,适得其反,蒋介石的话使气氛更加紧张了。他说:“我是被次辰、启予二位仁兄气瘦的啦,唵!这个,这个,上月二十五日上午,唵,杜鲁门总统从华盛顿与我通无线电话时,他告诉我,唵,次辰和启予与苏联代表一唱一和,跟麦克阿瑟将军作对,唵,把他搞得很难堪,吨!对此,杜鲁门总统很有意见!这个,这个,简直把我的肺都气炸了,唵!半个月来,我一直睡不好觉,唵!”
蒋介石讲话,若没有秘书效劳事先写出讲稿照念,往往说了上句,就习惯地用“这个、这个唵”调整一下脑细胞,才能把下句话连接起来,越是焦急和生气,越是“唵”个不停。
麦克阿瑟于上月二十四日从东京回到华盛顿,第二天上午,就哪些国家派军事代表团进驻日本、哪些国家参加国际军事法庭、怎样修改日本宪法等问题,向杜鲁门作详细汇报。汇报中,自然会说到两个中国代表与两个苏联代表反对他主观武断的情况。杜鲁门很反感,麦克阿瑟汇报结束,就打开无线电收发报机与蒋介石通话,并措词激烈地要挟说:“如果中国要联合苏联与美国作对,美国政府不得不考虑修改甚至取消对中国的军事和经济援助计划。但是,作为朋友,我们仍然真诚地希望中国在即将发动的内战中获胜。”
不过,蒋介石睡不好觉,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蒋介石一边于八月底邀请共产党的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等人来重庆进行国共两党和平合作建设新中国的谈判;一边又密令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出动一万七千余人,在尚未缴械投降的日军第十四混成旅团的配合下,进攻八路军占领的山西长治地区,因长治古称上党,故史称上党战役。为了在军事上给共产党方面一点颜色看,蒋介石每天与阎锡山通次电话,一定要把抗战胜利后进攻解放区的第一仗打好。可是,事与愿违。晋冀鲁豫军区司令员刘伯承、政治委员邓小平率领军队奋起自卫,攻克长子、壶关、屯留、潞城四座县城,接着围攻长治。阎锡山急调二万五千人增援。刘邓部队一边继续围攻长治,一边将主力预伏在屯留与亭之间,于十月二日在预伏圈歼敌大部,并将参战日军打得落花流水。十二日凌晨又将逃窜敌军聚歼于将军岭和桃川地区。
这也是蒋介石推迟到今天才接见徐永昌和商震的原因。
“次辰,启予,唵,还有伯川(阎锡山),这个这个,都拆我的台,吨!”蒋介石脸色气得铁青,“今天清早六点,接怕川的电话报告,这个这个,长治这一仗,第二战区损失三万五千多人,唵!第十九军军长史泽波和十名师一级的军官,当了共产党的俘虏,唵!”他越说越生气,“尤其是你们两位仁兄,吨,简直是在背后捅了我一刀!这个这个,如果没有盟邦美国从军事上、经济上支援我们,能消灭共产党吗,吨?这是个重大的原则问题,二位想过没有,唵?”
徐永昌和商震十分难堪。蒋介石的话,句句是钢针,刺痛了他们的脑神经,也刺伤了他们的自尊心,感到做一个真正的人真难啊!
发现真理,只需要贡献出脑细胞;而坚持真理,学金鸡报晓,号手呜金,狂飚鼓浪,飓风扫尘,常常要付出重大的牺牲。如果如实说出麦克阿瑟的专横跋扈,蒋介石不但听不进去,还会把问题弄得更糟。徐永昌和商震只好能屈能伸了,只好匿影藏形了,只好韬光养晦了!明知自己坚持的是真理,却要被迫放弃,是人生最大的痛苦和悲哀。有身份地位,又有正义感的人,这种痛苦和悲哀感也就更甚。
“我们错了,请委座息怒!”徐永昌违心地说,“我们愿意接受委座给予我们以任何处分!”
商震紧接着说:“革职查办坐班房,我们都甘领甘受,反正我们深深知道自己错了!”
“你们为什么要跟苏联代表一唱一和,唵?”蒋介石说,“八年抗战,唵,苏联是我们的朋友!这个这个,抗战一结束,苏联就会很快转化为我们的敌人。这一点,你们认识到没有,唵?”
“我们想到过,委座。”徐永昌说,“在东京,我和商先生很坦率地与两个苏联代表交谈过,问及苏联是否会像支持东欧的罗马尼亚等七国的共产党成为执政党那样,也支持中国共产党统治中国。”
这话引起蒋介石的极大兴趣,心中的愤懑一下子消了许多,铁青的脸庞也逐渐有了血色。他说:“他们是怎样说的,唵?”
“他们说绝对不会。”商震将迪利比扬格说的不论从历史渊源看,还是从地理位置看,中国与东欧这些国家不一样;在中国八年抗战中,苏联给予中国许多支援,但没有给中国共产党以任何援助等情况说了一遍,然后说:“普尔卡耶夫说了,如果国共两党发生内战,他们也只会从道义上支持中共。”
“你告诉他们了,唵,我们会打内战?”蒋介石一怔,脸色又变青了。
“我们矢口否定。”徐永昌说,“我们告诉他们,目前国共两党代表正在重庆举行和平合作建设新中国的谈判呢!”
“嗯,吨,应该这样回答他们。”蒋介石心中的怒气全消了,“说说你们去东京的其他情况,吨!关于日本投降签字仪式,这个这个,不用说了,我己看了中央通讯社的报道,唵!”
徐永昌和商震如获大赦似的轻松下来。
徐永昌将经过各国代表的争取,美国方面同意中国、苏联等六国各派三名法律专家,参加惩办日本战犯条例的制订;同意吸收中国、苏联、英国、法国等十国参加国际军事法庭,除荷兰以外,其他九国各派一个师的军事代表团进驻日本,以及已经开始逮捕日本战犯等情况一一作了汇报之后说:“基南先生说了,三名法律专家务必在十月上旬,最迟不超过中旬赴东京工作,今天已经是十月十二日了。”
蒋介石很兴奋,腰杆子也一下硬了许多。
他说:“请健生(白崇禧)兄,唵,与居觉老商量商量,派哪三个法律专家好,唵?争取在三五天之内去东京,唵!”
他说的居觉老,是立法院院长居正,字觉生,年纪比蒋介石大十一岁,故以“居觉老”相称。
白崇禧说:“等会儿我就与居觉老商量,定下来了再向委座报告。”
“军事代表团什么时候进驻日本,唵?”蒋介石望望徐永昌,又望望商震。
商震说:“麦克阿瑟将军的意见,十月上旬或中旬进驻日本。”
“我的意见,唵,军事代表团团长必须具有上将军衔。”蒋介石面向白崇禧,“你是国防部长,这个这个,你认为派谁任团长好,唵?”
“请委座决定。”白崇禧说。
徐永昌说:“我推荐启予兄担负此重任。”
商震曾留学日本学习军事,并在东京加入同盟会,在日本呆了三年时间。抗日战争中,先后任第六战区司令长官,赴缅甸军事考察团团长,中国驻美国军事代表团团长,并以蒋介石的随员身份,参加一九四三年十一月的中、美、英三国开罗会议,又有上将军衔,是十分理想的人选。
商震想到自己这次从东京回来受到的批评,心里憋了一肚子闷气。人间苦涩,世路崎岖,一切执著不如放弃;可他热爱祖国的激情不泯,惩办日本战犯的宿愿难了。但考虑蒋介石不会接受徐永昌的推荐,于是他说:“我才疏学浅,胜任不了,请委座另选贤能担负此重任。”
“你就是贤能啦,唵!你任驻美军事代表团团长,这个这个,工作干得出色,唵!”蒋介石说,“我同意次辰兄的推荐,正式任命你为驻日军事代表团团长,唵!这次去要吸取教训,这个这个,再不要与盟邦美国作对,唵,具体说,不要与麦克阿瑟将军作对,一切以盟邦美国的意见为意见,唵!要以自己的言行,为这次赴东京的三名法律专家,这个这个,为今后参加国际法庭的中国检察官和法官起表率作用,唵!”
商震很委屈,实在不愿意再赴东京。但是,祖国利益高于一切。如果自己不去,蒋介石派一个软骨虫去,一切仰人鼻息,一切由麦克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