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明代故宫废址的西北,多有一些大衙门。贡院、巡抚衙门、总督衙门等等。可是,座落在这里的江宁织造司更是不同凡响。当年,康熙六次南巡,就有四次住在这里,这就是史书上赫赫有名的曹寅的府第。曹家是在清太祖努尔哈赤时代,就当了满族包衣奴才的。历经几代,才成为清初的一大望族。可是自从康熙去世,雍正登基之后,却又被多次抄家。前一个人抄过刚走,后一个人就再次来抄。抄来抄去,这里已是面目全非了。曹氏后代子孙们,死的死了,充军的发配到边疆了,剩下的七零八散,谁也不知他们遇到了什么样的灾难。不过,这里毕竟曾有过昔日的辉煌。因为康熙每次来住,就要重新修葺一新,所以早就是皇帝行宫的规模了。今天,邬思道从这里路过,也掀起轿帘来看了一看。他看到的却是宫阙依旧,人事全非的情景,不由他不感慨万分。
过了江宁织造司不远,就是李卫的那个总督衙门了。软轿在此停住,邬思道费了老大的力气,才艰难地从轿子里钻了出来。这总督衙门的建筑,也是非常壮观的。轩敞高大的府门紧闭着。门上朱漆铜钉,衔环叮当,两尊汉白王雕成的石狮,蹲坐在大门两旁,注视着广场上的过往行人。两行卫士,列队挺立,腰刀佩剑,目不邪视,与那白色的石狮,恰成鲜明的对照。广场上,立着一座高约三丈有余的铁旗杆。骄阳下举目观望,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的帅旗上,绣着雍正皇帝御笔亲书的一行大字:钦命两江总督李
总督帅府里大概正在议事,来的人看来还真不少。门外广场四周,歇着无数大轿。也许是天气已近端阳,气闷炎热;也许是轿夫们等得太久,闲得无事可干。他们便东一片,西一堆地挤在一起,正在海阔天空的神聊。这情景与门前那肃杀、静穆的气氛比较起来,又别是一番风味。跟着邬思道来的轿夫,不敢前去通报,却回过头来直看着这位先生。邬思道没法,只好瘸着两腿亲自走上前去。可他离大门还远着呢,就听一声断喝:“站住别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邬思道一直等那个戈什哈来到面前,才从怀里掏出名刺递了过去、从从容容地说:“烦请通报,我要见你们李制军。”那戈什哈拿着名刺上下端详了好大半天说:“鸟……思道?嘿,今儿可遇上稀罕事了。这世上姓什么的都有,我还没见过姓鸟的呢!哎?不对呀,怎么这个鸟还长着耳朵?这又是个什么鸟?”他回过头来又说,“我们大帅正在和各县来的官员们议事。吩咐了,今日不见客。你改天再来吧。”邬思道遇上了这等事,真是笑也不得,骂也骂不得了。他无可奈何地说:“好好好,今天我也算是开了眼界了。这个李卫,自己识字不多吧,还又带出了一群睁眼瞎的兵!你再好好看看,看清楚点,那上边写的是个'鸟'字吗?不过,既然李卫有事,你就叫翠儿来接我吧,我先见见她也行。”“什么,什么?翠儿,翠儿是谁?我们这里没这个人!”邬思道有点火了:“翠儿是谁用不着你问。你快去,把李卫的老婆给我叫出来!”那戈什哈见这位发了脾气,有点慌了。可是,仔细一看,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瞧他这身打扮,穿戴普普通通,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既不像官,又不像民,更不像有钱有势的大财主。要说特别,也就是站到人群里边显得整齐修洁点罢了。再看他的风度,似贵不贵,似贱又不贱。说话到是挺文雅的,可一上火,又这么噎人。他这里还在猜测,邬思道可等不及了:“哎,我说,你快点行不行,快叫你家主母出来见我。她要是说不见,我回头就走还不行吗?”戈什哈没法,只好进去回禀主母。可他去时,慢慢腾腾,回来时却是一路小跑。来到跟前,先十分麻利地打了个千,然后就跪下磕头,磕完头起身又是一个千,这才开口说话了:“爷确实身份贵重,小的得罪了,我们宪太太发了话,叫小的快快来请。因衙里正在议事,宪太太出来不便,请您老体谅。爷这边走,您请!”邬思道畅怀大笑着说:“怎么?我不是'鸟先生'了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约有五两重的银子扔了过去,又返身对跟他来的轿夫们说,“回家去告诉两位太太,没准儿,我今晚就不回去了。如果这里能住得开,我就派人去接她们。”那个戈什哈见这位爷出手大方,此时他又成了向导、就更是卖力。两人穿堂越户,来到李卫的官衙后院。翠儿早就迎在门口,见邬先生进来,先蹲身福了两福,又说:“我已经派人叫他去了,先生,您这边请!”回身又叫丫鬟:“梅香,快去取一盘冰湃葡萄来,给先生送来解暑。”说完便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等先生走过去,才紧紧地跟在后边。看得那个戈什哈眼都直了。
进了正厅,翠儿就要行礼,邬思道却笑着说:“罢了,罢了,不要讲那么多的礼数了,你如今已不是雍王府的丫头;我也不再是雍王爷的师友。我一个山野散人,一个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了的闲人,让你这诰命夫人向我行的什么礼呢?哎?这里满屋子全是书。好啊,好啊,李卫知道读书了,真让我高兴。”说着拈了一颗冰湃的葡萄在嘴里含着,又浏览了一下李卫的书架,不看还罢,一看,他竟然忍不住笑了,“翠儿,你瞧瞧,这一本是前年的皇历,而这本又是什么呢?哦,是算命先生用的书。嗯,这一本《唐人传奇》,倒还勉强说得过去。好,这才是真李卫,要不是他,绝对不会买这些书。”翠儿说:“嗨,别人不知,先生您还不知道他吗?他哪里是要读书,全是买回来装幌子的。前些日子,那个也是姓李的叫……哦,叫李绂的,在皇上面前参了他一本,说他不读书,他回家来就说,李绂这人还算不错,要是再有个更坏的人来挑我的毛病,那可怎么好啊!所以就急急忙忙地叫人去买了这些书来。买是买了,可他却从来也没有摸过。我问他,你怎么光买不读呢?他说的话才真叫气人哪!他说,咳,原先在四爷书房里我还不正眼看它们呢。现在再读,不是临上轿才扎耳朵眼吗?先生,您要是能常在这里也许能教教他。他和我说,田文镜容不下您,还说您一定要来见他。我就天天盼您呀!依我说,先生您干脆就在这儿住下好了。哎,我那两位嫂子怎么不跟您一起来?您真该把她们也带来,我们也好在一块堆儿说说话,那多好啊!”她一边说着,一边又招呼丫头们献茶,还又亲自捧着,送到邬思道面前。
邬思道听着翠儿这东一榔头、西一棒锤却又简捷明快的话,一时竟不知怎么说才好了。他们当年虽然都在雍王府里做事,可身份却大不相同。李卫是书房里的小厮,翠儿是内府的丫鬟,而邬思道却是雍王爷的座上宾相。合府上下,谁见了他,也得规规矩矩地站下,打躬行礼。就是弘时、弘历和弘昼这三个王子,对邬思道这位在父王跟前师友兼备、说一不二的人物,也全得执子侄辈的大礼。那时他也曾见过小翠,但却从来也没说过一句话。她在这位先生面前,也总是小心翼翼地伺候,不敢有一点轻慢。可世事变化太快了,几年不见,当年少言寡语的小丫头,如今变得这么爽快,这么开朗,这么亲切,这么懂事,又成了二品诰命夫人,真真是让人应当刮目相看了。听翠儿终于说完了,他才说:“李卫买的这些书,与其摆在这里充数,还不如不摆更好。那个李绂就是个有名的道学先生,他说李卫不读书,指的是李卫不读正经书。你看,这书架还放着一本《春宫图》,这是淫书嘛,哪能摆到人眼前?要是让外人看见了,一个状子告上去,李卫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了。这上面的书,全都要换掉!回头我给他开张单子,叫他按方抓药也就是了。”这边正说着话,李卫已经大步流星地赶了进来。翠儿迎到门口笑着说:“先生在这里坐了好大一会儿了,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就是外面有天大的事,让他们先议着不行吗?哪怕你先回来见见先生再去呢,就能误了你的军国大事?”李卫也不答话,先自摘了顶子,脱了袍服,然后走到邬思道面前,一个千就打了下去,起身又重新跪下磕头,完了又是一个千。这才站起身来说:“先生别见怪,我也是急着要赶回来的,可是……唉,官身不由己呀!”邬思道笑了:“你以后见了我,千万别行这大礼,咱们执个平礼也就是了。你又磕头,又作揖,外加上连着打千,我又搀不能搀,扶不能扶的可怎么好?再说,我现在的身份,哪能受你这样的大礼?从今天起,雍王府的规矩全都免了!我原来只是想见见你,而且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偏偏你的门丁要叫我'鸟先生',把好好的事闹得大发了。哎,我今天是要问你一件大事的。鄂尔泰到这里干什么来了?”李卫说:“谁知道啊!前天我本想去拜见一下,咱们不是'地主'嘛。可你猜都猜不到,他的门丁对我说:我们大人不见客!真他妈的混蛋一个,你不见我,老子还不想看见你呢!”
第四十九回 能回天自有回天力 叫狗儿何惧狗儿咬
邬思道笑了:“李卫呀,李卫,你真糊涂!他这次来,就是冲着你来的!”“怎么,他也要告我……”
“岂止是告你,怕是比告你更可恨,他是要扳倒你呀!”一听说鄂尔泰此次来南京,为的是要告他、扳倒他。李卫可不干了:“娘的,我招他惹他了吗,兔崽子刚来时,我还去拜过他,这老小子怎么这样不仗义?哼,如今要告我的人多了。鄂尔泰要告,就让他告去吧。咱老子不理他,看他能下出个什么蛆来。”邬思道笑了:“这不是理不理的事。他要告你,就自然有他的理由,有他的办法。你去拜他,他不肯见你,也有他的道理。这事光生气,耍二杆子,都是不行的。”“你是说……”邬思道瞧了一眼李卫慢吞吞地说:“他压根就不信你那'江南无亏空'的话!他上年在福建查账,就查出了毛病,受到了皇上的夸奖。他很自得,非要找个更大的对头来,再立一功。我看哪,他一定是选中了你。”李卫宽释地一笑:“嗨,就为这事呀。我这里藩库里银账两符,不怕他查。”邬思道更是笑得开心:“李卫呀,你小子能瞒别人,却瞒不了我。藩库里银账两符嘛,我也信。在金陵这六朝金粉之地上,你从婊子、嫖客们身上榨油,又用这钱填还了国库,还不是举手之劳?但是,官员们自己的欠账,你就未必全都收上来了。鄂尔泰不是等闲之人,你这一手骗不了他。”李卫傻了,他愣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又嬉皮笑脸地说:“先生,我算真服您了!幸亏皇上没让您当宰相。您要是出山为相,这石头城里还不得挤出油来?人们常说,我李卫是'鬼不缠',可我这'鬼不缠'遇上了您这位钟馗就没辙了。你算得真准,官员们才有几两俸禄,拿什么来还账?所以,我就想了这法子,从那些窑子、妓女、鸨儿、王八身上弄钱,谁叫他们的钱来得容易呢?我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有那么几十个县的账经不住查。但我也向皇上奏明了,该打该罚我全都担待。先生,您是我的恩人,我不能,也不敢对您玩花招。”“哎!什么恩人不恩人的,说这话就没意思了。你不是也救过皇上,皇上不是也救过我们俩?咱们现在说的,是正经事嘛。”翠儿走了进来,高腔大口地说:“你们呀,怎么老是说正事?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说点闲话不好吗?尹大人和范大人都来了,他们也是听说邬先生在这里,才赶来的。”一句尚未说完,尹继善和范时捷已经走了进来。邬思道刚要起身,却被李卫拦住了:“你别动,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气。来,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位,就是今科榜眼,大学士尹泰、尹老夫子的二公子尹继善,如今和我一文一武地搭伙计;这位嘛,是刚到这里的藩台范时捷,年羹尧不能容他,十三爷就把他交到我这里受委屈了。哎,我说老范,你笑笑行不行?别哭丧着脸,好像死了老子娘似的。上坐的就是我常向你们提起的我的老师邬先生。”回头又对翠儿说,“添客了,加几个菜吧。”尹继善大家出身,穿戴整齐,和邋遢的范时捷恰成对比。坐下来后,他就用十分崇敬的口气说:“邬先生风范,我早就仰慕在心了,今日一见,实在是大慰平生,听说先生已经离开了田文镜的幕府,其实,这样也好。昨天我看到邸报,山东巡抚、安徽巡抚都上了奏折,要请先生前去帮忙。叫我说,先生哪里也别去,就留在南京岂不更好?何况这里离先生的老家也近一些。”李卫没有接话,他早就接到密折了。皇上在御舟上说了什么,他也全都清楚。田文镜还专门给他写了信来,再三表示,如果先生能回开封,他愿意当面谢罪。李卫自己又何尝不想留下这位先生?可是,皇上的密折尚未批下,他不敢多说。听尹继善这么讲,他连忙接过来说:“都吃酒,吃酒,今天咱们不说这事儿。我知道先生最是看得开,连我怕也留不住呢。”邬思道是何等精明,马上就明白了。他举起酒杯说:“我原来是想从此做个山野散人,逍遥一生的,看来也是由不得自己呀。哎,李卫,刚才听夫人说,有人参你不读书?是吗?”李卫搔着脑袋笑了笑说:“嘿嘿嘿嘿,光是说我不读书,倒也不怕。怕的是李绂还参我叫堂会听戏。皇上叫我'老实回话',还问我'为什么不遵圣旨,擅自演戏?让别人说起来岂不是把朕的面子也扫了'?这件事,我还真不好回话,正在作难呢。”说完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的这位老师。心想,你既然问了,就得给我出个主意。
邬思道沉思了一刻说:“这事皇上问了,就得好生回话,想躲避是不成的。不过,你既然是叫了堂会,就不能只看一次,也不能只看一出戏,是吗?”“咳,哪能只看一次呢?这事怨只怨翠儿,她越看越上瘾,我有什么办法?我看了……《苏秦挂帅》、《将相和》,还有……《六月雪》……”尹继善也看了,他在一边说,“哦,还有《卖子恨》呢。其实,这都是正正经经的好戏嘛。叫我看,你上个引罪自责的折子,就可以没事儿的。”邬思道太了解雍正皇帝了,知道他追究的并不是看了什么,而是觉得李卫扫了自己的面子,是'违旨'行为。他说:“尹公,这样怕不行。皇上是个细心人,他计较的是你们不务正业,游戏政务。当然,谢罪折子一上,他也许会一笑置之的。可怕的是,他放在心里不说,再遇上别的事,一块堆儿算总账,那可就不是谢罪的事了。”李卫一听这话,可真的急了:“先生,你得救救我,我咋回话呢?”邬思道一笑说:“你就说,是请尹公帮你点的戏。”尹继善一听,脸马上就黄了。邬思道却冲他笑着说:“你别怕,听我把话说完嘛。你可以这样回话:皇上已经多次下旨,叫臣下读书,读史。而你李卫认字不多,想读也读不来,于是就请他帮你点几出与读书学史有关的戏来看。可是,顾了这头却忘了那头,竟把皇上的'不准看戏'的旨意忽略了。现在既蒙皇上教训,以后再也不敢看了。”李卫聪明过人,一听就笑了。尹继善不但脱了干系,还能以“劝戒有方”而得到皇上的勉励。连一直沉着脸不言不语的范时捷都拍手叫好说:“邬先生,我算服你了,你真有回天之力呀!”邬思道却平静地说:“光这样说还不行。你看了《卖子恨》、《六月雪》,这戏里唱的是什么呢?是政治黑暗,是吏治不平!李卫你再想想,你自己不就是在人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