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杰带着几个帖身心腹手下,裹挟在人群中一起往粮船上而去。甫一上船,便由着另一边迅即而下,借着夜色乘小船往抚远号而去。及至船上,陈贞慧与李岩、黄龙等人却已全数在内。
他大半年前就已从南京被派往巴达维亚行事,经营着在此处的情报网络,伺机起事,夺取政权。因事机不谐,无法得手,一直停留在此。是以上得船后,除了陈贞慧当年略有交集,其余诸人却是一个不识。唯有一个汉军卫尉,还是在台湾时便从军的老行伍,却与高杰是素识。他心中愕然,不知道这些新贵是何人,却知道能被张伟派来做这勾当,想必是心腹亲近的红人,他不过是张伟畜养的一条恶狗,向来不敢轻慢大臣,因先向着四品文官的陈贞慧行礼问好,又向李侔等人施礼,待诸人还礼已毕,各自坐定。方才向那卫尉笑道:“庆勇,此次征伐南洋,将军中居然只识得你一人,汉军现下人才越来越多,这可真是令人高兴。”
那陈威身为李侔手下,却不似高杰这般随便,只正色答道:“大人,皇命在身,咱们还是说正事的好。”
他努一努嘴,高杰知道此人与自已还有一些交情,想必事出有因。忙顺着他下巴方向瞄去,却是全身激灵,立时坐直,再也不敢随意说笑。他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校尉,官职不高,却是身着纯黑军服,胸前佩带的铁牌上铸两把长刀,中立一斧,显然是军中的执法军官。高杰此次奉命前来南洋,执行的却是军务,事情一直不顺,一直不敢回去面见皇帝。此时见了军法官在,更加令他害怕,唯恐军法官奉有张伟密令,要将他擒拿斩首。
陈贞慧身为使臣之首,却知道此类事情并不与他相关。因与高杰敷衍慰问几句,便先告辞道:“明日要去拜会当地汉人中的父老,若是精神不济很失朝廷体统。是以诸位请恕我失礼,竟要先失陪了。”
他如此识趣,到令李侔等人暗中称赞,各人站起身来,将他送出。待重新立定后,李侔方向高杰冷道:“高大人,我是此事负责军事的都兵马使,请验看我的印信虎符。”
高杰忙道:“既然坐在此处,将军身份无可怀疑,不必验看。”
李侔并不理会,仍是掏将出来,将给高杰验看。待他将东西递回,李侔突然脸上变色,向他喝道:“奉陛下密谕,问高杰的话!”
如此突然一呼,高杰立时吓的心战俱裂,忙跪到在地,道:“臣谨遵圣谕。”
“朕问你,你去南洋已近一载,所为何事?为何一事无成,若是行事困难,为何不返朝奏朕,是否有叛逃之意,讲来!”
“回陛下,臣赴南洋之后,夙夜辛劳,忠于王事,不敢有一天懈怠。实因南洋情形太过复杂,当地汉人富商多半以身家为念,不欲生事。臣多方奔走,四处设法,不过是招募了一些汉人中的群氓之徒。此类人不事生产,实为汉人败类,臣亦不能信任其人任事。再有荷人因天朝国力日强,防范之心大起,对汉人监视甚严,臣居间行事,很是困难。困顿至此,皆臣无能所致,臣死罪。”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向李侔泣道:“臣自跟随陛下起,便以忠狗自居,愿意为陛下看家护院,哪愿一日离开陛下身边。今事情不成,无颜面对陛下,总欲再多设良法,成事之后方返朝陛见。若是臣有畏惧逃避之心,人神共诛!”
李侔先是看到他满脸灰尘,脸上皱纹连成一片,一脸的忠忱困苦之色。心中一酸,差点滴下泪来。待听到此人夸夸其谈,以忠狗自居,差点儿便笑出声来。不禁想起临行之际,张伟向他吩咐道:“高杰此人,才干还是有的。只是人品稍差一些儿,离朕远了,你未必驾驭的住。是以要先敲打吓唬一下,这才好使唤。”
想到这里,李侔心中赞服,因又向高杰喝道:“胡说!你因循误事,庸弱无能,误国至此,还有什么话说!”
高杰魂飞天外,知道反应一慢,李侔底下便是一句:“来人,拖出去斩了。”
他心中怕极,忙扯着嗓子喊道:“将军莫急,我今有一法,可使此地生乱,汉军居中行事,可事半功倍!”
高杰因畏惧张伟拿他做法,又因在南洋大半年来苦受煎熬,虽然事情不成,却也俨然是当地土人,对当地荷人、土人、汉人之间的情形知之甚详。此时情急之际,一直盘旋在他脑际的那个不成熟的想法便是他唯一的救命良方,虽然尚有漏洞不足之处,却也顾不得了。
“高大人,请起。适才是代天子问话,若有得罪之处,尚迄大人莫怪。”
因高杰对答如流,又说出应对之策,显然他在此处甚是辛苦,并非是一意敷衍塞责。既然如此,李侔自然收起适才的模样,脸上露出笑容,亲手将高杰扶起,又向他陪罪道:“李侔是后辈,高大人从龙之时,为将军时,李侔尚在草泽之间苟延残喘,现下沐浴圣化,有幸忝列汉军行伍之中,高大人虽然出军为民,仍是前辈,是以还是要多指教才是。”
李岩眼见其弟弄鬼,将高杰揉搓的如泥人一般,不禁心中暗笑。只是心中纳闷,不知道李侔为何如此做派,好好儿得罪高杰这样的情报部门的主官,实为不智之举。就是皇帝谕令问话,亦该私下里温言相询才是。除非张伟对高杰极端不满,意欲取其性命,那自当别论。
将高杰扶起坐稳,李侔凝神皱眉,又想了一回,方向他道:“高大人,你的想法固然是好,不过海华汉人亦是吾皇赤子,依你的计划,难免要受到损伤。依弟之意,还是选择别法的好。再有,我汉朝大军齐集于此,本地汉人必然信心大增,与往日不同也。侔与那些大宗族的巨商大贾们会商合议,一同起事,以堂堂正正之师,击跨敌人,岂不更好?”
说到这里,李侔神色却又与适才道歉时不同,整个脸庞显的自信而激越。他毕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他若是对自已或汉军缺乏自信,那才是怪事一桩。
“言之有理,李将军所言很有道理。我汉军堂堂正正之师,自然要以暴虎凭河之势击跨敌人。哪有用本国百姓的性命来引诱别人的道理,这种事传诸海内,太过丢脸。”
“是的,陛下也不会同意我们这样做。”
几个将军与卫尉一起开口,立即否定了高杰阴险鬼祟的计划。在这些军中勇夫看来,高杰这样的情服主官生来就是与阴谋及黑暗的角落为伍,这种人的每一个计划都忽视了自已的实力,而纯粹从下流龌龊的角度出发,实在不是男人大丈夫的所为。
李侔见高杰神色灰败,几缕乱发自头顶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李侔心中一动,知道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怯懦下作的情报主官并不如同表面上那般的庸弱无能。虽然在连番重击之下,却不肯违心的收回自已的主张,亦不肯赞同一众汉军将士的看法,这样看来,此人能有今天的地位,并不会是侥幸所致。
虽然如此,李侔亦并不打算改变主意。随之又与众人商议了一下细节,决定第二天便分头行动,由李侔与陈贞慧拜会南洋吴家。其余众将分别拜会其余如林、刘、郑等多家豪门。与当地汉人首领商议妥当后,便可以让汉人举兵起事,借由土人和荷人压迫之名,毅然反正。等城内火光大起,局势乱成一团,那么汉军就可以借着保护侨民,撕毁与荷人的协议,大举进攻。
在木图前计议半天之后,李侔见李岩与黄龙都没有特别的意见。便伸手在几案上拿起自已的红色却敌冠,戴到头上。向众人大声道:“如此,就请大家早些歇息,明天一早,便各自行动吧。”
又向高杰道:“高大人是就此呆在船上,等我们稍微闲些,就派船送您回国,还是返回城中,辅助此事?”
高杰扬头想了一会,便答道:“事情没有办妥,我自然还要回到城中。陛下信重厚待之恩,我一日不敢忘记,此事没有完结之前,我绝不回国。”
“很好!那么,一会我就派人送高大人回码头。”
身为军人,李侔自然对高杰忠于王事的态度表示赞赏。看着他慢慢踱向舱外,李侔突然叫住他,微笑道:“高大人,您一向在南洋,不知国内动向。几个月前,陛下大封诸候,高大人是从龙郧旧,受封候爵,这真是可喜可贺。”
高杰身为情报主官,如何不知道这件大事。不过他的爵位虽然封授,土地却并没有拨付,令他原本欣喜的心情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然而此时这个年青的郧贵将军当面祝贺,却也需要相应的回报人家的好意。于是他在脸上勉强挤出一缕笑意,点头答道:“是啊,这是陛下的圣恩。吾辈臣子,应该竭忠效力,以报陛下恩德之万一。”
在如此公式化的答复之后,高杰带着十几个手下悄然出门。不一会,便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见他们去的远了,舱室中的外人亦已离去。李岩便向弟弟问道:“你为什么要当众折辱他?你不明白,高杰地位虽然不是很高,然而毕竟是陛下的亲信。所有的大臣,都在他的监视之下。虽然他不能侵入汉军系统,不过如果一心要找你的麻烦,还是很难应付的。”
李侔忙碌了一天,先不急于回答兄长的问题。他先手手中的铜击扣轻轻击打舱中的云板,看到有一个亲兵在舱门外露头,便向他令道:“送两碗莲子羹来,要快。”
他吩咐完了,回头一看,见兄长仍是一脸的不满,还夹杂着一些不安的感觉。他知道是因为高杰身后隐藏的庞大实力让兄长不安。司闻曹在大江南北,甚至极边南洋都建立了情报网络,除了用来刺探异已势力的情报,还有一个做用便是用来监视有反意的官员。这么些年来,自台湾而创立日起,这个部门就有着超过寻常部门的实力,除了不能调动军队之外,很多地方的靖安司的治安主官,都与高杰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得罪这样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实在是令人忧虑。
“大哥,高杰不是笨人。他知道此事我的所做所为,是因为陛下的关系。所以,对我当面斥责他的行为举措,他不但不会恼恨,反而会大肆宣扬,以让人知道他的卑微与无力。”
李岩沉思道:“难道是尾大不掉,陛下有意换将?是了,当年明太祖依靠着绵衣卫杀害了不少大臣,后来宣布涮新政治,改正国策的时候,那些指挥使就是第一批的倒霉鬼。”
“正是。司闻曹是陛下手创,以高杰这样的人做为主官,就是因为这个部门见不得光,有许多事情,不方便明着来的,便是司闻曹的差使。据我所知,象当年在台湾时,陛下与何太师合力驱逐郑氏移民,就是以阴私手段来处置;还有,陛下不遵崇祯皇帝诏命出师内地,就是以高杰的方法,制造假的兵变来惊吓传诏的绵衣卫;还有,死在司闻曹监狱的台湾和内地官员不知凡已,其中未必没有冤死的……”
“够了!”
李岩喝住口无遮拦的李侔,向他沉声喝道:“这些话,不是为人臣应该说的。你在我面前说说还可以,若是在外面乱讲,只怕我们李家全家的性命都坏在你的嘴上。”
“嘿,我只不过是向你说明陛下的心意罢了。大哥你想,历朝历代自然都有情报部门。不过,真正清明的制度下,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陛下不但是要敲打高杰,而且是要与这个部门脱离联系。从今往后,司闻曹会归内阁管理,负责刺探别国情服,不再监视国家大臣了。不过,这自然需要一个过程,估计会是在四海平定,帝室安如磐石之后的事了。”
他们兄弟俩谈谈说说,待羹汤送上桌来,一起吃了夜宵,草草安歇。第二天天色微明,各人已经依着前议起身,吃罢早点之后,便上岸知会荷人守备,他们要拜会当地的汉人首领。在现在的情形下,荷人自然不便反对,亦无法如同寻常汉军和民伕那样监视。
眼见得一个个汉军高级武官和文臣分别而动,进入巴达维亚城内的汉人首领家中,负责监视他们行踪的一众荷人紧张的满头大汗,却又无法公然进入人家中旁听,脑子里满是汉人勾结阴谋的荷人仿似眼中看到末来兵火大起的惨景,各人都是一头大汗。无奈之下,只得快速派人回报总督,请他定夺。
看着脸色惨白,在上午湿润适宜的天气里仍然跑的满头大汗的传讯军官。昆岗不禁微笑道:“孩子,你们毕竟年轻,在这里呆的时间太短,并不了解这些中国人。”
见那人一脸不解,他也并不解释,只命令道:“你们不必管束人家,要大方得体。只是防止他们与城中的汉人贫民接触太多,套取情报,去吧。”
昆岗在巴达维亚和中国沿海多年,这些年来面对着势力庞大,完全有能力左右爪哇经济的汉人集团,却是游刃有余,并不吃力。他微笑着看向跑回去传令的年青军官,心道:“中国人好于内斗,不喜欢当出头鸟,对政治斗争天性中有着畏惧和淡漠的情绪。况且信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扫自家门前雪,不理他人瓦上霜的自私哲学,想让那些富户豪门出来起来,领导所有的汉人一起争夺权力,这真是幼稚的想法。张伟必定不会如此愚蠢,想必是昨天与我打交道的那个年轻的中国将军的想法。就让他碰碰钉子也好,待他撞的一头包,自然就会放弃对巴达维亚不切实际的幻想,转而去依着他们皇帝的指示,攻打马六甲城去了。”
与昆岗所料的想同。满怀热情,一心以为给了这些虽然身家亿万,却在政治上全无权力的富商们机会的李侔等人,果然在吴府碰了个头破血流。
第二十九章 破马六甲
吴家是南洋巨族,吴克淳代表的便是在南洋宗族人口过万,田产房宅遍布全岛,呼吸间可以决定殖民政府政策有强大势力。这些华商离国已久,在异国他乡又有了很大的成就,而除了张伟曾经为汉人报仇外,中国政府对这些流落在外的侨民的一贯态度就是:伊辈去父母之邦,甘心流落异乡,死不足惜。
在种种的态式权衡之下,一心想保持现状,什么都不改变的,就是以吴家为代表的南洋巨商们。整个爪哇岛上的汉人约有十三四万,是南洋汉人聚集最多的地方。这些汉人多半来自闽南一地,光是吴、林、郑三姓,就有过半。而以吴家为首的大商人,一边是富可敌国,一边又因势力和富贵而得以成为宗族领袖。荷人殖民者一向对汉人多有关照,两边的关系之好,远比在国内的汉朝政府更令这些汉人商人们放心。若不是近年来当地土人仇汉排汉情绪严重,荷人有弹压不住之势,只怕此次汉朝船队来访,这些汉人们都不会表露出太大的热情。
商人无籍贯,在他们看来,能稳定当前局势,继续多年的富贵生活,那才是最重要的。与中下层中保有朴素民族情感和对中国政府忠诚的平民们相比,越往上层的汉商们,越与李侔等汉军使节保有着一定的距离感。是以吴克淳一见李侔,虽然亦热情相邀,愿意借着这支强大军队领导拜访的良机来壮大吴家在南洋的声势,然而却并不肯以小民自居,并不愿意接受来自中国本土的掣肘与领导。可惜的是,一心以为可以借着民族大义和将来可期富贵打动他们的李侔等人,却并不了解这一点。
傍晚时分,所有的汉朝使者全数汇集在码头附近。李侔不必过问,便知道众人与他一样,虽然受到了富商们的热情款待,甚至金珠美妾送上前来,亦不吝啬。只是一谈及争取汉人在爪哇的领导权,起事造反,驱赶荷人,压制土人等敏感话题,各人却迅即将话题岔开,或是干脆打个哈哈,不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