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祁锋依然半躺在榻上,面前站着的,是巴戟天和一众神农弟子。
贺兰祁锋的语气悠然,道:“巴长老不必客气。我曲坊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也容不得那般玩弄人命的奸险之徒。如今,神农世家与神霄派同流合污,又与朝廷联手,我等贸然前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早说了,你这是畏首畏尾。”银枭不屑,道,“我已经飞鸽传书,通知‘岫风寨’的人马赶来了,媒婆也召集了玄灵道众前来,合众人之力,还怕收复不了神农世家?”
贺兰祁锋笑了笑,“江湖争斗,这样的人马自然够了。不过,你别忘了,廉家的兵马也快到了。跟朝廷军队为敌,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他说话间,看了一眼林执,“看看东海的下场不就清楚了。”
林执闻言,皱了眉,“东海当日的确是小觑了敌人……”
“总而言之,”贺兰祁锋起身,道,“要想对抗廉家,只宜智取,不可力敌。廉家毕竟是朝廷官员,与九皇神器无关的江湖事,应该不会插手太深。我们大可以借这一点,避开廉家的锋芒。”
巴戟天稍稍思忖,道:“坊主的意思,是要让廉家无法出兵?”
“对。”贺兰祁锋点头,“贺兰有一计,只是,需要巴长老相助。”
巴戟天皱眉,“吾如今已败在石蜜手下,如何能成助力。”
贺兰祁锋笑道:“巴长老只需告知‘天棺’的下落就可以了。”
“天棺?”巴戟天皱眉。
贺兰祁锋见状,劝道:“‘天棺’本是神农圣物,我也知这个请求有些强人所难。但此物石蜜志在必得,若能以此为饵,必能引蛇出洞。何况,争夺‘天棺’乃是神农家务事,廉家也不便调动军队插手此事。到时候,我们设下埋伏,自可将石蜜等人一举擒拿,神农归复便如囊中取物。”
巴戟天听罢,道:“坊主误会了。‘天棺’虽是神农圣物,但若能以此诛灭吾门叛徒,吾又怎会吝惜。只是,‘天棺’收藏之处,机关遍布,非常人所能踏足。就算吾将地点告知,要埋伏,恐怕……”
此话一出,贺兰祁锋便笑了起来,“长老多虑了。”他伸手,左手拉过银枭,右手拉过沈鸢,道,“这两位,一位是打家劫舍的强盗银枭,专精的就是出入凶险之地,更有盗墓一族‘岫风’的血统。而这一位,是天下百工之首:‘齑宇山庄’的大小姐,世上机关密道,在‘齑宇’面前,不过儿戏。有这两个人,‘天棺’周围的机关,何足为惧?”
银枭和沈鸢对望一眼,表情里都有了一分尴尬。
巴戟天看了看那二人,笑了,“好。既然坊主有十成的信心,吾便放胆一试。”
众人达成了共识,立刻斗志高昂起来。
小小远远看着,心里却依然茫茫然的一片。她走到角落里,抱着膝盖坐下,把头埋了起来。
“小小,你在这里干什么?”叶璃的声音激昂欢快,她拍了拍小小的肩膀,举了举手里的包子,道,“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小小抬头,看着她,“叶璃师姐……”
“嗯!等你好久你才回来,我还以为你被抓回去了呢。对了,你恩公呢?”叶璃在小小身边坐下,问道。
小小听到这个问题,又把头埋了回去。
叶璃咬一口包子,自觉说错话,便扯了别处,道:“小小啊,我听说了,你还真有办法,竟然能让神农宗主出手,硬生生把温宿师伯从鬼门关拉回来呢。说起来,温宿师伯这一次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曲坊的姐妹们告诉我,朝廷围剿东海之后,温靖一走了之,如今的东海七十二环岛是一盘散沙,东北一片的岛屿都被东瀛人占了去。先前,坊主去了东海,救下了不少幸存的弟子,他们如今要重整旗鼓,复兴门派,正打算推举温宿为新岛主呢!”叶璃扭头,看着小小,“你说奇怪不奇怪,温宿明明是温靖的心腹,当日也是一起失踪的。东海弟子竟然要推他为首,真是怎么想都不明白……”
“师兄才不是温靖那般的卑鄙小人!”林执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插上了一句。
叶璃吓了一跳,“哇,你这么激动干嘛?”
林执紧皱着眉头,道:“师兄早已不满温靖的所作所为,否则当日又岂会手下留情,我又怎能活到今天?温靖又对师兄下如此毒手,更能证明他们并非同道。而今,东海弟子零落,惟有师兄才能将众人集结,重振东海!”
叶璃看着他,“哎,你怎么知道是温宿师伯‘手下留情’?他就不能是不小心刺偏了么?”
“你也曾是东海弟子,我好歹也是你的前辈,口气尊敬点行不行?”林执不满。
叶璃继续吃包子,含糊不清道:“你也说是‘曾’了啊。”
林执愈发不满,两人便互不相让地斗起嘴来。
小小识相地往旁边挪了挪位置。神农世家、天棺、东海、曲坊、岫风寨、玄灵道……所有一切,听在她的耳中,是如此陌生而遥远。
她转头,看着院中的荷池,几条锦鲤在池中优游。这里是地下暗室,不见天日,能栽荷花已属不易。这几条鱼在这斗池之中,想必辛苦。……相忘于江湖,始终是最好的……这个道理,她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是越离越远,终成了“天高海阔”……
只是,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走?为什么没法答应温宿?不是一直想逃的么?江湖也好,恩怨也好,逃得远远的,避开这一切,做回原来那个自由自在的自己……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走,却会回头的呢?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李丝的声音,在头顶响了起来。
小小抬头,看着她。
“啊呀,奴家随口说说,没什么深意的……”李丝打着檀香扇,笑道,“唉,这里也只有我这个孤家寡人了。”
“啊?”小小不解。
“看看,都成双成对的……”李丝用檀香扇,指了指叶璃和林执,继而有意无意地指向了站在院中的银枭和沈鸢。
小小顺着望去,疑惑道:“齐大哥和你不是一对么?”
李丝立刻笑了出来,“像么?”她合上扇子,道,“我以前也觉得是这样……”
李丝的自称一换,语气中便再无那份戏谑。
“你看我的样貌如何?”李丝含笑,问道。
小小仔细端详了一番。李丝喜穿红衣,红色衬得她肤白似雪,娇美明丽。她双目盈盈,眼角微扬,顾盼生姿,媚态万千。笑时更有一对梨窝,添了几分俏丽。小小目光往下,就见李丝身姿婀娜,肥瘦合宜。因练武之故,身虽娇,却无柔弱之感。
“李姑娘是万中挑一的美人。”小小如实回答。
李丝抿唇而笑,“说得对。男子的讨好逢迎,我素已见惯。往昔,我只问男子能为我做什么,若是做不到,我便弃之,从无半分不舍。不过,当有一日,我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却想着,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李丝抬眸,看着银枭和沈鸢,“如今他想要的,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若还不放手,就是可笑了……”她笑了起来,“女孩子家脸皮薄,可经不起人家笑哟!”
小小听到这里,也笑了出来,“李姑娘真是豁达。”
李丝摇头,语气里有了一丝傲然,“我并非豁达。不过,我尽力过。无论结果如何,只要尽了力,便能无悔。”
那一刻,小小突然觉得豁然开朗。因为从未尽力,所以有遗憾。
自始至终,她所做的,不是情势所迫,就是阴错阳差。她从未心甘情愿地作过些什么。道家所谓:顺其自然。而她也只是站在原地等罢了。等别人做些什么,等别人放弃什么,等一个最好的结局……
很久以前,她不是也这样领悟到了么?下定了决心再也不会逃跑,想要的东西再也不会放弃……为什么一番兜兜转转,她又忘了呢?
那时,她不是早已经作了选择了么?为他做些什么,而不是等他为自己做些什么……
小小“噌”地一下站起了身子,看着面前的一大群人。
李丝被吓了一跳,“左姑娘,怎么了?”
小小并不回答。爱恨情仇,诸多恩怨,她从来都没分清过。老实说,是非黑白,正邪对错,她也没分清过。只是,错又如何?对又如何?她只是一个小小角色,她做什么,能左右谁的命运?她站在哪一边,又能将江湖如何?
她迈了几步,清清嗓子,大声喊道:“我要归顺朝廷!!!”
院中所有人都被那声喊声吓了一跳,贺兰祁锋更是当场把喝进嘴的酒喷了出来。
周围一片沉默,好半天没有人反应过来。
小小伸出手,挥了挥,道:“就这样,那我走了!”
她说完,脚下抹油,飞快地往出口跑去。
院中的人还是愣着。
许久,一个声音道:“呃……要是她把‘天棺’的事泄露出去,怎么办?”
一瞬间,院中的人恢复了过来。
“真是服了这小姑奶奶了,谁去把她抓回来?”贺兰祈锋无奈地开口。
“死丫头!又跟我玩投靠朝廷!!!”银枭咬牙切齿,撩起袖子就往外追。
“女子善变哪……”巴戟天一脸严肃,说道。
“啊,你们别瞪啊,不关奴家的事!”李丝无辜申辩。
“小小终于想通了,我都替廉家公子高兴啊!”叶璃带着感动,说道。
“废话少说!还不去追!”
……
无妄之福
卯时一过,天空已全然亮透,鸟啼虫鸣渐渐安静下来。
廉钊慢慢走着,只觉得沉重。由心至身,都迟钝起来。他停下脚步,犹豫着,最后还是回了头。
身后,惟有萋萋芳草,零落野花。他就那样静静看着,许久,直到右手臂上的刺痛一阵强似一阵,他才回过神来。
昨晚与纤主曦远交手,曾中了她三枚封脉针。那针并未伤及穴道,他也不曾放在心上。而这一路匆忙,更是不曾注意伤势。
他隐隐觉得那痛楚不一般,便挽起袖子,只见右手臂上赫然有三个青黑色的斑点,斑点周围的肌肤浮肿,时时刺痛。
他立刻将方才解下的蒙面方今拧成一股,扎紧了上手臂。刚做完这一切,就听马蹄声,夹杂着脚步声,急急逼近。他放下袖子,戒备起来。周围并无可以躲避的地方,他还未想到对策,一队人马便已赶到,将他包围了起来。
“廉公子?真是稀奇,您怎么在这里?”一骑人马上前,曦远坐在马背上,含笑对廉钊道。
廉钊镇定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你无需多问。”
曦远下马,故作姿态地打量了廉钊一番,道:“廉公子这身夜行衣好生眼熟,说起来,方才神农世家出了大事。有人闯了进来,放走了要犯,还纵了火。其中有个黑衣人也是廉公子这般打扮呢。”
廉钊自然知道她话中有话,分明是心照不宣。他却依然冷静道:“这件事我已知道了,我也是追踪那些逃犯才到了此地。可惜贼人奸狡,失了踪影。”他说完,迈步,“与其盲目找寻,不如暂先回去,从长计议。”
“廉公子所言甚是……”曦远说话之间,目光紧紧锁着廉钊的举动。她的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突然出手,欲抓廉钊的右臂。
廉钊早已有了防范,敏捷避开。他皱眉,“纤主这是什么意思?”
曦远失手,却也不恼,她依然笑着,道:“啊,廉公子不要误会,我方才看您的手臂好像有些古怪,怕您受了伤,一时心切罢了。”
廉钊道:“多谢纤主关心。”
曦远道:“不瞒廉公子说,方才那黑衣人的右臂上中了我三枚封脉针。您也知道,住在神农世家,每日看着那些毒啊药啊的,难免心生好奇。我便在针尖上抹了点东西。一时好玩,我也不知道抹的是什么,那中针的人怕是要吃苦头了。若是不幸失了条手臂,怕就不能挽弓射箭了。”
廉钊闻言,看着她,道:“纤主句句都有深意,难道是怀疑我是那黑衣人?”
“曦远不敢。廉公子乃是神箭廉家的当家,圣上面前的红人,又怎么可能做出违抗圣命,私放要犯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来呢?”曦远低头,如是道。
廉钊微微皱眉,包围他的皆是神霄派的门人。曦远的语气逼人,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看来,他脱不了身……
“纤主所得没错。”一个清朗女声响起。只见数十名弓箭手策马而来,为首的,是廉盈,她正坐在马背上,俯视着曦远,道,“我廉家世代为官,忠君爱国,又岂会做出如此欺君之举?”她说完,眼神直指向廉钊。
廉钊心中忐忑,甚至无法直视廉盈的眼睛。他垂下眉睫,一语不发。
“诸位忙碌一夜,想必累了,请先回神农世家休息。搜捕犯人就交给我们吧。”廉盈道。
曦远看了看那队弓箭手,立刻笑着附和,随即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开了。
廉盈看着廉钊,一字字道:“当家,你也随我回去吧。”
廉钊这才抬眸看着她,点了点头。
……
夜间一场火事,神农世家忙碌许久,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便又急忙追击逃跑的囚犯。幸而廉家的兵马赶到,才缓了众人的疲惫。
廉家是贵客,神农世家辟出了一个别苑供其起居休憩。廉盈与廉钊一回到神农世家,家将便层层把守,将这别苑隔绝了开来。
廉盈与廉钊进了房间,家将阖上房门,肃立在门外。
廉盈在房中站定,转头看着廉钊,而后,一把擒住了他的右手腕。
痛楚让廉钊微微皱起了眉头。
廉盈拉开他的袖子,看到那青黑伤痕的时候,眉目中瞬时有了怒意。“当真是你……”
“姑姑……”廉钊想解释什么,但却被廉盈打断。
“你上次对我说的,都是谎话!什么好好安抚利诱,让她归顺朝廷……全是一派胡言!”廉盈松开他的手,道,“我是你姑姑,你竟然为了她,连我都骗!”
廉钊无言以对,只得沉默。
“你对她倒是情深意重啊,连那一干贼党也替她放了。”廉盈的语气冰冷如霜,“廉家不屯兵、不居功、不恃宠。能在朝中立足,靠得就是一个‘忠’字。你现在放走要犯,罪犯欺君,你是要廉家为你的这段孽缘陪葬么?!”
廉钊闻言,开口道:“所有的罪责,廉钊会一力承担,决不敢累及家人。”
“好,好一份深情厚意!”廉盈的情绪已近悲愤,“你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是吧?你难道就忘了,17年前鬼师所做的一切?!难道就忘了,你的姑丈是为了什么一辈子都只能在黑暗中度日?!”
“姑姑,闯廉家的人是鬼师,不是她!鬼师已经死了!”廉钊出声,带着沉痛反驳。
廉盈微微一愣,“鬼师死了?”
廉钊点了点头,“三月初三,为人所杀……”他开口,慢慢道,“他已经死了,我们还能找谁报仇?”
廉盈看着他,似有混乱。
“姑姑,小小没有错……17年前,她还没有出生哪。您怎么能把仇算在她的头上?”廉钊上前一步,道。
廉盈犹豫片刻,退了几步,怒道:“我不跟你算私怨!你放走的那些朝廷要犯,难道也是情有可原?!”
“姑姑,廉钊斗胆问一句……齑宇山庄的事,您难道是一无所知的么?”廉钊说道,“神霄派、纤丝绣庄,还有神农宗主石蜜,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在您眼中,难道是对的?……廉家奉皇命与神霄结盟,但却不能正邪不分,颠倒黑白!”
“你……”廉盈心中思绪尚乱,无法反驳。但片刻之后,她又带着怒意道,“我不屑与你争辩,我会传书给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