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夭健
「少夫人!妳到底有没有在听?!」他气得哆嗦。
「听了也没用。」我狠坦白,「反正我也不知道该怎麼办。」
他瞪了我一会儿,大嘆一声,「我还以為妳要收个亲随…那还容易些呢!」
愣了几秒我才懂他的意思,大概是叁年薰陶,还没把我正式转化為古人。深宅大院,表面礼教严防,私底下还是不问的好。有些孀居或下堂的失婚贵妇,往往有一个或几个亲随。
嫁不了人,养个(或几个)情人。其实还是挺让人同情的。
我有点难堪。难怪葛监军知道被我买了,眼神那麼奇怪。老管家的唉声叹气却还是随便我,有这样深沈的意义。
訕訕的说,「你瞧他气度,就是个倒楣的读书人。我想积点阴德,带回来养好了,卖身契交给他,送点盘缠让他回家去…人家父母养个儿子读书识字不知道费多少心…」
哪知道是我的前表妹夫(应该是未婚夫),还是皇帝亲自发作的人。听说整队都被拉去渤海煮盐了,不知道為什麼落下他。没人敢买,就我这二愣子傻傻的花了钱。
没办法,除了写小说,我啥都不会。
老管家发完脾气,频频嘆息,「还真不能指望妳…罢了。人都来了,等他大好,我让他去管帐房好了。」他看了我几眼,眼中有着强烈的怜悯。
干嘛?下堂妻有这麼可怜吗?老娘早歷风月过度,对男人只有敬而远之,没那麼饥渴,行吗?
后来我就躲着这位葛公子,省得他觉得我心怀不轨。但我这飞白居,就古代的标準非常娇小玲瓏,叁个小院子,一个院子我住,一个僕从们住,另一个是前厅,环抱个不怎麼大的花园。我常屋前屋外乱走,家裡人少,还是会撞见。
他总是深深一揖,我也总是侧身迴避,非常尷尬。让我更尷尬的是,大清早我出来扫我的院子,葛公子也拿了竹帚,扫我院外的花园。
真不知道老管家怎麼把他安排到那裡。但我又不敢提,省得我狠关注这问题似的。我决定无视到底,这倒是不怎麼难办到。
其实,家裡就几个人,不分男女,我对他们都亲切到有点随便,大家也敢跟我说笑几句。会被发配到这下堂妻的身边,通常不是体弱卑怯,不会讲话,就是面貌四肢有点问题。
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彼此為难。但我狠难相同标準的对待我那无缘的前表妹夫。我脸皮再厚,也没厚到去买个男人暖床…想到他那奇怪的眼神,我就羞愧难当,只好远远逃开。
老太太也是有羞耻心的。
夏将转秋的时候,我有些昏昏欲睡。写到一半的情节推演不下去…因為我想写新的了。这种作家挖坑的毛病我从来没痊癒过,病了上辈子,祸延此生。
微风带着暖意,蝉鸣高唱。我坐在湖心凉亭咬笔桿(其实顶多算个池塘吧),家人来来去去,视若无睹。大概想都惨到下堂求去,这辈子没希望嫁了,跟出家没两样…我爱干嘛干嘛去,没人想苛责我了。
正想乾脆趴一下,却听到一阵喧譁。
我的丫环花儿紧张带口吃的说了半天,才知道卢大少、我的前夫,正在门口闹着要进来。一面狠担心的看着我。
小孩子家家不懂事,这没什麼稀奇。我前世五个男朋友,每个都玩过这一齣。还有半夜四点打电话来放声大哭的,害我以為谁死了。
「在门口闹惹人笑话,请进来吧。」我淡淡的说,想想那傢伙可任性透了,「家裡没事的人都到耳房伺候着。」
她忙点头而去,我撑着脸想要不要去换个衣服洗个脸…想想何必為前夫打扮。就一身家常,束条长马尾,施施然的往前厅去。
越是紈裤弟子,越显年轻。都二十叁的人了,看起来还是十八九模样。他立刻蹦起来,眼睛都发亮了,「芳娘…妳、妳好吗?」
「还不错。」我神色泰然的点头,「给卢公子上茶。」
他刚闹得我在凉亭都听得见,现在又低头不讲话了,只是握着茶杯。
「卢夫人可安好?」我问了我的前任婆婆。
「娘还好。」他低低的回答,转头怒骂花儿,「我跟你们少夫人讲话,杵在这儿做什麼?滚出去!」
少个屁啦!还什麼少夫人。早就有新的卢少夫人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跑来我这儿骂我的丫头。不过我还是使眼色让花儿退下。
反正呼救狠方便,我不怕。
「芳娘…」他红了眼眶,嘴一扁,「我没有一天不想妳…」
我该去做个旧情人FAQ才对,每个人的开场白都一样。「谢谢牵掛。」我端坐喝茶。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大概是瞧我没动,他急了,「但云芝有了,她爹又要把她打死,决不让她当妾,所以…」
我看着他的嘴一开一闔,有些瞌睡,却不能打呵欠,默默忍耐。经验告诉我,等他们发洩抱怨得差不多了,就会做共同结论。结论完毕我就可以客气的把他请出门。
果不其然,他说,「到现在我才知道还是妳最好,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妳更爱我的人!」
嗯,再添一笔新纪录。这话我早听到耳神经痲痹了。
我也给了相同的回答,「往者不可諫,来者犹可追。」我这人,有个原则坚不可破。在爱情中,我就会尽全力周全到底,直到势不可挽,一但分手,我就是最无情无义的人,死不回头。
他站起来,我也站起来。我知道等等大概要拉拉扯扯,掉几滴眼泪说我俩无缘,然后就可以把他哄出门…
但我忘了,我那五个前任男朋友是饱受文明薰陶的文明人,我眼前这个是个生猛的紈裤子弟。
他把我扑倒,大概以為「征服」了我什麼都好商量吧?我的脑袋在青砖地撞了一下…两世為人,还没被强暴过勒!
我狠反射性的喊,「救命啊!」
接着就是一片混乱了。没想到紈裤子弟的花拳绣腿对付我这帮子老弱妇孺轻而易举,差点被他扛到隔壁耳房就地正法的时候…
葛公子给了他一记手刀,让他好好躺在地板冷静一下,还顺手扶了我一把,没让我跟着摔倒。
我站着发呆。这就是小说家恶劣的习性。每次我遇到重大刺激,狂喜狂悲,都会鸵鸟似的想,这种感觉我要仔细记下来,将来说不定就可以写到哪本小说去…就不会受到那麼大的衝击。
等我清醒过来,葛公子正在掐我人中,花儿抱着我的后腰哭,地上跪了一大票人。我赶紧伸手挡,「狠痛…」
他转眼不看我,慢慢松开我的手臂,确定我没摔倒在地上,才垂下手。
我浑浑噩噩的说,「多谢葛公子。」
「少夫人何必言谢,弃业不敢当。」他躬身,「请少夫人自去安歇,卢公子突然昏厥,我扶他上马车送回卢府。」
我点点头,花儿扶着我往后院走。等她拿凉手巾给我捂脸,我才知道刚刚兵荒马乱时被搧了一下。
「…花儿,你要不要紧?」刚我看她也被踢了一脚。
「少、少…」她口吃半天,只好摇头。
想叫她去传话,又怕她更口吃。随手写了张纸条,「拿给管家,跟他说请个大夫,全家都看看。别落个什麼病根…我都捨不得弹你们一指甲,倒是威风得全打了。」
她哭着去了,我握着凉手巾,只觉得啼笑皆非。
你说我这男人运是怎麼回事呢…?
当然,事情没完。
当天卢夫人就遣人来问,我推个乾乾净净,「我也不知道,卢公子来探望我,突然昏厥,我要拉他没拉着,自己反而摔了一跤,」我指着半面的红肿说,「可不,我这会儿还脸肿呢。」
被遣来的管家娘子仔细瞅了半天,一叠声说要请大夫来,我客气的再叁推辞,把她送走了。
打官腔?别以為我不会。
结果第叁天,终於脖子不疼的卢大公子效恶少行径,带了一大票的帮闲上门吵吵闹闹。我家尽是老弱妇孺,唯一可用兵力是重病初癒的葛公子。
但我慌张的走出来,心底担心葛先生会不会病上加病伤上加伤,害我為德不卒时…地上躺了一票帮閒,卢大公子指着面无表情的葛先生大骂。
小足男对付世界精英(金龙框边、首领),即使是个重病初癒的世界精英,还是有相当大的难度,何况他们又没组满,又没看攻略…
但我看到世界精英…我是说葛先生已经跟卢大公子动上手,冷汗终於浇熄了我的走神,我大呼,「住手!」状似镇静实则心惊胆战的走入战圈,斥责道,「肖儒,你怎麼还这麼孩子气?」
葛先生推开差点招呼到我身上的卢家拳,就退到一旁,眼神冷漠的看着地上,卢公子听我喊他名字,肩膀颓下,「沐芳…」
真感谢我前世有那麼倒楣的经歷。不然我可能会想乾脆一刀砍死,永绝后患。但我是个歷经沧桑的老太太,这也不是无案例可循。
「…把你的人留在外面。」我责备的看他一眼,「进去吧,我同你说话。」
他乖乖的随我进门,管家狠不客气的把那帮不叁不四的帮閒关在门外,花儿想跟上来,我摇摇头,「散了吧,我跟卢公子在花园说说话而已。」
又不顶事,白挨打。
虽然觉得厌烦,但我还是深深吸口气,提步往前走,却看到葛先生默默跟上来,我心底稍微安定了点。
於是我走前面,卢大公子跟在后面,葛先生距离我们大约叁四步。
走到凉亭,我站定,「跟你说那麼多都白说了!」我轻喝,「都这麼大的人了,还使什麼小孩脾气!」
「谁让你不理我还打我…」他嘟囔,火气却消了,「你这帮奴才净拦我,我才…」
「还是你有理呢!」我骂了,「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带人打上门?」
我跟他叁年,狠了解他的脾气。我不是不能,是不為。男人狠好捉摸,对症下药就对了。我就坏在太有良心,太傲。我能柔情似水的跪着帮男人修脚指甲,但在离心离德的时候,一句挽留也不屑说。
这个卢大公子被惯坏了,打不是骂不是,得这样当作自己人亲暱的瞋两句…他就舒服了,整个服服贴贴。对他何止要七擒七纵,还要又擒又纵,又纵又擒,非常辛劳。
我若还年轻的时候借尸还魂,说不定能哄得他大门都找不到,现在我懒了。但懒不是不会,只是得打叠起精神。
「怎麼了?」我慈爱的盯他一眼,「我又不在,怎麼知道你受了什麼气?」
前世今生遇到的丰富窝囊废经验,对付他们比吃饭还简单。总之,我生生世世都没人当我是「娘子」,就是这麼喊,也像是喊我…「娘」。
我早已认命。
他果然嘴一撇,非常委屈的抱怨,说殷家千金云芝小姐又怀孕了,脾气非常坏,常打他。
「…孕妇脾气本来就比较暴躁,」我安慰他,「你到嫣红或奼紫的房裡躲躲,等她气消了在去哄哄她不就好了?」
不说还好,说了他就哭了。泣诉他六个如花似玉的小妾,或死或卖,居然一个不剩。
我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我还以為醒世姻缘之类的只是小说,小姐拿烙铁烙丫环打死妾室只是乡谈…我真没想到这位云芝小姐剽悍到这种程度。
想想她是宰相千金,非常貌美,宰相夫妇极度溺爱,连未婚怀孕都能风光大嫁…骄纵点是应该,骄纵到这种程度就非我这现代人能想像的。
「沐芳,我只剩下妳了。」卢公子悲切的上前一步,满脸无助的看我,微微噘嘴。
…这是他想接吻的表情。说起来是我不好,為什麼一时兴起,教他怎麼接吻。完全是欺负小孩啊…
古人含蓄,不太懂得怎麼表达亲爱。这个被惯坏的大孩子,要的不是那种宠溺,而是想要好好的被疼爱、保护。应该是小时候他都交给乳娘带,但他实在太难养,频频更换乳娘,所以才一直朦朧隐约的渴求那种唯一的母爱。
…这就是我的另一种悲凉,大家看到我都想喊「娘」。每个男人都一样。
但我想起,我模模糊糊抱怨想抽烟,他就会凑过来吻我。在葡萄架下嬉闹的玩亲亲,他微带甜味的唇…相较於他之后的无情和狰狞,就显得分外冷酷。
何况他还有个剽悍到要人命的夫人啊,别乱了。
我轻轻的浇盆冷水,「当初在你在我房里砸东西甩脸子的时候,怎麼没想到这?」
他立刻恼羞起来,「这就翻旧帐来了?!」
「哪是翻旧帐,事实陈述而已。」我冷静的说,「肖儒,你是大人了。选择了就要勇敢去面对。」
「我懊悔了不行吗?」他叫,「难道还不许后悔的?」
耐着性子开解了一会儿,他暴躁起来,「好了好了,反正都是妳有理,妳会说,都给妳说成不?!」
…这句话我也听到耳朵长茧。男人非常之缺乏创意。
「你到底想怎样?」我也懒了,直接摊牌。
「难道我想留宿都不行吗?」他逼上来,我赶紧走到桌子另一头,离葛先生近一点,「难道妳就把我们给忘了?妳忘了我们在葡萄架下…」
靠邀啦!
「不行!」我严厉的打断他,耳朵发红。天啊地啊,為什麼古人这麼没神经,可以在家僕面前旁若无人?我真办不到啊!「你说我无情也行,的确一但和离,我就把什麼情都放下了。反正孔老夫子也说过,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就想这女人狠难养,就算了吧。」
他笑了一下,又沮丧起来。「…要不,让我跟妳说说话儿。」
我不想说好,但也不能说不好。这个生猛的紈裤子弟昨天真把我吓死了,逼得太紧再来一次…他绝对不觉得怎麼样,看他说了半天,一句歉意也没有…可我干嘛当免费心理辅导师兼娼妓?更可怕的是他那剽悍无双的老婆,打砸上门是小事,万一直接打死我还没处诉冤…
但说好,就后患无穷,烦个贼死。日久年深,谁知道会不会出什麼意外…
正在出神,听到一声轻咳,我下意识的转过头,葛先生飞快看我一眼,又低下头。
咱们家有个世界精英。说话嘛,谁不说话。让他说个一年半载,有世界精英在,也不见得掉根寒毛去。
「我身体不太好…」我做西子捧心状,「十天二十天,你来找我说说话好了。就在这亭子,你觉得呢?」
他自觉获得巨大胜利,早晚可以攻克,非常开心。我则乾笑几声,装作柔弱无力,请葛先生送他出府了。
等他转出去,我立刻把头磕在石桌上,瘫趴不起。真不想抬头面对这个可怕的世界,和相同到几乎毫无二致的命运。
听到脚步声轻轻在我面前站定。我闭着眼睛哀号,「花儿,妳说我怎麼就遇不到一个正常人呢…?」
家人都知道我有时会说些奇怪的话,都狠纵容的听我抱怨了。我也没指望这个小结巴回答我。但我闷无可闷,闷到爆炸。
以前有个单纯肉体关係的男人,在我自觉人老体衰不愿约会的时候,连打了叁年电话,七天一通,我都快神经衰弱。还有每个礼拜硬来挖我喝咖啡…还有…
这些傢伙表现得一副痴情绝对的模样,万一我昏了头,坠入爱的深渊…就只剩下深渊没有爱了。等我使尽全力,狼狈爬出深渊逃生,又不断不断的骚扰我…
就跟卢大公子一样。
这些话我闷着没讲,只能一下下用额头磕石桌发洩。
「…我不是花儿。」站在旁边的人终於开口。
我猛然抬头,瞠目看着眼睛盯着地上,嘴角却微微抽搐的葛先生。他非常镇静,最少大部分的表情都狠镇静,「卢公子已回府,留话说,十日后来访。」
…糗翻了。一个老太太拿额头磕石桌…就算外貌不是,我内心是啊!
「谢、谢谢…」我狼狈的转身就逃。
所以说,伤春悲秋一点价值都没有,只会弄得自己狠糗。那天我连房门都不敢出,专心在房间裡写了一整日的小说。
但十日后,卢大公子没有来。
我本来以為他又流连青楼还是跟云芝小姐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