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冷笑道:“愿走的,我包他一生平安,生活无忧,不愿走的,我却也顾不得了。走,寻张瑞去!”
他带着身边各参军、司马,还有百余名护卫安全的亲卫,一路上风驰电挚,向土堡疾奔而去,大路两边烧塌倾倒的房屋越来越多,间或也可见三三两两目光呆滞的辽东汉民踟蹰穿行于大路两边,在那烧倒的废墟里挑挑捡捡,看样子是想找出些能用的家俱物什,只是房子烧成那般模样,却哪里能寻的出什么物品?所有路过的汉军士兵尽自嗟叹,却知张伟有令,只要是不肯随军回台的辽民,生死不论,不得相帮,任凭其自生自灭罢了。
待行到宽甸堡墙,早有一众飞骑簇拥着张瑞上前来迎接张伟,待张瑞等下马见礼之后,张伟向他笑道:“张瑞,你这次差使干的不错!我一路上见了,没有遗漏疏忽的地方,所有的农家田舍甚至鸡牛犬马,都教你毁的干净,做的很好,我心里很是高兴。”
张瑞脸色一红,低声道:“这种事情,请大人还是不要褒奖的好。”
转头看一眼身后属下,又向张伟苦笑道:“大人不知道,前儿开始放火烧屋的时候,所有的飞骑在马上举着火把,楞是没有人狠心扔第一个。这些人,到底也是咱们汉人,哪狠心就这么着烧了他们的房子。还是我一咬牙,第一个扔出火把,这才把差使给办好了。”
横一眼张瑞身后的诸飞骑,因见都是些中下层的军官,皆是当年从张伟身边伺候起居过来的,便训道:“一个个都不知道轻重,不烧,咱们来辽东做什么来了!不毁了他们的房子,留着给满人征收赋税,扩大军队,反过头来打咱们汉人么!蠢,一个个都太过愚蠢!”
一众飞骑军官被他训斥的低下头来,各人心里自然是明白他此番话正确之极,只是情理之间,颇难取舍罢了。
当日跟随张伟进山射猎的钱姓小军官,此时已是飞骑校尉,因见众人不敢做声,他追随张伟日久,情份身份都不比常人,乃笑道:“大人,话是这么说,只是到底也是狠不下心来。”
见张伟眼睛一瞪,又要张口训斥,忙又道:“属下们知道错了,这不是已经把差使办妥了么。”
张伟一笑做罢,便待入堡,却听边上有人低语道:“残暴之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此人也能当大将,当真是苍天无眼!”
“喔?是谁说话?”
他停身一问,自有身边亲卫如狼似虎般冲上一边,在围在堡门两侧看热闹的辽民中揪出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来,两个身材粗壮的飞骑提小鸡般在马上将那人提在半空,拎到张伟马前,往地一扔,那人顿时跌了个七晕八素,勉强抬起头来,却仍是一脸的倔强。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仗了谁的腰子,居然敢这么说我,可是活腻了么?”
“小生宁完我!辽东辽阳人,只是八旗一旗奴,敢当面诋毁将军,并不是仗了谁的势力,现下整个辽东任将军横行,小人又能仗谁的势?只是公道自在人心,小人说话,只是占了一个理字,将军再大,也大不过天理人情!”
张伟面色一沉,看那人神色年纪,已知此人是谁。心中暗赞:“这宁完我果然是个直言敢谏之人。史载他正是今年由旗奴被选拔入值文馆,赐号巴克什,此人既通文史,又晓军事,在满清久预军务,遇事敢言,是既范文程后,皇太极最为信重的汉人大臣。只是此时不论此人是怎样的人才,断然没有任他胡言的道理。乃攒眉怒目道:“哈!你卖身投靠满人,身为汉人成为旗奴,不以为羞耻,反道是振振有词,当真是有趣之极!你还自称生员,我问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损,你的头发呢?孔子曰:微管仲,吾将披发左祍矣。你的衣袍呢?还自称生员,受孔孟之教,你也配!”
那宁完我气的发抖,在这发肤上却是无法辩驳,他自幼受孔孟之教,剃发一事也正是心中最隐秘的伤痕,这般当众被辱,实在是羞辱之甚。两手指甲狠狠扣着土地,半响无语,因张伟住口不语,方才回话道:“朝廷无能,失陷封缰,辽民苦于边将及镇守太监久矣。即便如此,初时我们也是想逃,可是辽东距辽西和关内距离遥远,一路上都是后金国土,又有《逃人法》规定,凡是想逃离的,一律斩杀,却教我等小民怎么办?”
张伟冷冷接口道:“普通百姓也罢了,受过明廷诰命,还有读过书的,总该知道华夷大防,心中惕厉,逃不掉,难道不能死节赴难么!”
“将军!朝廷不能护境保民,却让我等小民死难,这未免太过!我适才批评将军,其因也正是于此。辽民何其无辜,十余年来战事不断,每遇战事,凡被八旗俘获的汉人,尽皆成为旗下之奴,受尽欺凌苦楚,想逃的,多半失了性命,不逃的,也被软刀子慢慢折磨死。幸好天聪汗继位以后,拔擢汉官,任用汉人,立法禁止主子虐待汉人,又令汉人可以建堡立居,自由垦作,汉人愿留则留,不愿留的,准许出后金国土,回归明朝。如此大仁大德,大恩大义,将军细思,是不是比您高明了许多?兵凶战危,百姓最苦,望将军抚恤我辽民苦于战乱久矣,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饶过我们吧!”
说罢跪地长嚎,痛哭不止,他原本心神激荡,不顾死活的批评张伟,又被张伟抢白,心中愧疚,此时拼了命将话说完,心头一松,当下不管不顾,想起自万历末年辽东战事不断,自已原本是殷富之家,却不料辽阳城破,被八旗抓去为奴,十年间受尽苦楚,好不容易这几年日子好过些,在这宽甸安下身来,取妻生子,耕田读书,只盼能安稳渡过此生,谁料祸事天降,刚盖了两年不到的新屋被一群黑衣骑兵蛮横烧毁,十余年来好不容易保存的善本孤本书籍,亦都抢救不及。若不是见机的快,抢了些金银细软,拖出在火场里不肯离去的妻子,只怕不但是家破,亦要人亡了。大恨之下,便拼了杀头的危险当面指斥张伟,此时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软,便斜趴在地上,碰头不止,口中只喃喃道:“请将军饶过辽民……”
他身边的那些百姓,大半是愿随汉军离开,前往台湾。各人都是汉人,心里到底是不愿受异族统治,只是日子过的好好的,突然一下便要离去,故土难离,嘴上说的漂亮,其实心中又何尝愿意。此时见宁完我如此模样,虽有人鄙视其有家无国,到底也觉心酸,便有不少人流下泪来,有那多事不惧死的,便上前搀扶。
张伟心中一叹,知道此人便是不肯离去的辽民代表,这些人对明朝已然失望,又被皇太极继位以来的诸般善政打动,不但身体上做了满人打扮,便是心理上亦以后金国人自居。由来一朝亡,一朝兴,这些人心里不但盼着能过安稳日子,甚至若是后金起兵伐民,他们只怕是盼着后金打胜的多,新朝立足了脚根,他们自然也就无所担心了。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张伟嗟叹一句,又道:“我亦知辽东之人苦兵祸久矣,是以要迁大家离开,大明不会放任后金壮大,必将不断征讨,后金亦是贪心大明国土,不会就此休兵罢休。打来打去,苦的还不是大家?还是随我离去,那台湾岛四面是海,土地肥沃,种下的粮食一年三熟,当真是上天赐与的福地……”
他劝慰了半天,总算止住了情绪激荡的众辽民,看着一小队飞骑引领着数千辽东难民携老扶幼向着长甸方向而去,张伟面色阴沉,心道:“这般的惨景,我还要看多少次!”
他虽然心中甚是同情辽人遭遇之惨,却深知此时面色上稍露同情之意,手底下的那些军人窥探其意,下手时便会手软许多,故而眼前虽是一副惨景,面情上却仍是不露声色,向诸人道:“小仁乃大仁之贼!此时心软一分,将来他们惨上十分,众将官,辽东之事,仍需这般料理才是!”
又大声向张瑞令道:“你在此处做的不错,这便带着飞骑官兵开拔,向萨尔浒进发,多派侦骑查看沈阳方向情形,一则护卫我的左翼,二来萨尔浒一地满人甚多,如何料理,你该当明白。”
张瑞听他吩咐,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只得大声应了,便待带着一众军官前去集结队伍,开拔出发。张伟见他神色,忙警告道:“张瑞,此番前去不可大意!那萨尔浒附近大半是满人,虽说都是些老弱妇孺,不过满人中妇人大半也都善射猎,十来岁的小孩狗熊老虎都射得,一个不小心,只怕飞骑要死伤甚多,不可不慎!”
“是了,我知道了。”
张瑞应了一声,打马而去,只过了一会功夫,三千余飞骑的马蹄声响起,由张瑞带着向那萨尔浒方向奔去。
他这边浩浩荡荡的进军,直奔后金老巢赫图阿拉而去,沈阳城内,却也因额附李永芳兵败而回,带来的敌军犯境消息而乱成一团。皇太极此番征明,带同其余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一起离境,还有代善的年长儿子,贝勒岳托、萨哈廉等人,还有豪格、多尔衮、多铎等子侄辈,后金能征善战的年长贝勒,几乎尽数被他带走。毛文龙已死,皮岛明军战力低下,朝鲜早已降服,是以他放心的将几乎所有的精兵强将带走,虽然留下几万兵马防守,亦都是专注于防守宁绵一线,由悍将谭泰、冷僧机领着三万满蒙八旗驻守在辽阳、广宁等地,戒备宁绵。而沈阳抚顺以及赫图阿拉,只不过由济尔哈郎连同李永芳共同防守,李永芳兵败之后,除排将宁绵前线的兵力后撤,整个辽东再无与张伟大军相抗衡的力量。
由于皇太极不在沈阳,勤政殿等大殿自然是宫门紧锁,不可动用。是以济儿哈郎带同一干留守官员,并旗下佐领参领,在大殿门外的十王亭内会商。
对敌人数量多少,众满人到并不放在心上,打多了无能的明军,这些贝勒大臣们对一万满人骑兵击败四五万明军充满着自信。只是听那李永芳言道,敌人尽数装备火枪,射程及射速远远超过明军的鸟统,这到也罢了,那几百门野战火炮,到当真令这些在宁绵城下吃过火炮大亏的人们头疼。
那济尔哈郎本已染上烟瘾,此时想的头痛,便向身上荷包摸去,却又突然想起大汗刚宣布禁烟不久,当着这么多大臣和旗下人,却是万万不可把那烟锅子摸将出来。只得就手儿在身上掸了几下,咳上一声,向众人道:“各位,此事我已派了一队骑兵,入关去寻大汗禀报,只是来回不易,估计大汗见到信使时,敌兵都该撤走了。咱们这儿,总该议个章程出来,是出城邀战,而是倚城固守,大家说说看!”
“这还有什么好议的!立刻派人四处晓谕,凡我满洲男丁,一律披甲,女人孩子,避入沈阳城内,男丁集结完了,出城寻敌决战。难道咱们等着他们焚了我们的老城么!”
济尔哈郎回头一看,却是端坐在一旁的贝勒阿巴泰,此人脾气倔强莽撞,虽是勇猛无比,又是大汗的亲兄弟,却素来不得皇太极的喜欢,此番征明,便留下他协同济尔哈郎同守后方。济尔哈郎此人却正与阿巴泰相反,脾气中正平和,待人接物都有君子之风,办事说话又都秉持公理,是以阿巴泰脾气虽是不好,对济尔哈郎到还敬重几分。
济尔哈郎挑一挑眉,却是语气平和的答道:“敌军野战大炮过多,精良战马又都被大汗带走,咱们现在最多能凑出一两万匹瘦弱疲乏战马来,总得到了秋天,马重新长膘了,才好做战。况且,阿巴泰,你前几天还带着几百旗下人去围猎,你的马都瘦的快跑不动了吧?”
见阿巴泰红了脸不做声,又叹道:“咱们当真是大意的很了!大汗让咱们留守,可是咱们全不把备战防敌放在心上,也罢,就是如此,也需要征召所有的八旗男丁,我已派人至城外召集,不论老幼,尽皆征召到盛京来!敌人火炮众多,咱们得背倚坚城,防着敌人进攻盛京,盛京若是丢了,大伙儿都自尽吧。”
“那依你的意思,赫图阿拉便不守了?”
“该不守的,便不能守!”
“赫图阿拉是咱们后金兴起之地,是老汗建基立业之地,怎么可以就这么弃守?
济尔哈郎,你若是不敢出城,我鳌拜带着两千骑兵,去冲陷敌阵,什么火炮,野战时咱们满人怕过什么火器!当年在萨尔浒,明军用铁车结阵,后设火炮,咱们在高处射箭,猛冲而去,砍死了十万明军,咱们满人死了不到一千,都象你这样害怕怯懦,还打的什么仗!”
“鳌拜,大汗没有带你入关,别把气撒在济尔哈郎身上!两千骑兵,人家几百门火炮发射一次,你的两千骑兵还能剩几个?”
“我有那么蠢,直奔着敌人炮阵挨炮弹么?要我说,汉人就不能带兵,再好的兵让汉人带了,也只能打败仗!”
李永芳原本低头不语,见鳌拜骂到自已头上,只得将头一抬,道:“鳌拜,我又没得罪你,何苦怪到我头上,敌军……”
“呸!蠢才,老汗当年怎么会招你这样的做额附!”
这十王亭内闹成一团,济尔哈郎为人柔懦,虽皱眉张臂相劝,却是无人理会于他,直闹了半响,各人均喘着粗气互瞪,眼看便要由动口便动手,却听得外面有人禀报道:“战报!有一股几千人的黑衣骑兵占了萨尔浒附近,侦骑四出,窥探盛京方向,听当地汉民说,他们可能要直攻盛京!”
亭内诸人顿时被这新来的消息所震惊,萨尔浒被占,则意味着沈阳与赫图阿拉等满族聚居地域的联系被隔断,若仍是固守沈阳,则边墙外聚居的满人必将受到敌军血腥的屠杀,若是全军出击,又怕是敌人诱敌之计,实力悬殊,野战没有打赢的道理。此时沈阳城内只不过一万多八旗兵,就是紧集征召城内所有的八旗男丁披甲,没有战马,又多是老幼,战力则不问可知。
“鳌拜,你带两千骑兵,多挑好马,去萨尔浒那边查看情形,若是逮着机会,便与敌骑交战,若是敌骑后退,千万不要追击!”
尽管议事时吵闹不休,但济尔哈郎命令下来,鳌拜还是爽快的接令而去,他打定了主意,便是敌军后退,仍是要追上一追,几千敌骑,他到还没有放在眼里,只要不遇到敌军大队,现成的便宜,岂有不占的道理?
济尔哈郎又命各旗掌旗大臣迅即在城中征召披甲人,又派人去辽阳一地通知敌袭一事,希望宁绵一线的驻兵可以调回一部,支援盛京。傍晚时分,他亲上城头,部置关防,这沈阳是明朝修建的边墙重镇,当年后金攻沈,只是因为蒙古兵打开了城门,这才一拥而入。这沈阳城分外城内地,又有护城河环绕左右,又有什么壕沟、拒马分列城外,此时城内四门紧闭,城头尽是八旗精兵来回巡视守卫,济尔哈郎稍觉安心,又突地想起对方有火炮轰城,不知道这城墙能禁的住几次轰击,想到此处,心头惴惴不安,却突地想起今日会议,范文程却并未到场,因他是文馆文臣,到也未去相请,想到皇太极临去时令他遇事多与范文程商议,便急忙步下城头,向范府而去。
“范先生,依你看,现在的局势该当如何是好?”
他匆匆赶到范府,被范府家人接到内院,范文程亲自在内院门前迎接,向书房而去,待到了书房之内,尙未落座,便急不可奈的问道:“敌兵势大,宁绵前线又不能抽空,保了沈阳失了辽阳,一样是我的罪过,请先生为我解忧。”
范文程正待答话,却又有派出的侦骑前来禀报,道是有大股的明军往开原铁岭附近而去,人数当在三万左右,沿途守卫的小股八旗兵皆不敢战,避向开原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