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文人那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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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文人那些事儿-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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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渔移居此地后的第三年,就碰上了一次百年不遇的酷暑。从前在兰溪伊山避难期间,如果碰上这样的鬼天气,他使出的绝招就是光着身子跳进村里的荷花塘,一整天趴在水中,或吟诗或构思小说情节。这南京可是江南名都,全国闻名的礼仪之邦,自然容不得他这么胡来。再说这城市就是想找个有水的地方也不容易。比如你总不能赤条条跳进秦淮河,把两岸的莺莺燕燕都惊得花容失色吧?于是他只好将这一招藏之勿用,另外再想办法。到了这个炎炎长夏过去将近一半时,一件新的科技型抗暑用品——简单实用的凉杌一一终于又被发明出来了。杌大概就是方凳一类的玩艺吧?具体的制法是:先请木匠做个结实的方柜,镶嵌油灰漆好,上面空着。然后把井水灌进去,再盖上一片薄瓦充作凳面,“其冷如冰,热复换水”。这样既简单又实用的玩艺,也亏了他的天才脑子才想得出来。可惜那时刚坐稳汉人江山的满人正致力于抓政治思想工作,还没来得及考虑跟世界接轨,不然花上几两银子申请个专利,光技术转让费就够他吃上一辈子了。尽管如此,这里仍然有两个技术上的要求必须说明,一是油漆手艺一定要高明,保证方匣不漏水。第二就是覆在上面充作凳面的方瓦必须定制,而且最好是要江西景德镇产的。宜兴产的虽然也可将就,但制冷效果显然就要差一些。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制作凉杌的最佳材料应该是塑料或者玻璃,而不是木材。因为前者不仅密封性强,不存在渗漏问题,另外外形上也更美观。同时,这一伟大发明在理论上,也明显跟现代医学的基本原理相悖。但如同我们不能要求诸葛亮的木马流牛装上两百毫米口径的榴弹炮,或者黄道婆的纺车用马达带动一样,我们也不能以工业社会的技术水准,来衡量三百多年前一个不懂科学为何物的南京荣誉市民的发明。不管别人怎么认为,至少在李渔时代,作为一种所费无多、简单可行的降温方法,走的又是大众化路子,它的科技含量和实用价值都不容小觑。我曾经仔细估算过价格,即便以目前的造价而言,大约百来块钱就能打发。因此,今天南京的工薪阶层中如果有人买不起空调,又具有浓厚的怀旧心理,最主要的是必须身体硬朗、不怕疾病秋后算账,我想他倒是完全不妨依样画葫芦,自己动手,做它一个试上一试的。

笠翁在南京(10)
出版于一六七一年的《闲情偶寄》,是李渔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在这部书中,他以生活问题专家的身份,详尽讨论了世俗人生可能遭遇到的几乎所有细节,从女人眼部的化妆术到一盆青菜的烹调方法,甚至包括剧本高潮设计、养生秘诀以及性生活时间合理长度的控制。因此,与其说这是一部权威的学术专著,我以为还不如把它看成是一位人情练达者一生的心得和经验之谈。
  书名中的“闲”字,在这里有着特殊的意义,它意味着只有放弃对传统知识分子仕途红尘的眷恋,才有可能真正体验蕴含在日常生活肌理中的人生美德和精义。在作者笔下,我们有趣地发现,植物和器皿仿佛都是会说话的。一双鞋子的生命往往大于穿它们的脚。女人真正的美并非五官和身材的出色,而在于布满全身的那种流动的气韵。萝卜吃多了容易打嗝,但对身体极有益处,就像一个人看上去像小人,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君子。另外家里的橱啊柜啊什么的应该时常搬动一下,换换位置;包括夫妻之间,也千万别一天到晚呆在一起,应主动寻找能小别数日的机会,慢慢你就会发现这样做对家庭的和睦稳定有很大好处。
  这种得自生活体验的真知灼见,也许为文坛的正统人士所不屑,但在普通读者层中,此书因带有生活福音书、大众哲学读本的特征,曾受到狂热的追捧。对他们来说,当时坊间的出版物不是讲神话的自以为高明的经史百家、名家诗文集子,就是讲鬼话的描写千篇一律的*和志异故事,要想找到一本讲人话、深入浅出、且跟他们那个阶层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书籍,可谓难乎其难。此书出版的最初几年,在苏州、松江、杭州、金陵一带的书坊一时间卖疯了,以至必须一次次地加印才能满足读者的需求。
  一叠大红拜帖上写着余怀、方文、尤侗、周亮工等名士的名字,此时是公元一六六八年的春天。算来李渔在南京住下一转眼已是第七个年头了。这段时间的生活,可以说是他自己一生中最踌躇满志的时期。年前带了家庭戏班子下基层,大老远地跑到西安、兰州等地去巡回演出,舞台当然按老规矩搭在那些总督巡抚的衙门里。委曲手下几下女明星作点牺牲,那自然是免不了的,得到的回报却超出他事先的预料。非但有大把银两财物的馈赠,更有深知寡人之疾的地方官员投桃报李,奉上乔姬、王姬两位边地风味的美女请他老人家笑纳。昨日爱婿沈因伯又跑来告诉他,正在扩建中的芥子园的附属部分一一包括剧团驻房、书铺和排版工场一一的装修工作一两日内也可完成。为了不辜负自己的好心情,同时也对当地朋友多年来的照应与捧场表示一下谢意,他打算要好好请一次客,在刚搬进去不久的别墅里设家宴款待诸位好友。当然,如果说私底下还有什么目的,那就是想趁这个机会让他们见识一下园子的规模、以及新弄到手的两位小妾的艳采。主意打定之后,当下他就在客厅点上一柱龙涎香,命乔姬磨墨,王姬捧纸,亲自动手写了起来。然后让书僮当下就将请帖分送城里城外的那几位铁哥们,请他们三日后来芥子园新居饮酒听戏。
  当天中午他就开始张罗准备。宴单上的主食是一种几天前刚刚研制出来的面条,自然是色香味俱全的新奇玩艺,还起了个得意的名称叫做八珍面。这道美食工艺上的讲究自然非同小可,用农家土鸡、长江里的刀鱼、太湖的白虾这三种主料拆骨去皮剁成碎糜,在日光下晒干,再加上鲜笋、香蕈、芝麻、花椒这四样辅料,也须先捣成碎末,然后一起放入面粉中。据他在文章里自己说,和面用的鲜汁也非等闲之物,因此也算是一种,这样加起来正好凑成八种。这还不算是特别麻烦的,“鸡鱼之肉,务取其精,稍带肥腻者弗用,以面性见油即散,擀不成面,切不成丝故也。鲜汁不用煮肉之汤,而用笋、蕈、虾汁者,亦以忌油故耳。”技术要求高到这种程度,让人只有惊叹的份了。如果说以上流程出自大内御厨或金陵某位名家的手艺,那还勉强说得过去,事实上这完全出自他自己的独特发明,当世恐怕也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说来也真是难为他老人家,要知道这次请的都是堪称老饕的海内名公大儒,又有什么是这些人没吃过的?因此,没有一两招拿得出手的绝活,又何以飨此雅客?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笠翁在南京(11)
宴请当日,他甚至还亲自下厨操勺做菜,简直有意要跟先贤“君子远庖厨”的古训对着干。冷菜四道,除白鸡、熏鱼外,尚有发菜、鲜笋两味。发菜是去年游秦时带回来的,系甘肃巡抚刘斗的宠赠,一向被视为江南珍品,不要说食客,就是有些厨师这辈子可能也无缘一尝。笋是新近上市的嫩尖,纯用清水白煮,略沾以陈年老抽酱油,其味鲜美无比。为此他还写过一句广告词:“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可以说是他一贯强调的风格。热炒以蔬菜与水产为主,虽说不上什么名贵,但难得的是都能做到精致清淡,平中出奇,显然不是一般俗厨所能拿得出手的。席间,尤以一道以鲥鱼肋为主料的四美羹和一只烂蒸老雄鸭给客人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当然,受欢迎程度最高的还数前面提到过的八珍面,把客人们一个个吃得面红耳赤,面面相觑,差点连碗都吞进肚里。等到饭后一干贵客被请到东厢的浮白轩去看他新近完成的力作《慎鸾交》的彩排时,更剌激的场面想不到还在后面。乔王二姬虽系西北籍贯,但经过大名鼎鼎的笠翁先生的调教,仅仅用了半年时间,一口清纯的吴侬软语已经糯到了家。更兼音律娴熟,舞姿清丽,望之直如神仙中人。眼前莺莺燕燕,耳边丝竹靡靡,要让客人们做到不意醉神迷,击节叹赏,这个要求显然是过于残酷了。
  坐在前排的两淮盐运使、著名古文家周亮工可能是客人中意志最薄弱的人,一出戏只演到将近一半时,他就已经忍不住了,当即发出“乔王二姬,真*也,舞态歌容,当世鲜二”之浩叹。不过令他感到困惑和可疑的是,“李生贫士,何以致此异人者也?”这个问题其实也可看作是座中佳宾们共同关心的话题。没有资料表明李渔当时对此问题作了令人满意的回答。我想如果非要他说,想必此公一定会以手捋须,王顾左右,笑眯眯地用一句“山人自有办法”来搪塞过去的。至于这办法的机窍与要义,今天奋勇下海的作家名人早已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为此作了生动的注释,这里也就用不到我来多饶舌了吧。
  在李渔客居南京的最后几年中,生活大体如常,大致可分为携剧团到处作商业性演出与在家享受日常生活乐趣两个主要部分。当时他的年龄已届六十多岁,但依然身体强健,令身边的年轻人十分妒忌。非但无需家人照料,甚至还能维持不亚于年轻小伙子的性生活节奏。这固然得益于多年来对养生学的爱好和研究,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他时刻保持着良好的精神状态。从年轻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学会把人生看作是蜡烛在风中的燃烧,或一滴水珠在太阳下蒸发的过程,深信只有穷尽一切可能性,充分享受生活的乐趣,才是人生真正重要和有意义的。现在年纪虽然越来越大了,但这一信念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变。当然,在内心里,他也承认自己的精力与生活热情已有些不如从前,虽说策划畅销书、打秋风、走后门、搞*演出这些事还在继续进行着,但相比往日的激情与投入,现在只能说是处于一种勉强维持的状态吧!怎么说呢?也许,让一个仕途厌倦者向往山林并不太难,但让一个在天空行走的人回到地面,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此时是公元一六七三年的残冬,朔风凄紧,江冻岸裂,从昨日黄昏时分起下的那场雪慢慢覆盖了芥子园后面的钟山。南京城里雪深及膝,街道冷清,行人稀少,商铺店家早早上了店板,回家与老婆孩子烤火炉去了。正是在这样的严寒日子,以筹措个人文集《一家言》刻资的名义,李渔再次带了他那群莺莺燕燕们主动出击,到北京山西等地大捞了一把之后,精疲力竭回到了家门。甚至来不及掸去肩头的霜雪,他就迫不及待地躺进书房内那只奇特的暖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旅途的倦意顿时一扫而尽。说起来,这把前后置门、两傍镶板、形状古里古怪的椅子也是他一生中那些巧夺天工的发明之一,甚至可以说是其中最出色的——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如果光从外观上看,这玩艺颇有些像是今天大小公司里豪华的老板椅,但内在功能上的差异何止天壤之别。光凭它那神奇的节能效果,就值得现在全国各地供电部门的领导们好好学习。根据《闲情偶寄》里的原始记录,这把神奇的椅子每天只需消耗很少一点木炭,就能让你一整天都享受如坐春风的感觉。还是让我们来听听他自己是怎么说的吧:“此椅之妙.全在安抽替(屉)于脚栅之下……抽替以板为之,底嵌薄砖,四周镶铜。置炭其中,上以灰覆,则火气不烈,而满座皆温。自朝至暮,止用小炭四块。”“只此一物,御尽奇寒”。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笠翁在南京(12)
当然,此椅之妙应该远不止于此,从形式和结构上来分析,可以说它充分体现了现代家俱一物多用的风格与特征,这在十七世纪的中国工艺史上无疑具有先锋意义。比如你累了时可以当床睡觉,肚子饿时又可以当餐桌,置炭的抽屉里放一香饼,就是现成的香炉。在桌面上凿孔放砚台,可免因天冷墨汁结冰、动笔写作时必须时时呵冻之苦。而衣服受潮时又可作熏笼用。更有意思的是,如果有需要,它在关键时刻据说还能顶替轿子的作用:“游山访友,何须另觅肩舆? 只须加以杠柱,覆以衣顶,则冲寒冒雨,体有余温。”接着他又继续强调说,有了这宝贝,古人说的王子猷雪夜访戴的私人游艇,大可当废品卖了,孟浩然踏雪寻诗的那匹毛驴也可宰掉下酒了。话虽然说得有点夸张,但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加上造价低廉,如果能够批量生产投放市场,所获得的收益,想必要比他为赚钱而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书强多了。然而遗憾的是,十七世纪中叶的中国还远不是一个商品社会。因此,尽管他具有超众的经商头脑,也只能在书房窗下搁着,暴殄天物,而无法让它在南京乃至全国的各大商场里卖疯卖火。一想到这,真叫人不由得感慨系之。但不管怎么说,作为对皓首穷经、谋生计拙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命运的反动,这把椅子以及坐在上面的这个可爱的老头,他的才华、智慧、悖逆时尚的作派、商业头脑、以及对世俗的热爱,现在至少已经为越来越多的公众所接受和欣赏了,并且将在他所处时代的文学史上留下了应有的位置。
  李渔离开南京的准确日期是公元一七七七年正月的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当时的原因一是因为两个儿子都在浙江读书,平时生活上相互照顾不便;当然这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兄弟俩当时都已到了科试的年龄,迫切需要名人父亲前去辅导照料,包括走走门路和打通必要的关节等等。二是作为李渔衣食父母的那些达官当道者有的已调离南京,剩下的似乎也不再像从前那么慷慨了。再者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叶落归根一一害怕自己将来老死他乡,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担忧与恐惧。总之,在经历了反复的不无沮丧的权衡考虑后,他最终还是决定返回杭州定居,在西湖的水光潋滟、山色空濛间度过自己余下的岁月。经政府特批,李渔接受了毗邻吴山的一块廉价空地作为晚年的居所。此举从表面上看是出于经济窘迫,但从精神角度而言可能还存在另外的解释:这个自号湖上笠翁的人,生平喜好女色,如果不是由艳比西子的西湖来为自己的一生画上圆满的句号,还能找到什么别的更好的地方呢?
  客船估计还是停靠在我们前面看到过的秦淮码头,不过时间已是风风雨雨的十六年后。江边乍放的红梅与他早早谢顶的白发相映成趣,凛冽寒风吹动他手中刚写就的《上都门故人述旧状书》,这是他一生在弄钱方面最后的一个大动作,而打秋风的对象是北京国务院的高官龚芝麓。据信中自述,为了支付搬家费用以及在杭州安置新居的庞大开支,他先后卖掉了在南京的别墅、书板、古玩、字画,甚至妻妾头上的钗簪以及女儿的一对心爱的玉镯。当然还有陕西巡抚贾胶侯前几年送他的那件珍贵的狐裘大衣,以及公司新推出的《芥子园画谱》的部分经销权。即使这样,在资金方面仍然存在着一个不小的缺口。至于那条移家南京前就一直停泊在图纸上的私人游艇,也只好让它继续无休止地停泊在那里。尽管后来北京方面的反应似乎不如想象中那么热情,答应馈送的数目也不太大,但在船主老王父子眼里看来,至少雇用他客船的这老头一点也不像是有心事的人。不但整天乐哈哈的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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