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两个人一块儿居上坐着,她们不说话,满堂没人敢吱声,气场压得低低的。
桌上没有酒菜,只泡了茶摆着些核桃干果瓜子之类的茶点心,按规矩,族宴之前是族会,各地各行业的负责人今天要汇报一年的经营状况、盈亏、包括家族出了几个秀才几个举人等等之类的事情,其实也就是一个家族的年终总结,说完了才有酒吃。
众人一个个站起来,边说边递上帐册报表之类的,康擎王妃边听边随便翻翻,不时点头夸赞几句加赏点什么,也偶尔冷脸训斥罢废点什么,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说到得意的大家鼓掌欢笑,说到凄惨点的,众人报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这种大世族做派,倒也有几分精彩,太平却听得心里暗自哀嚎,天南地北,各行各业,零零碎碎,真不是一般的大家呀……
其实这些东西,早在一月前就要送到家主手中,家主早在半月前就已经做好一系列的奖惩升降总结决策之类,只等着今天这个时间这个场合宣布而已,不然一个人要在这么几十分钟内了解一年的事情并作出正确的决策,神仙也做不到。
今年不同于往日,往年里只有康擎王妃一个人坐在那里,管家帐房什么的站在后面帮忙,今年多了一位世女坐在了她的右手边,管家帐房都站在世女后面,还多了一个尚未成年的小丫头。
只见康擎王妃说完看完就把帐册什么的递给右手边的世女,世女点点头,后边的丫头就掏出一个印来盖上,再递给后面的帐房先生。康擎王妃做了什么决定,也是将写好的命令递给世女,世女点点头,后面的小丫头盖上印,管家才接过命人传下去。
见此情景,众人相互换着眼色,沉默不语,各有心思。
有加过印的文件传下来,众人凑过去看,那枚印上除了惯常的家徽外,只简单的在右下角添加了草书的“太平”二字,字写得极好,透着一股慵懒贵气,有好书法的看得啧啧赞叹,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向世女打听这印请谁刻的,字谁写的。
虽然康擎王妃和太平都没有说什么,两人之间甚至没有一言半语的交流,但众人都明白,从太平的私印出现在家族命令上那一刻起,太平这个康擎世女也等就同于卫家少主了。家主已经依例让少主插手了家族事物,从此除了家主印以外,少主的私印也正式开始行使少主职权,等家主卸任或百年后,少主的私印就会成为新的家主印。
座下众人神色各异,但具多都是诧异,康擎王府和卫世家虽为一体,却也另有概念,本来很多人都基本认定,在太平这代,康擎王府和卫世家会有分歧,太平做得康擎世女却未必能当上卫家少主,拿不到卫家族的实权,现在看来,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谁也没闹清楚家主是怎么想的。
此时也有很多人在偷偷打量卫汀筗,卫汀筗泰然自若,面上丝毫不见异色,心里怎么想的就没人知道了。
族会结束了才是正式的族宴,酒菜一道道流水样的送上来,家主站起来举杯说“开席”,众人皆站起来举杯,族宴正式开始。
大家吃菜敬酒,渐渐放开了,这才慢慢热闹了起来,开始串席敬酒划拳什么的,只是上位桌上的两个人,还是一贯的相互间保持冷静。
康擎王妃问:“病好些了吗?”
太平点头:“好了。”
康擎王妃再问:“还吃药吗?”
太平摇头:“不吃了。”
康擎王妃看了看太平的脸色,淡淡说:“你畏寒,冬日多熬点参汤喝。”
太平点头:“好。”
王妃吃了一口菜:“皇上吩咐的那事都准备好了?”
太平喝口汤:“差不多。”
王妃放下筷子,拿起酒杯:“有什么需要的,吩咐人去做。”
太平放下勺子,审视一桌菜,边考虑挑哪个下肚,边点头:“好。”
慢慢的有人上来敬酒,康擎王妃跟来人扯上几句,最后索性下了台离桌跟长辈们灌酒去了,太平却坐着没动,只懒洋洋的单手捏了酒盅,另一只手依然揽着怀中手炉,谁上前来敬酒行礼,她都只抿抿酒盅沾沾唇,淡淡的笑,轻轻的回应几句话,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样子,众人也不好意思灌她,何况也不熟,又是主子。
“少主。”
这人走上前来,尚围在太平身边敬酒人不自觉的两边散开,台下众人的眼睛也齐刷刷的偷溜过来,耳朵都竖得老高。
高髻簪珠花,深绿色六品文官便袍,腰扎银带,外裹轻裘,个子高挑,眉目秀丽,神态冷静,举止优雅,握着酒盅的手指白皙纤长而有力,这实在是一个很出色的女子。
太平浅浅微笑起来,示意她坐下,举杯和她轻轻一碰:“二姐不必多礼,叫太平就是了。”边喝了半杯酒,轻轻咳嗽了两声,脸上顿时浮起两抹红晕。
少安早摆好了锦凳,卫汀筗也不推辞,坐下后温和笑道:“四妹身子不爽,不必勉强。”边举杯喝干了杯中的酒。
少安盛了碗野鸭子炖笋的汤,撇去上面的油,端给太平。
卫汀筗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四妹,汀筀不懂事,谢谢你不跟他计较。”
太平喝了两勺汤,冷淡的摇头:“不必,到底也是我兄长,不过是些家常小事罢了,因着我让外人出头教训,也非我所愿,若不是起因于我,我不会管的。”
“那也一样要谢谢你。”卫汀筗深深看了太平一眼,太平只淡淡的扬了扬眉。
“四妹,你这披肩做得当真是别致。”卫汀筗打量着太平的大披肩,转而言道。
太平笑了:“自己胡乱想的,我那还有,二姐喜欢,我忍痛匀你一件。”
“亏得老祖宗还称你大方,一条披肩也叫忍痛?”卫汀筗挑眉。
“怎么不忍痛了?那可是新做了刚送来的,好不容易凑足了九块完整的玄狐皮子,我还没舍得用。”太平斜眼。
“玄狐?这希罕东西你也能凑足九块整的?既然如此,那二姐就不跟你客气了。”
太平无语。
“我那刚收了一副古画,什么时候你给我看看去……”
众人竖起耳朵也没听清楚两人开始说了些什么,后面好不容易两人声音放正常了,却嘻嘻哈哈,尽扯些风花雪月有的没的,她们期待的精彩对决一点没见着,只憋得人一腔郁闷。康擎王妃与人喝酒叙谈,眼角也不曾扫一下太平她们,仿佛对众人的心思丝毫不曾察觉。
族宴完了晚上还有家宴,老太君打头,一家一房的坐开来,内眷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连侍僮们都是金钗珠钏的显尽华丽富贵,孩子们都穿了新衣活泼的在席间穿梭,众人敬酒行酒令相互玩笑打趣等等也闹得气氛热热闹闹的。
老太君带着内眷们坐了一张大圆桌,康擎王妃领了她的四个女儿坐了一桌,卫汀筝卫汀筗的夫君侍郎们坐了一桌,另外还有几桌都是些面相陌生的华衣青年男子,估计是地位不高的小爷们,只康擎王妃这一大家子就坐满了一个厅。
酒过三巡,老太君不耐,把太平招呼到他那桌他右手边空着的位置上坐下,拉着太平的手直叫心疼:“看这会子病得,人都瘦了一圈,今儿吃药不曾?”又回转头来对众人说:“她这病还没好利索呢,谁也不许灌她酒,你们女人们一边闹腾去,只她在我这,谁也不许来牵扯!”
莫怪老太君就这么几月竟这般喜欢她,谁家的女儿能如她一般慵慵懒懒的一派自在,对待内眷们也全然没有女人惯有的一本正经的严肃傲慢劲,淡淡然然一派娇贵却不显软弱,那身风华,仿佛她生来合该就是这样的,看着就让人忍不住的欢喜。
众人皆笑着连连答应,太平无奈苦笑,先儿说病,那是装的,懒得搭理那皇帝罢了,哪知道上次赏梅醉酒竟真的病了一通,蔫了足有半个月。
东西是吃不下什么,只陪着老太君说了几句话,无意中瞥见同桌的卫汀筀打量着她又飞速溜走的目光,太平淡淡一笑,希望这个男子好自为之吧,明缘那长兄可是个连她见了都头疼的人物,又护短得很,这回差点没冲过来退婚,还好明缘镇得住。太平心里捏一把冷汗,她可不乐意莫名其妙的制造出一个怨夫来,平添许多麻烦。
酒席吃了小半,孩子们都上来闹着老太君要压岁钱,老太君笑呵呵的发红包,太平领了一个最大的,又让行书散出去不少小的,闹哄哄的好赖呆了近半个时辰,以酒气熏得身体不舒服为由跟老太君说提前退席,老太君看她确实病秧秧浑身无力的样子,忙让少安行书伺候她回去歇着。
回到园子里,因为大家都在别处吃酒,院里挺安静,太平打发行书跟大伙儿一块吃酒去,回头看,少安竟在一边又是狼皮褥子又是点心盒子的翻检起来,大为诧异:“少安,你这是干嘛呢?”
“我让门房准备好了马车,小姐要想少爷了,立马就能动身。”
太平哑然:“我什么时候说今晚要上山了?”
少安一副小姐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忍着,少安都明白,少安都了解,少安誓死捍卫你的表情,太平无语望天。
月亮已经爬上了中天,府里又放鞭炮又放烟火,惊叫笑闹声隐隐约约传来,太平在屋里也静不下来,索性让少安把大狼皮褥子铺到暖阁外面的廊下,放上矮几,又拿了坐垫,泡了茶摆了细点,两人盘腿坐在廊下偎着炭火看雪赏月,有几个月没见着她爹了,头会没她陪着过年,也不知好不好……
没过多一会儿,院子里走进来一个白衣僧人,太平瞪大眼睛惊讶道:“明缘?你不是回家吃团圆饭了吗?怎么又过来了?”
明缘也不搭话,脱了斗篷丢一边,挤到太平身边坐下,凑近火盆烤冰冷的手。
“不会没给你单独准备素席,你被一桌酒肉熏得忍不住口水逃出来了吧?还是你一身和尚袍子被人家取笑了?或者人家问你要压岁钱你没有,溜了?”
太平故意趴明缘身上贼笑,明知道明缘是濮阳老官人的命根子,哪有人敢取笑他。
明缘白她一眼都不乐意,另取了杯子让少安倒了杯刚泡好的茶,热乎乎抱在手里,满足的叹了口气。
“喂~~说说啦~~他们怎么可能放你走?有没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有做了俗装强逼你换不?你爹有在你素斋里偷偷藏肉沫不?有给你压岁钱么?不孝子呀不孝子……”
“谁不孝子了?明缘和尚么?”
太平瞠目结舌的看着从房顶上跳下来的姬嬽,黑大氅黑裘衣黑雪帽黑面罩,只露一双桃花祸水眼。
“你做贼么?”
姬嬽毫不客气的踢开少安,又把面罩雪帽大氅什么的扯下来全丢给她,紧挨着太平另一边坐下,拿起太平的杯子来喝了口热茶缓过气来,又抢过太平的手炉来抱怀里捂手。
“有人造反?你被赶出来了?千里追杀?亡命天涯?”太平乌鸦道。
姬嬽不可思议的瞪大一双桃花眼看着太平,顷刻,竟泪汪汪的一脸控诉道:“你个没良心的坏丫头!是谁呀,每年过年就要抱着爹眼泪汪汪的疯上一场,今年连爹都没得抱,我担心某人因为躲角落里哭没人知道而疯到拆房子,好心舍弃了我的酒榭歌台美人温柔乡、千里迢迢翻宫越墙的出来借怀抱给你,你,你,你还是人吗?!!!”
太平一脸的不屑:“切~!温柔乡葬你冢,明年今日,这么冷的日子,我可不想祭你去。”
姬嬽陶醉的摸着自己的脸:“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何况这世上难道还有比我更美的人吗?”
“是啊,没有,所以你是最大的死人堆。”太平毒舌道。
姬嬽深情的拉起太平的手,捧在心口:“那你愿意迷醉在我的坟乡,永世不醒吗?”
太平冷酷的瞥她一眼:“不要,死人堆里会长蛆。”
祸水脸露出令人心碎的哀戚,桃花眸中银光点点,一手哀恸欲绝的捂着心口,一手芊芊玉指颤抖的指着太平:“你……你……你……”
你到第三声,被太平一脚踹了出去。
“善良没好报,好心被雷霹,世道险恶,人心不古啊~~”姬嬽闪了个身,又原样盘腿坐下,摇头叹道:“丫头,我说你也太小心眼了吧?不就是迟了点告诉你么,我都九礼相赔了,你还气呢?”
太平翻了她一眼,什么迟了点?迟了八年!九什么礼?送九天点心就叫九礼了?
“少来,留着你的九礼给你家皇后吧!”
“皇后么,朕倒是正有看中一位,嫡仙般的明缘和尚,还俗了给朕当皇后吧……”
姬嬽两眼色眯眯的对明缘伸出手,尚未触及明缘的肩膀,已经被太平狠狠一掌拍下:“收起你的爪子,少招呗我家明缘!”
姬嬽委屈的抱着手,看看低头喝茶眼也不斜的明缘,又看看无情的太平,转而趴太平肩膀上,一脸的哀怨。
太平无语,这人哪天皇帝没得混了,放戏班也是当头牌的料。
“太平,我说你那个店什么时候才开?”
“过元宵再说。”
“真的不要我给你出钱?”
“不要。”好好的老板不当,她为什么要去做打工妹?又不是缺这点本钱,不做持股百分之百的董事长,去干CEO,她脑子坏掉了?
“真搞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坚持,平日里也不见你大方呀。”姬嬽翻眼,何止是不大方,那简直是令人发指,能敲就敲,能诈就诈,别人的钱袋使起来就没见她矜持过,尤其在知道她是皇帝之后,这癖好有直线上升之势,贡品她赏了一堆,可她由始至终包给小弟的点心都是不多不少只一人份……
太平望天,她要怎么跟一个封建体制的皇帝解释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你确定你那个怪店能赚钱吗?”
“赚不赚钱重要么?”
“这倒也是……”
不过,你会做不赚钱的生意?姬嬽不信。
雪花缓缓飘落,太平抬头,又是一年过去,她在这个时空的日子迈向第十八个年头,细数她这些年的收获,有一个很好的爹,背负了一个很麻烦也很了不起的家族,交了两个朋友,一个是和尚,一个是皇帝,衣食无忧,富贵不尽,如此而已……
元宵
年初一太平回君家,进门就一愣,然后欢叫一声飞扑了过去。
君霐抱着女儿直取笑:“还这么长不大,要被人笑话了。”
太平缠在父亲怀里一阵乱扭:“谁爱笑话谁笑话去,爹,我都快想死你了!”
君霐笑着捏了捏太平的脸:“想我?都想胖了?”
太平“嘿嘿”两声笑:“虚胖虚胖,冬天长点肉,正常的嘛。”心里一阵叫屈,都是少安的错!她难得生次病,少安逮着次机会,这天天的都快把她给补出鼻血来了,不喝吧,她就给你摆出一副都是少安的错、少安没脸见少爷了、少安罪无可恕的表情,闹得她病这一场反养胖了几斤。
君霐也不是不知道,只不过难得能笑话女儿一回,舍不得放弃罢了,钜公公等人也是看着这没大没小的父女两直笑。
父女两闹了好一阵,君霐才牵着女儿进屋。
“病了?”君霐摸着女儿红润润白乎乎的脸问道。
“早好了。”太平倒了杯茶递父亲手里,心虚的笑。这人偶尔喝醉点情绪低落发点酒疯什么的,很正常不是?她心虚个什么劲?可是没办法,一看她爹这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她就是忍不住心虚呀~~
“都说了小姐没事,少爷偏不放心,一天念叨好几回。”榕叔笑道。
太平扑上去就是一个熊抱:“榕叔~~我好想你呀~~”
君霐嗤笑:“你是想你榕叔烧的野鸭子吧。”
“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