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已经知道来者何人了。
今天一直没见墨鸦,这家伙天晓得在哪混了一回,此刻冒出来,十有**没好事。
白凤“心里一沉”,他现在可没心情听墨鸦胡说八道。
但墨鸦的下一句话让白凤想没反应都难。
“我打听到美女的名字啰,想不想知道?”
能再无聊点吗,敢情你今天工夫都花在这儿了。白凤想着,别过脸断然道:“没兴趣。”
嘴里说着,心里好像有那么一点儿不甘心。
墨鸦心知肚明地眨着眼笑道:“真的没兴趣?你的表情可不是这样的喔。”
这人怎么这么讨厌。白凤知道自己多半脸红了。
“其他那些女孩子整天哭哭啼啼,她却不同,这个女孩儿挺特别的。而且,她的来历似乎也不同寻常。”
白凤看都不看身后的墨鸦一眼,却听得很认真。
墨鸦总算铺垫够了,抱臂仰头道:“算啦,好心告诉你吧,她的名字叫,弄玉。”
白凤喃喃念着这两个字。
弄玉。
——在数百年前,也有一个女孩曾经拥有过这个名字。
她是秦穆公之娇女,喜好并精于音律。
她所爱之人正是她一心追寻的知音。
她和他乐声相和,终于乘凤双双飞去,飞向青冥之长天,飞向永恒的逍遥自在。
一个最幸福的女子,一段太完美的传说,已经成为后世千千万万少年少女秋月春风的时光中,一方暖洋洋的梦境。
——眼前这个名为弄玉的少女呢?
同名不同命,云泥之判,天壤之别。
幸与不幸,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
她的知音在何处?
她喜好弹琴,却无琴可弹,更无人听,无人解。
白凤又看不下去了。
他决心为她做点什么。
弄玉听到身后“笃”地一响。她回过头,就看见了一架琴。
一架形态优美,色泽柔和的琴。
琴身细腻的纹理,还存留着崖边孤桐对夜月、风霜,以及花香鸟鸣的隔世之回想,冷冽而温馨。
琴身约系的浅色丝穗斜倚于青玉案外表。
整个场面无怨无惊、不忧不惧,是本不可能出现在乱世深处这一小方充斥着华美伪装的楼阁中的景象。
弄玉的素手轻抚着琴面,指尖碰到琴弦之时,霎时有种奇妙的感应直透心底。
琴,就是她的生命。
白凤就在她身后的窗外,双手抱在胸前,没有回头。
弄玉按节捻弦,纤指倏地挥出。
白凤蓦然回首。
听到第一声琴音的瞬间,他心头似被重重敲了一下。
弄玉长睫下垂,神情专注,手指抚动七弦。
一时之间,琴音叮叮咚咚,如岩间涓涓之水。
纷纭错落,终于潺潺。
那只小白鸟自远方翩然飞至,落在窗棂。
它和白凤一起倾听。
琴音流淌着生命的力量。
清越奋逸而不沾杀伐,召唤着世间美好生命,也唤醒生命中永远存在的那份天生天长的美好。
恍惚间,有个美丽而孤独的灵魂以安静的姿态任性,恣纵得极尽固执与从容。
她任性地以琴为翼自由着。
不问今夕何夕,不理会不断崩摧的外界之现世,无视疾雷破山,飘风振海的天地不仁。
心寂历似千古,松飕飗兮万寻。
灵魂高翔在她自给自足的世界。
浮云散处,空山骤起。
山间花静,如闻鸟喧。
弄玉素手拨扬,雀阁外忽起阵阵飞鸟振翼与鸣唱之声。
各种各样可爱的小鸟纷纷汇聚。
毛羽缤纷的鸟儿们,有的栖息于窗槅间,更多的环绕雀阁翩然飞动,与琴音相和着唧啾而语。
琴音鸟语随风相送,将军府内雀阁四周忙忙碌碌的仆役与侍女们也在聆听。
他们脸上显出生命的光彩。
琴曲道出了他们内心深处对善与美、爱与自由的坚持。
连自身都以为早已忘怀的坚持。
生命,静好奇妙。
空山峨峨,百鸟来朝。
山有幽谷,孰为足音?
白凤闭目沉醉,仿佛清楚看见曲中之世。
翩绵飘邈,挥斥八极。
曲中万象慢慢舒展,缤纷华彩逐渐变幻至澄澈空灵。
孤独灵魂遥遥的背影开始清晰。
当琴音转为舒缓之时,世间唯余水天一色。
白凤伫立于弄玉的身后。
清风发自寰宇,人,几欲乘风飞扬。
两人的形影如惊鸿映于澄澈水面,盈盈相伴。
他们就这样不动不言,知道彼此就在咫尺。
琴音用一霎即证明,天长地久真真切切地存在。
弦上潺湲,泠泠远去。
终于,复归寂然。
白凤睁开双眼。
他方才痴迷琴曲,不知不觉已走进了雀阁之内。
弄玉静静坐在前方,背对着他。
其时又近黄昏,弄玉千万根柔软的发丝在风中颤动。
窗外群鸟未散,不时飞鸣。
良久良久,弄玉轻轻地道:“世间万物,飞禽走兽,都是有灵性的,只要有心,便能感受到乐曲中的真意。”
她似在自言自语。
白凤默默注视,好像还未从琴声中醒来一般。
——他也许不愿醒。
弄玉又道:“这首曲子,叫做空山鸟语。迷失在幽谷中的鸟儿,独自飞翔在这偌大的天地间,却不知自己该飞往何方。”
越说到后来,语声就越无比的寂寥。
白凤的心里不禁有些难过。
她的话里行间,充满着深深无助。回到现实之中的她,竟似对自己的明天毫无信心。
弄玉终于微微回头,嘴角泛起笑意,语声渐有温暖:“谢谢你的礼物。”
她知道古琴是白凤送给她的,神情间充满对这善良少年的感激之情。
惟有白凤理解,她真正想要的,与雀阁里华而不实的一切并无关系。
弄玉仰起脸,眼望窗外,仿佛要一直望穿长天之涯:
“还有一首曲子,写的是一种最特别的鸟。它是百鸟之首。但是在它的生命之路上,必须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毁灭。当它历经磨难,奋力冲破死亡的绝境,它将获得新生。”
她这几句话声音轻缓,却蕴含着莫之能御的力量,像在宣示宿命之诏。
她在陈述,又如预言。
白凤的手指拭过眼角。指尖闪烁一滴晶莹的水珠。
“原来我也有眼泪。”
白凤是否感到了那令他落泪的所在?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又紧随无法抛却。
——究竟是什么?
一只纤纤玉手抬起,手上执有一方罗帕。
那只手缓缓伸向白凤。
白凤也伸出了手。
他的指尖即将触到她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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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5
白凤的手停在了空中。
因为他听到一个声音说道:
“你应该很清楚,虽然雀阁里应有尽有,但它始终是一座牢笼,一座无形的牢笼。漂亮,但却坚不可摧。”
声音冷静笃定,不带感情。
白凤迟疑着,伸出的手缓缓缩回,放下。
墨鸦在阁外屈起一膝坐于檐上,不去看阁中的两人,淡淡道:“还不走?”
白凤明白了墨鸦的意思。
他必须走,此刻。
群鸟惊起,四散飞去。
白凤与墨鸦也飞出了雀阁。
在他们身后,夜色合围,不留一丝空隙。
“是谁?”
将军府大殿中,一个威严的声音。
今天在雀阁值役的七个下人跪伏于地,噤若寒蝉。
方才,一架古琴被重重地摔在他们面前,丝弦被一掷之力震得寸寸断绝。
七个下人惊恐地抬眼。
一个铁塔般的身影背面而立,长长的猩红战袍直曳至地上。
此人正是权倾韩国,威震四方,连当今韩王都可玩于股掌的大将军——姬无夜。
姬无夜道:“今天,诸位都看到了一个奇观。没想到,弄玉,用这把琴弹奏了一曲,我的雀阁上居然百鸟汇聚。”他微微侧头,沉声问侍立一边的黑衣男子:“墨鸦,你不觉得奇怪吗?”
墨鸦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变化,语音平淡:“一曲乐曲引得百鸟来朝,的确是一件奇事。”
他说着“奇事”二字,语气却似并不认为这有何重要。
众护卫守于大殿两侧,墨鸦立在将军身外丈许。
白凤此时却唯独不在殿内。
窗外夜空,鹰唳声起。
鹰唳渐近,一只鹰自外振翼飞入。
姬无夜伸臂让它落下。
这只鹰凶猛雄健,正是那日追杀小白鸟的猎鹰。
姬无夜转身面对众人。
只见他昂藏伟岸,脸色黝黑,一部连鬓胡子衬着常带狠恶神情的口鼻。双颊两道横肉,其上一双阴鸷残酷的眼,比他臂上的鹰还要凶猛几分。
他身上好像永远穿着层层护甲。
甲胄本是冲锋陷阵之时面对敌人的装束,此人在自己绝对安全的私人府第,面对一群理应忠心畏惧的下属,仍是上阵杀敌似的严阵以待。
他莫非认为任何人都不可相信?
姬无夜看着臂上的鹰:“这只鹰,我养了三年了,忠心耿耿。打猎从来就没空手回来过。什么山鸡、野兔、松鼠,都能抓住不少。”他说得不无得意:“有一次,居然为我抓回了一只小老虎。墨鸦,我的鹰还不错吧。”
说到此处,不禁大笑。
墨鸦也露出很赞赏的样子:“的确是只好鹰。”
姬无夜语气忽变:“可是啊,有件事让我很难过。大家今天听到我的小黄莺唱歌了吗?”
他一面说,一面走了下来,走到众人之前。
七个下人跪伏在地上,抖得更加厉害。
“没听到吧?!因为我的小黄莺不见了!笼子被摔在地上。而恰恰,笼子就在鹰巢的旁边。——你们说,谁偷了我的小黄莺?”
七个下人的额头几乎碰到冰冷的地面,其中三个侍女更是惊得嘤嘤低泣起来。他们恐惧万分,哪里说得出一个字?
姬无夜转向墨鸦:“墨鸦,你说是谁?”
他的目光如刀锋般紧紧盯住墨鸦,墨鸦的任何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墨鸦看上去依然沉静:“将军,我认为没有人有这个胆子,想必是风大,吹落了笼子。”
姬无夜冷笑:“风大吗?你不觉得是我的猎鹰吃了小黄莺吗?”
墨鸦似乎思索了一下,低头沉吟道:“这……不大可能。您的猎鹰这么懂事,断不会做出这样监守自盗的事。”
他语气渐渐笃定,抬起头来,眼中也射出锋利的光芒:“若要做,何必等了三年才做。”
姬无夜手抚猎鹰,瞪着墨鸦直看,忽然仰天大笑。他大笑着高声道:“说得有理,鹰是不敢!”他一字字说下去:
“它,又不是人!”
姬无夜蒲扇般的手掌又抚弄着猎鹰。
他的动作那样轻柔,仿佛像平日一样赏鉴着它的英勇。
手掌一下一下轻抚,抚上了猎鹰的头颈。
下一刻,姬无夜的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用手扼住了猎鹰的脖子。
猎鹰“啊啊”大叫,拼命挣扎。
它从未想过,它一直忠心相待的主人会向自己下手。
手,还在扼紧,越来越紧。
猎鹰平日里勇猛无比,猎物在它之前毫无抵抗余地。而此时厄运降临在它的自身,它也唯有像曾经无数死在它爪牙之下的猎物一样,徒劳挣扎。
它平日里的凶猛,已是毫无用处。
地上七个下人连头也抬不起来。
墨鸦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看挣扎与叫声渐渐微弱下去的鹰,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波动。
——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白凤不在这里。他没有看到听到这些。
殿内忽然归于死寂,猎鹰已经一动不动了。
猎鹰的尸体落在地面,就在那架断弦的古琴旁边。
下人们还在骇然低泣。
姬无夜若无其事拍了拍双手:“可惜,这么好的猎鹰,却死于监守不力。”
墨鸦听着这句话。
在姬无夜心中,生命的价值有几何呢?
下人们面如死灰,他们已明白自己即将遭受的命运。
姬无夜一挥手,众护卫就把七个下人拖了出去。
下人们惊恐地哭喊、求饶……
很快,又是一片死寂。
墨鸦站在殿外。
七具被生生绞死的尸身就在他头顶的高架上晃荡着,尸体的阴影被青蓝色冰冷的月光投在他身上。
死亡,对于每一个活着的人自己来说,何等艰难。
而对掌握生杀大权的人而言,伏尸遍地,只须一句话,一个手势。
生命,是每个人自己最珍视的灵修,却为何往往被作为他人之刍狗?
墨鸦自然明白,将军绝不是仅仅为了一只小黄莺而大动干戈。
他清楚这件事发生的青萍之末。
他也清楚将军为何会这般轻易杀戮。
姬无夜想要韩王之名,又不敢。
篡位之事一如枪打出头鸟,姬无夜毕竟不愿成为天下人的众矢之的。
可是他不会甘心于臣子身份。
他因此自高自大又多疑残暴,经常为一句话斤斤计较,杀人立威。
——一个人只有自己内心出现空缺之时,方会拼命伤害别人。
即使他表面强大,内心的空缺已使他成为一个不可救药的病人。
这种病在彻底毁坏自身之前,先要祸及许许多多表面上不及他强大的人。
——下一个目标是谁?
墨鸦已回至殿内,姬无夜正等着他。
姬无夜并不转身,只是沉声道:
“我有个任务让你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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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6
次日清晨,将军府。
白凤独自坐在屋脊一角,眺望着雀阁。
雀阁后方长远的天地之间,朝阳初升。
再过一会儿,待到太阳升得更高,天空又会变成明快的浅蓝。
白凤已不记得自己在将军府经历了多少次日升日暮。
他从来没喜欢过这里。
今天,他望着朝阳的光线由嫣红而金黄,感到前所未有的厌倦。
墨鸦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他身边。
“走,又有新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