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获悉约瑟芬的不贞之后,他从开罗写信给他的哥哥约瑟夫说:“我需要离
群索居。壮丽豪华使我感到腻烦,感情的源泉已经枯竭,对荣誉索然寡味。
年仅二十九,却已历尽沧桑。”不久以后,他同吉拉尔丹在厄尔默浓维尔散
步时说:“未来的事态将会表明,假如卢梭和我压根儿都没有在世间活过,
也许会对世界的安宁更有好处。”①在陪同波拿巴巡视荒芜的杜伊勒里宫
时,罗德雷感叹地说:“将军,这是何等凄凉!”才就任第一执政两个月的
波拿巴回答说:“是的,有如权势尊荣一样。”由此可见,夏托勃里昂和维
尼的浪漫主义的忧郁,通过惊人的转折,渗入这个坚定而庄严的人的理智主
义里。但是这从来只是一刹那,他立即就会恢复常态。
一切都似乎注定他要奉行现实主义的政策,而实际上他在执行政策时,
直到细枝末节全部都是现实主义的。在他飞黄腾达的过程中,他摸透了人的
种种情感,并且学会了播弄这些情感。他懂得如何利用自私、虚荣、嫉妒,
甚至利用品德不纯;他深知从唤起人们的荣誉感和激发人们的想像力中,能
从他们获得些什么;他也没有忽视可以用恐怖使人屈服。在法国革命的成果
中,他准确地分辨出哪些是全国人心所向的,哪些适应他的专制主义的。为
了争取法国人的拥戴,他同时既以和平使者又以战神的面貌出现。因此之
故,他应被列入历史上伟大的现实主义者的行列之中。
然而,他只是在实际行动中才是现实主义者。在他身上还可以看到具有
英雄的某些特征的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是从他在学校读书时,出于要支配那
个轻视他的世界的愿望中诞生的;尤其是从比拟普鲁塔克①和高乃依②著作
中的半传奇式的人物的愿望中诞生的。他最大的野心乃是荣誉:“我只生活
在子孙后代之中”;“死算不了什么,但是被打败而毫无荣誉,虽生犹死。”
他的心目中只有世界上伟大的人物:东方的征服者、梦想征服世界的亚历山
大;罗马帝国的创建者与重建者恺撒、奥古斯都、查理大帝,这些名字本身
就意味着世界大一统的思想。这点并不涉及一个具体的概念,一个为政治事
业提供规范、尺度与极限的概念;这些人物是激发丰富想象力的榜样,是赋
予他的行动以难以形容的魅力的榜样。他最响往的还不是英雄的事业,而是
这些事业所体现的精力充沛的热情。他是艺术家,是实践中的诗人,对于他
来说,法国和全人类都不过是些工具;他在圣赫勒拿岛回忆洛迪大捷和他内
心燃起的权力欲望时,表达了他对权势的感觉,他说过这样的豪言壮语:“我
看到地球在我脚下旋转,仿佛我已腾空而入云霄。”因此,要想探讨拿破仑
给他的政策确定了什么目标,或者他准备达到的极限是什么,都是枉费心
机;因为根本不存在什么目标和极限。他的部下曾因此感到不安,他听到后
说:“我总是这样答复:我不知道有什么目标和极限,”或者尽管用平庸的
方式,却意味深长地说:“要取得上帝老爹的位子吗?啊,我才不想哪,那
是条死胡同!”因此,在这里又可以看到,头一眼就给人印象深刻的、他心
理上的强有力性格。这就是浪漫主义者的拿破仑,一种自行扩张的力量,对
他来说,世界只不过是冒险行动的场所。而现实主义者不仅要善于运用手
段,还要考虑在可能条件下明确他的目标;如果想象力和权势欲能够驱使他
行动,现实主义者会知道到何等地步就应适可而止。
可是,正如莫莱①十分精确地观察到的那样,虽然拿破仑不正视现实,
他的精神在其它方面却是非常善于把握现实的;这不仅归因于他的天性,而
且应归因于他的出身来历。当他从科西嘉岛初履法国本土时,他自视为异邦
人,而且直到1793 年②被他的同胞逼迫离开科西嘉岛为止,他还是敌视法
国人的。当然,他已充分地钻研法国人的文明和思想,足以归化其中,否则
他决不可能变成法国人的领袖。但是他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的思想感情
完全和法兰西民族的社会融合在一起,遵奉法兰西民族传统,以致能把法兰
西民族利益视为自己行动的尺度与界限。他始终感到自己是一个离乡背井的
游子。他也脱离了自己出身的那个社会阶层而无所依附,他既不完全是绅
贵,也不完全是人民,他相继在波旁王朝和大革命时期充当军官,但是他对
哪一个政权都没有衷心拥戴过。而他后来取得成功的原因之一也正在于此,
因为他可以完全轻易地处于超党派的地位,并以民族统一的恢复者的面貌出
现。但是,无论在旧制度下,或者在新政权中,他都没有汲取出可供他作为
规范和限度的原则。他不象黎歇留③那样受效忠王朝原则的约制,这种原则
使黎歇留把个人意志从属于君主利益;波拿巴也不受公民美德原则的约制,
这种原则要求他献身为民族服务。
他是崛起于行伍之间的战士,是启蒙哲学家的第子,因此他痛恨封建制
度、社会的不平等、宗教的不容忍;他认为开明专制能够调协政府威权和政
治与社会改革,他自己就成为历史上最后一个开明专制君主,并且是开明专
制最杰出的代表人物;在这个意义上讲,他是属于法国大革命的人物。然而,
他的极端个人主义从来没有接受民主,他屏弃了使革命理想主义生气勃勃的
十八世纪的伟大希望,即将来总有一天,人类文明会发展到使人类成为自己
的主人。他没有象其他人那样,为了顾虑自身安全而变得小心谨慎,因为,
用一句通俗的说法,他已经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他梦寐以求的只是通过英
雄壮举与冒险行动而成就英名伟绩。还有道德约制问题;但是,在精神生活
中,他与别人毫无共同之点;虽然他深知别人的情感,并巧妙地利用这些情
感达到他自己的目的,可是他只留意那些能使人听他使唤的情感,却诋毁一
切能激励人们牺牲精神的高尚情操:宗教信仰、公民美德、热爱自由等,因
为他感到这些高尚情操对他个人企图构成障碍。这并不是说他对这些情操格
格不入,至少在他青年时代尚非如此,因为这些情操能自然而然地导致轰轰
烈烈的事业;但是以后环境变了,使他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而 闭目塞听,
高高在上。在权力欲支配下的既庄严又可怕的孤立中,准则限度毫无意义。
“空论家”把他看成是自己人而没有察觉他身上的浪漫主义的冲动。能
够遏制他这种冲动的唯一办法也许就是把他置于一个强有力的政府之下,让
他在一个从属的地位上为国效劳。但是雾月党人在把他推上最高权力的地位
时,恰恰就已放弃了一切这类防患未然的机会。
第二编 内安法国 外和欧洲
(1799—1802 年)
第一章 法国独裁体制的组成
取得政权之后,拿破仑立即着手组织他的独裁体制。这项工作至少有一
部分延续至今,构成现代法国行政机构的主体。但是这项工作不是能一蹴而
就的,在倒台之前,他一直在进行工作,而其成效只能是逐渐地显现出来。
同时,采取行动的需要又是不容迟缓的,他必须准备1800 年的战役;因此
波拿巴只得临机制策。这两个特点一直贯穿在他的统治的始终。他一生不停
顿地致力于久远之计。但是,尽管他热切地想做力所不及的事,他却总是不
得不临时对付每一项事业。
一、临时执政府与共和八年宪法
共和八年雾月19 日(1799 年11 月10 日)晚上,几名议员匆忙地批准
成立一个负责起草新宪法的临时政府。行政与立法创议的大权全部落到三名
执政手里:波拿巴、西哀耶斯和罗歇·迪科;20 日,他们达成协议轮流担任
主席;但事实上波拿巴从一开始就控制了一切。由二十五人组成的两个委员
会(每个委员会分为三个组)取代了元老院及五百人院,其职能仅在于准备
新宪法。
由于法国革命和共和国看起来似乎都没有成问题,所以这次事变并没有
引起任何剧烈的反抗:这不过是又一次政变而已。人们不过是热心地等着瞧
波拿巴如何着手工作——谁知道他是否能维持得下去呢?然而,少数的左派
及右派还是很快地开始形成了。执政府就其起源讲是反雅各宾派的;因为发
动雾月政变的借口毕竟是一个莫须有的“无政府主义者”的阴谋。正是左派
反对在圣克卢的集会,而且他们在外地某些地区也企图进行反抗。六十一名
议员被取消了议席;五十六名雅各宾派,其中有二十名议员,被流放到圭亚
那及雷岛,其他很多人被捕。共和七年的“恐怖主义的”措施——强制公债、
人质法及强迫征用等——被废除了,这是军需供应商及银行家的胜利。“良
善之辈”①对此表示满意;保王党在他们的书刊里和讲坛上表示了同样的感
情。他们希望波拿巴会成为蒙克②。当那批顽抗派的教士又抛头露面时,各
地都明显地有猛烈的教士骚动。但是波拿巴立即谴责了这种反革命活动,因
为督政府的各郡行政机构依然保留着、并被置于由三执政任命的特派员的控
制之下,所以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反革命活动镇压下去。警务部长富歇一开
始就站到左派一边;他取消了对雅各宾派的放逐令。波拿巴仍然忠于雾月政
变的精神,同那些“新贵名流”一起统治,他们不是大革命的参加者,就是
追随者。
与此同时,宪法起草工作依然由特别指定担任这一使命的立法委员会的
两个组负责进行。他们就教于西哀耶斯,但是这位“圣人”声称他毫无准备,
不过还是口述了意见。他的意见要点被布莱(默尔特郡人)、多弩与罗德雷
保存下来。尽管他们各人的记录彼此有些出入,但是有两点还是值得注意
的。第一,雾月党人将在各组成机构内先取得席位,这些机构然后将采用互
选的方法从“新贵名流”①中来补足其成员。西哀耶斯认为,因为权力必须
来自上面,所以公务员也将不是由选举产生。但是他补充说,既然信任必须
来自下面,重新得到普选权而成为主权者的人民就有权制定“新贵名流”的
名单。这样,导致雾月18 日政变的主导思想——“新贵名流”的独裁统治
——仍然得以实现。但在另一方面,必须细致地划分权力。立法权分给三个
议院,行政权分给三个人,一个是由元老院任命的“大选长”和两个是由“大
选长”指定的执政。“大选长”终身任职,但得由元老院“吸收”而去职;
两名执政分别负责内政和外务。在他们各自的职权范围内,两名执政连同他
们的各部部长和各自的参政院都享有完全的独立地位。这里表现出西哀耶斯
的真正个人独创的想法。他设想出这些复杂安排的目的就是在于保护个人自
由 ,使之不受国家的专制统治的侵犯。但他这样做却低估了加强政府权力
的必要性——这曾是这次政变的第二个目的,同时也很不合乎政变中他的同
谋者波拿巴的野心。
波拿巴对于民选政府的消失以及许许多多议院的建立当然并不反对,但
是他却断然要求独揽行政大权。塔列朗安排了一次波拿巴与西哀耶斯的会
见,但这只能加剧两位执政之间的冲突。参与起草宪法的两个组的成员由于
宣称反对西哀耶斯,从而结束了这场冲突。他们设立一个第一执政,虽然有
两个执政的协助,但赋予第一执政绝对的权威,并授予任命所有官吏的权
力。他们甚至也不支持西哀耶斯计划的其余部分,决定恢复有财产资格选举
权及选举制度,因为他们可能意识到,如果不这样做,议会各院在波拿巴面
前将变得软弱无力。
当多弩刚把宪法草案誊正好,波拿巴立即在他的官邸召集了两个委员会
的成员进行审议。在这次新的审议过程中,西哀耶斯又设法把互选原则、新
贵名流名单以及普选权等写入了宪法。他这样做显然没有遇到任何困难,因
为波拿巴不得不同意这些内容。作为交换条件,波拿巴显著地增加了他个人
的权力,他的两位同僚被贬低到只有咨询的地位,而他自己则取得了制定法
令权。保民院被剥夺了参与对立法的创议权。这样,宪法的最后文本看来是
一种妥协的产物,但在事实上,只要波拿巴把全部行政权集中在他自己身
上,西哀耶斯所获得的成果就只能有利于波拿巴。毫无疑问,有些雾月党人
跟着波拿巴走是为了想趋炎附势;然而另一些人支持他无疑具有更高的目
的。他们认为拯救法国革命需要这样一位领袖。
由于这些辩论还不是正式的,法定程序的讨论应当先在五百人院的委员
会内进行,随后再转到元老院。然而人们都希望结束这一讨论。霜月22 日
(12 月13 日)晚上,当波拿巴要求议员们签字以表示同意这些条款,并立
即要他们把三名执政的名字(波拿巴、康巴塞雷斯和勒布伦)写进去时,没
有人反对这次新的政变。为了要法国人民批准新宪法而举行了全国范围的公
民投票,结果以三百零一万一千一百零七票对一千五百六十二票通过。这部
宪法在准备过程中就不符合正常程序,而在正式批准前的雪月4 日(12 月25
日)就开始生效了,这是再一次违法。①
这部共和八年宪法,仓促拼凑在一起有九十五条,除了夜间不得搜查民
宅以外,并无一处提到公民权利。在国家权力的组织方面,这部宪法的规定
也是极不完善的。这部“简短而含糊”的宪法是符合波拿巴要求的,给了他
自由行动的余地。最主要的是宪法规定了第一执政拥有无限的权力。除了媾
和与宣战(这在当时还无足轻重)以外,拿破仑取得了全部行政权。他任命
各部部长和其它高级官吏;只有治安法官才要通过选举产生。各部部长得受
立法院弹劾,而这样其实使波拿巴更便于控制他们。至于第一执政本人以及
他的官员则不对任何人负责,官员只有得到参政院同意才可被追究,而参政
院的成员又是波拿巴自己指定的。他独自掌握了立法创议权。立法权只变成
了一个单纯审议的过程,在听取了参政院的意见后立法院成员只是在波拿巴
提出的法案上写明“同意”或“不同意”而已。即使如此,讨论与投票还是
分开进行的:有一百名议员的保民院进行讨论,而立法院的三百名“哑巴”
投票表决。最后,波拿巴还不受约束地行使颁布法律的权力——这是革命议
会过去为了执行法令而赋予首席行政官的权力,并由首席行政官规定或解释
法令的详细内容。维护宪政的元老院则可以取消它认为违宪的法律,然而元
老院议员的职务实际上只是个闲差,因为该院成了一个主要是进行选举的机
构。
因此,人们说从全部宪法中所能看到的,就是个波拿巴;这句话流传很
广,确实表达出真相。然而还不是全部真相;议会各院之所以全然不起作用
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由于取消了选举。各院成员的产生是没有人民参与意见
的,两位即将卸任的临时执政与新上任的第二、第三执政任命了第一批三十
一名元老院议员,然后再由这些人来挑选出另外二十九名议员;以后,元老
院就将继续以互选的方式来补足其成员。元老院指定保民院成员及立法院议
员,并在现任三执政任期十年届满时任命新执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