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多柔媚,尤其是这承平已久的富贵大明朝,吹起一股丽男风。我这样子在京城可能狠显眼,在江南就不会。
「你呢,你要去哪?」既然前程已定,我心情轻鬆许多,就有餘力管到别人了,「我还没谢你救命之恩呢。等等我们二一添做五,钱一人一半。反正大家以為我们一起烧死了…」
当初的计画还是狠有远见的嘛,虽然是误打误撞。我实在不忍这样有理想有抱负的好青年就这样终生陷在奴籍的泥淖中,所以要他也替自己买个户籍。反正天高皇帝远,皇帝真能管遍天下?哪儿不能活!
「公子说什麼救命之恩…这是弃业该做的。」他垂下眼帘,「公子的恩情,永世难报。弃业愿為公子效死,追随左右。」
…不会吧?我尷尬了。这要搞得好像私奔,不成不成。「葛先生可有字?」
他淡淡一笑,「刑餘之人,怎麼还有字号?」
别乱了,就為了一个脑残皇帝需要这麼自暴自弃吗?「怎麼会没有?我给你起一个字。就字洒尘。使涷雨兮洒尘,楚辞九歌大司命裡的一句。别挑剔了,我只有楚辞还熟一点,其他诗词歌赋一点都不通…」
葛先生失笑,却不说什麼,就点了点头。
等天亮进城,去当铺──没看错,就是当铺。雍正大帝我也看过好不?重要的金银路引户籍,放哪都怕被偷,放当铺最安全。葛先生…洒尘是整箱一起当的,表面是衣服和少数珠宝,事实上有夹层,底下是银票和身分证明──有钱有门路没啥办不到的。
但看到我的户籍名字…我终於知道他笑什麼。
他替我起了个假名,姓林,叫玄云。
「…纷吾乘兮玄云?」我整个囧掉。这也是楚辞九歌大司命的一句。
「巧合。」我们正坐在雇来的马车裡头,颠颇的整理箱子。
我看他的户籍和身分…越看越怒,「你為什麼还是奴籍?!」
「因為我本来就是。」他静静的回答。「公子不能无人随侍。」
我真想一刀劈开这石头脑袋。明明长得挺聪明的,满脑袋水泥!
正气得想话骂人,他又幽幽的开口,「公子可懂各地方言?苏州话?」
「…不懂。」
他露出淡定的笑,「公子若不让我随侍,离京叁里就有困难。」
我气得不想跟他说话了。
我们俩的户籍办在河北,乡音上比较不会出问题。我呢,是河北人氏,林玄云,时年十六岁,男,生员。洒尘是奴籍,林餘生,男,林氏家奴。
之所以年纪谎报得这样小,洒尘说,「公子骨小体…」他默然一下,「报小些容易过关。」
他那鬼名字我一次也没叫过,看一次发火一次。我都直接喊他洒尘,他也都喊我公子。
马车只送我们到山东境内,我们就换买马车,洒尘执鞭,继续南下。但我真痛恨这没有避震器的鬼马车,好像把人装在木头箱子裡猛摇,古代的路又坏,我索性拖了条被褥折折当软垫,爬出去和洒尘一起并坐在御座。
外面虽然也颠,尘土大,但最少有空气,不晕。看看风景也颇赏心悦目。
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我自由了。
原来,身在束缚中时,人的韧性都会让自己适应而活下去,只有骤然离开束缚,才知道之前是怎样的窒息,只能小口小口呼吸。摆脱那个不自由的女子身分,我突然可以大大口的吸入氧气,整个天宽地阔起来。
这世界,如此辽阔而可爱。
在狠颠的马车御座上,我引吭高歌,唱起沧海一声笑。
这位病美人沐芳的声音属於女中音,略微低沈,偽装成少年还过得去,就是有点娘娘腔而已。但她音质极美,认音準确,是我前世梦寐以求的好嗓子。
身為女子时,我只能偷偷在屋裡唱给自己听。既然拋弃那个身分,我就非常开心而大胆的唱了起来。这不是大明朝会喜欢的调子。这个时代还是比较喜欢委婉不尽,白话讲就是慢吞吞的拖长拍。
但二十一世纪是个匆忙的时代,哪有那心情慢吞吞拉长音,幸好音质不错,不然对音乐非常挑剔的洒尘大概又要痛苦的忍耐了。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滔,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涛尽,红尘俗事知多少?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賸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我反覆唱了狠多遍,十二万分陶醉在自己的歌唱天赋。可惜嗓音真的太稚嫩,不大唱得出气势。
洒尘一直浅笑着听,我想他的心情大概有点像只听邓丽君的老爸忍耐着听儿子的重摇滚乐。
唱完沧海一声笑,我又把所有记得的武侠主题曲翻出来唱,实在是现在非常有那种心情。反正调子记得就好,歌词缺失的自己补上吧…谁让我是小说家呢?
中间我问他会不会狠吵,他说,「怎会呢?公子,看得出你狠开心。」
既然没阻止我,就别想再阻止我啦。我就是唱唱,歇歇,喝喝水看风景,没跟洒尘说什麼话。有时就捕捉冒出来的点子,想着在哪儿哪儿可以用上…
在一个狠小的镇子歇脚时,太阳偏西,大约叁四点的光景。唱了一路我快渴死,洒尘笑着带我去茶棚喝茶吃点东西,瞥见掌柜的桌上搁了根竹笛。
掌柜说,那是个书生来喝茶留下来抵茶资的。我看他频频视之,似乎狠喜欢,我就跟掌柜买了,随手递给他,继续捧茶碗畅快喝。
不会也无妨。我们跑得匆忙,他来不及去取琴。人哪,需要一点精神生活支撑,就算摸摸不会的乐器,爱音乐的人心灵就会安定许多。或许等到大点的城找看看有没有古琴…
他横笛试音,调匀气息,开始吟奏沧海一声笑。茶棚朝西南向,夕阳餘暉遍洒。笛声悠扬清远,我都听呆了。
洒尘对我笑了笑,沈稳而坦荡,雄浑的唱起来。唉,这歌让我唱糟蹋了呀…沧海一声笑是给英雄豪杰唱的,我听得全身鸡皮疙瘩都冒起来,完全不能自已。
方唱完,茶棚不多的人都鼓掌喝采了,他狠大方的抱拳致谢,走到桌前坐下。
我还愣愣的看着夕阳。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賸了一襟晚照。
「…你到底有什麼不会的?」震惊之餘,我问了。
他偏头想了狠久…真的狠久,我都吃完一碟糕饼了,他才回答,「生孩子。」
我差点把饼喷到他脸上。极力忍耐,我转為呛咳,差点咳死。人和人差别怎麼这麼大呢?我要人笑得绞尽脑汁,写个几百几千字,人家叁个字就让我喷了。
我还以為我狠傲呢,结果人家不显山不显水,淡淡叁个字就傲气冲天。
轻轻拍我的背,他还是保持着淡定的笑。
按照原定计画,我们应该共行到黄河渡口,就分道扬鑣。我原本的设想是,他得了平民身分,看是经商也好,投身幕僚也罢,怎麼样都比当家奴好。我呢,南下到江南,找个隐蔽安寧的地方,买个丫头僕役,重建飞白居,置点田地…继续宅。
但他搞这一齣,打乱我的计画。
我写了证明文书,证明我已经给他自由,但他坚决不收,放烛火上烧了。但这样好的孩子,跟我这老太太去隐居等死,简直是罪大恶极的浪费,社会国家人民都不会原谅我。
我气鼓鼓的撑着脸绞脑汁,洒尘一脸平和的正在铺地铺。
这段旅程中我才觉悟到,不是女人单身狠危险,男人单身,也狠危险。我在路上被大姑娘小媳妇调戏(!),也被登徒子问过渡夜资几许(!!),洒尘冷静的帮我驱赶不像话的歹徒,却都跟我一房,在椅子上坐着假寐。
我说了几次都无效,尤其还真有人摸到我房裡过…他就更跟个石头没两样,充耳不闻,双眼紧闭。没办法之餘,我只好添购两床被褥,让他打地舖。反正马车没人坐,空着也是空着。
这个大明朝真是时风不正,刮起什麼男风!
每次我这样抱怨,洒尘都会笑,后来他含蓄的说,「公子极适合扮成男子…竟比女子时神采飞扬,极其俊雅…莫怪那些人倾心垂涎。」
被这惜言如金的傢伙称讚,我也不禁得意洋洋,一展摺扇,自觉风度翩翩,「那可是…只好原谅他们了。」
他现在可爱笑了──真心的笑,不像以前老绷着脸。听我这样自吹自擂,他笑了狠久,一直保持着淡淡笑意。
不成。我顶多受点骚扰,其实也没人会真的用强。越南下就越不显眼,我想保护自己安全是可以的。我怎麼可以让这麼好的孩子跟我去腐烂。
在炕上翻过来翻过去,我下定决心,坐起来喊,「洒尘。」
他果然还没睡,「公子,属下在。」
「在你个头啦!」我最讨厌他这种卑屈的称呼,「我是把你当朋友的!」
他安静了一会儿,轻轻的说,「我知道。所以公子不但赐字,还以字相称。」
我的脸孔立刻掠过一阵不自在,幸好没点灯,不然真尷尬了。大明朝的读书人都有自己的风骨,寧死不辱。平辈相称或长辈表示亲暱,就会称呼字。我喊他的表字,就是将他当读书人尊重,希望用这种潜意识的刺激让他免除為奴的屈辱。
但我不知道他这麼犀利,居然知道了。
咳了一声,「既然洒尘不弃,我想我也该坦诚相待。」硬着头皮,「我并非梅沐芳。」不管他了不了解,明不明白,我开始讲我来的经歷。
但我狠难解释穿越的时间问题,只好含糊的说我来自遥远异国,借尸还魂。当然也告诉他我前世年已半百,风疾而亡,仔仔细细的描述了我那污染市容的长相和身材。
古人都敬天畏鬼,神鬼观念深驻人心。就算他跳起来夺门而逃,我也不觉得意外。我也想过他会不会一剑劈过来…但相处这段时间,又同行一路,我相信他狠重义惜恩。就算我真是隻妖怪,他也会放我逃生的。
等我说得口乾舌燥,他动了动,从地铺坐起来,我的心臟紧缩了。虽然我相信他,但若一时惊慌,真劈下来,我算是被自己害死的…
他起身,到桌上做了些什麼,走到炕前,递给我一杯茶。他的眼神狠平和,说,「原来如此。」
…啊?我捧着茶,瞪着他发呆。
「虽然我没见过梅小姐,但舍妹与她為至交。只是舍妹同妹婿赴外任。」他睇了我一眼,「我与舍妹甚為亲厚,略听闻梅小姐的心性,是个终日泪不乾的柔怯才女…」他洒然一笑,「但公子豪侠无闺阁气…」
我的脸都涨红了,只得急急的把茶喝乾,他接过茶杯,狠低声的说,「妳吓不到我的。」
「…这年头,咋哄吓人这麼难?」
「哄吓别人,大约狠容易。」他淡淡的说,把茶杯搁到桌子上,又躺回地铺去。「还有,妳不会驾马车,别伤了自己。」
我闷了。我非常非常闷。闷到没办法,我用额头磕炕。
他閒然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磕坏额头,会耽误路程的。」
啊啊啊啊~我要气死了!着着被算到,我还要混吗?我气得满床打滚,搥枕搥被。
他没再说话了,轻轻的笑声却比说话还刺激我,真把我气得连做梦都骂人。
反正话都说开了,我也秉持死猪不怕开水烫,乾脆开诚布公了。总之,二十一世纪的男女关係,在大明朝简直是寡廉鲜耻,该全体浸猪龙消除罪恶。
但洒尘都平静的听,以一句「国情不同」,就淡淡的打发了我。直到我说到我嫁过一次,还有五个男朋友,他神色才略略有异,我赶紧加大力道,「…若不是我实在还有基本的羞耻心,真该去青楼扬名…」
他严厉的望了我一眼,害我吓了一大跳,像是把利剑逼了过来。他旋即将眼睛转向前面,沈默了一会儿,他语气恢復平和,「妳吓不到我的。」顿了顿,「别為了吓我,这样毁自己。」
我闷闷的垮下肩,用后脑勺敲车壁。
大概被我敲的声音搞烦了,他閒然的说,「公子,妳到现在还不会綰髻。敲散了…妳要我在路旁帮妳梳头吗?」
我要疯了。我冲天一吼,张开口就「怒髮衝冠凭栏处」。
没错,我气到唱满江红了。后来把所有爱国歌曲和军歌都唱了一遍,胸口鬱闷的怒气才消散。
唱歌真是调剂身心的最佳良药。难怪那麼多人爱唱KTV。
「公子,」他语气又恢復淡然冷静,「那是岳飞词满江红吧?」
「是啊。」我这人就是怒气来得快去得更快,狠快就不气了。
「再唱一次吧,」他挥鞭,「我好记谱。」
何止唱一次,我唱了好几次。反正路上也没什麼事干。但唱到最后我不免中气不足,有些破音。我一破音,他就微微皱眉。
这人全身上下耳朵最尊贵,捱不得一点难听。最后他乾脆帮我唱最后一段,省得被我折腾。
真是…人心就是贪。得了好嗓子,还是遗憾不够雄壮。因為我喜欢的通常是非常雄壮的歌曲。
等歇马的时候,他就能吟奏满江红了。我闭着眼睛听,觉得心灵非常丰富,无比幸福。
路途遥远艰苦,但心灵却非常愉快。我倒有点希望这旅途永远不要停了。刚开始觉得苦,习惯就还好了。一切都变得非常简单,赶路、吃饭、睡觉。住着便宜的客栈,吃着粗糙的食物,但精神上十二万分之舒畅。
尤其洒尘又是个这样好的旅伴。话不多,总是静静的听。偶尔答话又狠命中要害,常让我笑死。不挑吃不挑穿,又是世界精英级的保鏢。我都有点捨不得吓跑他了。
但想想我那妖魔似的体质,狠不忍心这个正常人跟我成為朋友,最后也搞到不正常,没法善始善终。
只是他异常犀利,只要我开始讲自己的坏话(但都是实话),他马上睇了我一眼,「妳吓不到我的。」声音特别低、特别轻,和他平常说话的稳重完全不同,害我非常非常不自在。
我虚张声势的回,「怎麼,不敢听?」
「怎麼不敢?」他泰然自若的挥鞭,「卢公子都敢说葡萄架下…」
我挥手哇哇大叫,「停停停停停!够了够了够了!我投降!投降!」原来他都记着呢!太过分了吧?
「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我沈痛的指责他。
他慢悠悠的破空一鞭,「我不是君子,我是公子的家奴。」
「奴你妈的头啦!」我大骂,他却笑了。
这段旅程走了几个月,终於到了杭州。
抵达目的地,我鬆了口气,但又觉得有点空虚。只是,我也不敢深入探讨我為何有空虚感,省得给自己招心魔。
到了杭州,我们在州城不远的城外觅了处农舍租赁了两间厢房暂居。南方人秀气,连农夫都斯斯文文的。他老婆帮我们煮饭洗衣收拾屋子,本来我想请个人帮我梳头服侍(这几年真被养得狠腐败),但洒尘坚决不允。
「公子诸事多半自行料理,梳头属下来就可以了。至於提水等杂事,又不费什麼力气,属下当為。公子既然坚持这样的身分…」他顿了顿,「还是不要轻曝人前好。」
我张大眼睛,「…你觉得我一直当男的好吗?」
他安静了一会儿,「公子身為女子,原本就可惜了。」
我仰面倒在床上,「说不定喔。我前世当女子也是可惜了,可惜我喜欢男人…」我马上住口。
洒尘也没讲话,只是站在床前。我突然觉得气氛狠尷尬。我爬起来,「咳,那个…他们浴室在哪?」
他垂下眼帘,「公子请稍后。」
后来他把澡盆和热水都提了来,我才知道要在房间洗。我在飞白居被娇养得太习惯,还有独立豪华大浴室,澡盆是特别订製的大。
看着狭小乌黑的澡盆,突然狠想念我的飞白居。旅途中万事从简,我还在河裡洗过澡呢。只是一安定下来,没能痛快洗热水澡…罢了,真是养得太腐败了。
他放下东西就关门出去,说他会在门外守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