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藩只记得在入门拜师时,拜的三代师尊,师太祖是王顺山、师祖是刘守庆、师父是李锡度。由于当时还小,给师父磕的是三个头,给师祖、师太祖磕的是四个头,他不懂这“人三鬼四”的规矩,所以也不知道师爹和师太爷都已去世,就问:“现在师爹在哪里?”
“唉,作古啦!”
高宗藩不懂什么叫作古,还要问。王传善比他大几岁,已明白了,就趴在他耳朵上小声说:“死啦!”
“唉,提起话长,”李老师感慨万分地说,“你们要想知道,我就边走边说给你听听吧!”
你师爹刘守庆乃是码头有名武师王顺山的得意弟子。他从小学武,功夫超群,特别是一杆大枪,被他使得神出鬼没。郯城县挂子行的朋友们都尊敬他。他人虽穷却仗义疏财,谁要遇上什么难事或麻烦,都喜欢找他排解,好像他就是为了别人活着似的。
这天一个青年来找他,进门就哭,问了半天也不说话。刘守庆把眼一睁说:你信不过俺还来找俺干啥,有话就说嘛,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子?他才吞吞吐吐的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位青年管刘守庆叫表叔,是刘守庆表哥的儿子。由于家境贫穷,三十岁出头,才好不容易说上个媳妇。别看这姑娘出身贫寒,却长得端端庄庄的,针线茶饭又是一把撩成,婚后小夫妻恩恩爱爱,父母也很高兴,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这天合当有事,勤劳的小媳妇天没亮就起床把全家人换下的衣服洗出来了。太阳一露出红红的笑脸,她就在门前两棵大杨树上拴好绳子晒衣服。刚过门不到一个月的新媳妇,还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裤和绣鞋,那喷薄而出的旭日光辉,洒在她的身上,把她映衬得格外娇美艳丽。
此时,本庄有个地主少爷溜鸟回家正从这里经过。行走间抬头一看这水灵灵的小媳妇,他顿时好像被孙悟空的定身法定住了一样,再也挪不动半寸脚步了。小媳妇先时光顾往晾绳上理衣服,后来突然间发现有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吓得转身就要往屋里跑。少爷急忙喊:我是某家的少爷,老爷让我来喊你今天去洗一天衣服。说完拎着画眉笼子,吹着口哨,悠哉游哉地踱着四方步子走了。
真是财主动动嘴,穷人跑断腿,谁叫欠着人家的租子呢?小媳妇只得去这个地主家。
少爷一听说小媳妇进了他的家门,顿时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一样,觉得浑身轻飘飘的,简直就要飞起来了。他穿着一件银灰色葛丝绸长衫,罩着一件猩红杭缎的马夹,头上除去了礼帽,两边分的短发油光乌亮,脸上还涂了不少据说是又能增白,又能去粉刺的美国洋粉,活脱脱是一个土财主、洋学生。他一出现,众佣人立即识趣地走开了。
据说孔雀开屏是雄雀以其华美取悦于雌孔雀的,少爷此时也正是这个心情。他围着小媳妇的洗衣盆转了一圈又一圈,可惜白白浪费了许多感情,小媳妇毫无反应,连一眼都没看他,只顾埋头洗着盆里的衣服。
少爷见四下无人,拦腰一把抱住小媳妇,吓得她拚命挣扎。少爷平时见惯了温顺的女人,她越是挣扎他越感到有刺激,不仅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紧,还把那张臭哄哄的嘴巴往她脸上凑。小媳妇看着那煞白的脸、红红的眼和刮得青乎乎的嘴巴,又气又怕又恶心。情急之中她扬手一挡、一抓,霎时少爷的脸上现出几道血痕。
“来人啦,”他气急败坏地大喊,“把这个不识抬举的臭婆娘拉出去狠狠地打!”
傍晚,鸡上宿、羊归圈了。一家人眼巴巴望着新媳妇还没会来,急得嗓子眼儿里冒烟,做丈夫的只好去地主家找她。
进了高门楼大院子,只见少爷正在逗叭狗。他一踢,那狗便就地打个滚,还把尾巴摇上几摇引得少爷开心地哈哈大笑。地主少爷玩得正开心,突然抬头看见面前站了个人,就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俺媳妇来给府上洗衣服的,天晚了,俺接她回去。”
“行了,行了,”少爷不耐烦地说,“在马棚里,你去带吧!”
他忙不迭地跑到马棚里一看,媳妇是见着了,可再不是那活泼可爱的媳妇,梁上挂的却是一具脱光衣服还没僵硬的尸体。
刘守庆得知表侄媳妇被活活打死的消息后,虎目中落下泪来。
事后三天的上午,少爷骑一头大青驴,带一个赶脚的长工进城。
刚走到庄外的官道上,突然从高梁地里窜出个人来,大喊一声“站住!”少爷一看,认得是刘守庆,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答话,掉转驴头,猛加一鞭,没命地逃跑。刘守庆岂肯放过,大枪一抖一个箭步窜了一丈多远,——枪扎了个正着。那少爷翻身掉下驴背,刘守庆见他后心有一朵碗口大的梅花,怕他不死,竖起枪又连戳了十几枪,眼见他无论如何也吃不成阳间饭了,才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一片青纱帐中。
那个长工牵了驮着少爷的大青驴,并没有急着赴回,而是慢慢腾腾地回去秉报老爷。他平时也恨透了少爷,回去的晚,是想让为民除害的刘爷跑得远远的,不能落到地主老儿之手。
好心的长工徒劳了,刘爷没跑,他在水沟里洗净了手上和脸上的血迹就回家了。他恪守中华民族的信条: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好汉做事好汉当。
“师爹真要给他抵命么?”王传善和高宗藩担心地问。
是的,刘守庆真的打算抵命,不然他怎么不跑呢?
地主一听说儿子被刘守庆杀死了,先是呼天抢地地嚎啕了一通,马上就想到了打官司告状,拼着花些钱,也要为儿子出口气。
县官接到案子后,一来是人命关天,二来是看了“钱”大哥的面子,不敢怠慢,立马发签子抓人。接签的无非是当班的捕快张、王、李、赵四位。
张、王、李、赵四人在这郯城县吃“六扇门”的饭也非止一日,对刘守庆早有耳闻,因此不敢造次。
下午四五点钟光景,刘守庆收拾了几个小菜,坐在屋当门自斟自饮。他心想,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也没几天过头了,反正“该死该活鸟朝上”,出了这口鸟气,心里就舒坦,砍掉了头不过碗口大个疤。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他正在胡思乱想着,院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了,门原本是虚掩着的。
刘守庆抬眼一瞅,认得进来的四个人是县衙的捕快,就说:“四位班头办案子来啦?”
“哪里,哪里,”姓张的说,“今天咱弟兄四个不当值,哪有什么案子办?”
“我上半晌杀人了。”
“不知道啊,”姓王的说,“刘大爷你别开玩笑了。”
“哪你们是干啥来了?”
“找您老喝一盅啊!”姓李的边说边暗暗拉了姓赵的一把,姓赵的忙说“是啊,是啊!”急忙从梢马子里拿出两瓶“窑湾绿豆烧”和一只烧鸡、两个荷叶包。荷叶包内一包是猪头肉,另一包是油炸蚕豆花。
姓张的拍了拍酒瓶说:“刘爷,这窑湾绿豆烧,里面配有六十四种名贵药材,您老多用点,补身子哩。”
“它还有个特点,”刘守庆笑了笑说,“这熊东西后劲儿大,喝时觉不着,后劲儿一上来,就让人醉成一滩泥,好捆哩!”
四人忙说:“刘爷取笑了,谁敢捆刘爷呀!”
四个捕快,一个犯人,坐在那里交杯换盏,就好像冰与火放在一个炉子里,能持久么?不是冰消,就是火灭,如此而已,岂有它哉?刘守庆当然懂得这个普通不能再普通的道理。眼见两瓶酒都喝完了,刘守庆问他们:“喝好了?”
“喝好了。”
“酒瓶见底儿了?”
“见底儿了。”
“那话儿也该见底儿了。”
“啥话呀,咱喝多了,听不懂。”
“别装了,一共两斤酒,你们四人喝了一斤多一些,我自己喝了大半斤,怎么会醉?赶快办正事,走吧!”
“哪儿去?”
“郯城县大堂,投案!”刘守庆大义凛然地说,“走!”
四个捕快顿时睁开了眼,他们等的就是这句话。
一行五人不急不忙地往郯城县县城走来,他们不像是去投案,倒像是去赶大集。四个捕快一路说着恭维话,刘守庆也不答腔,只顾走自己的路。
到城门口了,那姓赵的喊了一声“刘爷”,欲言又止。刘守庆哈哈一笑说:“我懂,到衙门口了,得把公事戴上是么?”
“这…………”
“别这那的,朝廷的王法嘛,你们待我不薄,我也不能让你们为难了,来,戴上吧!”
四人巴不得这句话,忙从梢马子里拿出手铐脚镣,给刘守庆戴上。
“虎落平阳被犬欺”,这话一点都不假。刘守庆一戴上手铐脚镣,顿时四个捕快的嘴脸就变了。他们再也不是一口一个“刘爷”,而是骂骂咧咧地大声喝斥刘守庆,那个姓王的还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嘿嘿!”刘守庆一声冷笑,“你们的狗脸未免变得太快了吧!?”四个捕快刚要发作,哪里还有刘守庆的影子?只见地上一副拧坏了的镣铐。
丢了人犯这还了得,他们慌忙四下乱瞧,八只眼睛也不够他们使唤的了。
“狗脸无毛,”刘守庆端端正正地站在城头上说,“看你如何交差!”
四个人不由得膝盖发软,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刘爷,小的是瞎眼,您老大人大量……”
刘守庆“嗖”地一声跳了下来,指着他们说,“瞎了眼的东西,老子要想走,那点破铜烂铁就能挡住吗?”他不愿再看他们那副丑态,一跺脚,喝了声:“走!”
刘守庆被打入死囚牢,但是那些狱卒们谁也不来折磨他,连镣铐都没给他戴。有些人是敬重他是条汉子,有些人是不敢。隔三差五的还给他弄点酒喝,怕他一不高兴跑掉。不久光绪驾崩,宣统坐了龙廷,大赦天下。狱卒打开牢门放人时,刘守庆嫌他们开锁太慢,走过去,…个一个都给掰开了,直看得众人咂嘴吐舌。
一刹时,犯人都走完了,可是刘守庆不走。他说:“我杀了人就偿他一命,家里的日子也不比牢里强到哪儿去,我一条穷命换他一条富命,也算值了。”后来毕竟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不久病死在牢房里。
李老师给王传善、高宗藩讲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他们明白本门前辈武师的武功达到了什么境界,存了一点勉励后进的心思罢了。果然两个徒弟不负师父所望,功练得更勤,长进也更快了。
不知不觉中又过了大半年。这天王传善向高宗藩说:“师弟,老师常说中国武术最高境界莫过交手。咱练了这么久的套路,也不知管不管用,不如咱俩试试好吗?”
“好啊,”高宗藩说,“咱今天就找找散手。”年轻人都有个好胜心理,他也早想找个人印证一下自己的武功了,王传善一说,高宗藩正中下怀。
王传善又说:“咱弟俩没外人,要练就动真格的,谁也不兴让谁。”
“对,一让就没大意思了。”高宗藩说,“反正今天师父不在,咱都放开胆子过招,可若有闪失谁也别报怨。”
常言说,世上三样狂,青年、猴子和山羊。这哥俩正血气方刚,哪里考虑什么后果不后果的,果然就动起手来了。
王传善想起最近两人一直在练枪,就提议对扎花枪。两人都认为这才过瘾,于是各自拿了一杆枪。
别看王传善人高马大的,可心眼儿怪细。两人刚把手中大枪一举立了个门户,他瞥见高宗藩一只鞋带子松了,就喊:“慢,你把鞋带系好!”
高宗藩忙弯下腰去系。
“好了吗?”他问。
“好。”高宗藩随口答了一句,其实此时他虽把鞋带系上了,但枪还没拿到手里,腰也没直起来。
王传善一听说好了,一枪扎了过来。幸亏高宗藩闪身快,躲过了这一枪。接着大枪一掠,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插花盖顶,古树盘根,向王传善发起猛烈的进攻。那王传善也不含糊,见招拆招,见了闪门就攻击。一时间,两人打得难解难分。时间一久,王传善渐渐有些支持不住了。他不是输在力气上——他身材魁梧,臂力过人,但在灵巧和枪法的娴熟上,明显略输高宗藩一筹。加之求胜心切,犯了技击之大忌。
这时许多师兄弟也都来到了,大家见两个师兄在比武,都围在周遭观看。王传善心想,灵巧上我比不过你,就和你比力气吧!于是虚幌一枪,跳出圈外说:“枪我不练了,咱再练趟三节棍吧!”
三节棍是王传善的强项,他学得比高宗藩早,力气又大,那根三节棍在他手里被使得像车轮一样。高宗藩自知不能力敌,便要设法巧取。他见王传善一棍砸了过来,侧身躲过,把手里三节棍的一头搭在王传善的棍上。王传善一用力,待要崩开时,他却贴着王传善的棍身向前一滑,志在逼其撒手。这本是一个败中取胜的式子,因他们刚交手几招,谁也没露出败势,所以王传善没防,甚至连撒手都没来得及,被他一扫,正扫在手上,痛得直跺脚,三节棍也扔得老远。
高宗藩也扔下手中三节棍,赶忙上前去看师兄的手被砸得怎样了。其他师兄弟也很关心地围了上来,王传善却捂着手推开众人,向高宗藩说:“别管它,咱再徒手比划比划吧。”说完就拉好架势等高宗藩进招。高宗藩却说:“师哥,你先进招吧,出拳猛点快点。”
王传善一拳打来,高宗藩说:“慢了。”
王传善再一拳打来,高宗藩说:“还慢!”
王传善又打一拳,高宗藩说:“再快点,再猛点!”
这下王传善误解了,他认为高宗藩连胜两次,有意奚落他。其实,高宗藩心里想的是,与人交手不能光靠力气,速度很重要,他希望自己的师兄力大无穷而且武艺超群。
王传善因为心存一点浮躁,所以破绽频出。高宗藩见他只顾一脚踢来,自己却漏了一个闪门,于是闪身到他背后一个摆腿把他踢倒在地。高宗藩一见师兄倒地急忙上前去扶,谁知王传善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竟是昏了过去。这下高宗藩和围观的师兄弟们都慌了,几个人上前又晃头又捶背也不顶用,有两个大些的赶紧进屋找来一张绳床,打算把他往医院送。
这时正好李锡度老师回来了,他分开众人伸手在王传善鼻下一摸,点了点头,掐了他的人中穴、又点了他两手虎口的合谷穴。王传善缓过气来,睁眼一看师父就要爬起来,李老师摆摆手让他躺好继续在他身上从头顶的百会到印堂、太阳、风池等穴都点了一遍,又对他进行了一次全身按摩。不一会王传善脸上痛苦的表情也完全消失了。
高宗藩抱歉地说:“都怪我失手了。”王传善却说:“比武哪有不伤人的,你又不是故意的,等我好了,还要跟你比。”
这时李老师已从其它几个徒弟那里听说了他们刚才真刀真枪对打的经过,就说:“按规矩较量枪法是要把枪头子卸掉,绑一块布蘸石灰水,根据各人身上被点的白印子来定输赢。你们这样搞法没出大事就算万幸了,刀枪不长眼啊!”
他本来还打算多说他们几句的,因见王传善吃了苦,高宗藩也吓得不轻,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留待以后慢慢再说吧!
夏天庄稼地里的活不多,村里许多人都到郯城去卖瓜。挑瓜的人成群结队,有时二三百副挑子同行同止…阵风一样。他们都是二五中十的壮汉子,高宗藩也在其中。
这天高宗藩和一部分人的瓜脱手早一些,先回来——步。走到河边有人提议洗个澡,同时等后面的人一起回家。洗完了澡,有的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