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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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 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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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路妈在当天的黄昏,手巾里包了几颗鸡蛋上了中山,她给善人磕头,说善人救了牛路。束了却疑问:你咋就能知道黄生生不能活着?善人说:他若能活着,还算有天理么?因为咱这一方的人,男不忠者,女不贤者,老天爷才叫他来搅闹,他本应有四十年的命,可他们拉起派来,便天天吃喝,衅事斗扰,把四十年的福就挥霍光了,这是神差鬼使,偏要找到我的头上来接送他治伤,真是自讨苦吃!他属阴,怎能担得起我的阳光去照呢?不照还好,这一照,准把他给照化了!牛路妈第一回听到善人说这么大的话,本来还要叫牛路也来山上再听听善人的开导,但还是没让牛路再去,嫌牛路去了,善人还得意地说大话,万一墙外有耳,被县联指和榔头队听到,那就害了善人也要害了牛路。此后,牛路的病就没有再好,出门一见人,擤得鼻涕就长长地挂在嘴唇上,说:身子难过很!窑场和卡站上的事,别人再让他千,他不干。 
  狗尿苔和牛铃还是约定着要见鬼,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分别在天黑后往村南口去。到了石狮前,鸡开始叫头遍了,他们就双脚用白纸包了,又把一张白纸顶在头上,再铲泥片放了。开始点香了,你给我把香插上,我给你把香插上,牛铃却说:我咋有些害怕呢?狗尿苔也说:我也害怕,这香一插,鬼就来了吗?牛铃说:善人说能来的,你估摸,要来的都是哪些鬼?狗尿苔说:第一个会不会是下河湾死的那个,再就是开石,立柱,还有黄生生?他们来了恐怕要寻着报仇呀。牛铃说:寻谁报仇让他们寻去,咱都不吭声。牛铃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哎哟,我妈我大会不会来呢?他们一来看到是我,说:牛铃你咋在这?我……。狗尿苔说:也不吭声。牛铃说:那不行,你见着你妈你大能不吭声?!噢,你没妈没大。狗尿苔把香点着了往牛铃的头上泥片上插,听了这话,手颤起来,不插了,想:我妈我大是啥样呢,真的就是他们来了我也认不得。牛铃说:你咋不插呢?狗尿苔说:你吭声吧,你妈你大不会来的,他们只在梦里来,今黑里你就看开石立柱和黄生生吧,黄生生的头上连着脊背上一片皮,那就飞着来哩。牛铃一下子把头上的泥片撸了下来,人也站起来了,说:我不见了,我嫌害怕哩!这时候,狗尿苔一把捂住了牛铃的嘴,又拉着牛铃蹴在石狮下。牛铃不知道咋回事,口被捂着气又憋得浑身乱动,狗尿苔仍不松手,直过了一会儿,手放开,悄声说:前边塄畔好像有个啥?牛铃朝远处塄畔看,黑糊糊看不清,也没响动,说:有啥哩?狗尿苔说:像是个人影儿,忽地闪过去了。牛铃说:是不是鬼来了?狗尿苔说:咱还没点香哩。卟通一声,好像什么掉下去了。狗尿苔和牛铃都不吭声了,紧张得站起来,几乎是同时说:谁?谁咋啦?!没有回答,一种笃笃笃地响却在身后,接着一个人走来,狗尿苔和牛铃立即把白纸和香扔了,他们看见走近的是来回。 
  狗尿苔说:哎!哎! 
  来回也看见了他们,说:哦,碎髁! 
  狗尿苔说:黑漆半夜的你这往哪儿呀? 
  来回说:这有多黑,有瞎子黑?! 
  牛铃说:咋没老顺陪着? 
  来回说:有昂嗤鱼哩,你听,听么。 
  州河里的昂嗤鱼并没呼叫自己的名字,夜里太冷,河水怕都冻住了,昂嗤鱼就在冰里。来回是前两句还能正常说话,说过两句就听不懂她在说啥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人声鼎沸,一片火把从村道里涌了过来,这是县联指的十几个人,还有秃子金,迷糊和跟后,他们很快地围住了狗尿苔、牛铃,来回突然拔腿就往石狮下的漫坡跑,但她没有跑多远就被捉住了,秃子金举了火把在她脸前晃,火把竟然把来回的刘海都燎着了,发出一股焦臭味。秃子金说:这不是,这是老顺家的疯子!来回说:叫我吃宴席呀?旁边人说:吃个拳头!拳头打过来,拳头却展开了,在来回的怀里摸了一下。秃子金过来问狗尿苔和牛铃:你俩在这于啥哩?狗尿苔说:牛铃家的猫没见了,寻猫哩。秃子金说:糊说,猫自己寻不着回去?狗尿苔说:它是女猫,会被……。秃子金说:胡扯啥呀,看见没看见有个人往村外跑?狗尿苔说:没见。秃子金就喊道:狗日的他腿烂着,肯定跑不远,分开寻,分开寻!一伙人就分散着火把又跑走了。牛铃说:这寻谁呢?来回却在骂,她说:日他妈的在我怀里摸么,我只说日他妈的要摸我奶哩,摸就摸吧,谁知道日他妈的把我怀里几毛钱摸走了! 
  一个小时后,就是狗尿苔和牛铃回去不久,秃子金他们在塄畔下抓住了政训班的一个逃跑者。这人长着地包天的嘴,嘴里镶着一颗金牙,或许正是下嘴唇长上嘴唇短的缘故,他才要镶上了金牙。金牙在吃完了晚饭,说他肚子疼要上厕所,县联指的一个人拿着木棒带他去了厕所,然后蹲在厕所外看守。金牙的一条腿害风湿疼,平日行动并不利索,也确实是拉肚子,稀屎和屁卟咚咚响,看守并没在意,还骂着:你放毒气啊?!蹲远了吃烟,可吃过了三锅烟,金牙没有出来,又骂:屙井绳呀你!没有回答,去了厕所,厕所里没人只有件棉袄,金牙竟然是从蹲坑槽子里钻出去跑了。金牙的逃跑使窑神庙里人都惊慌了,已经睡下的秃子金起来,吆喝所有的看守都不要睡,严加防范,他领着十几个人就在村里搜查。村里没有,再沿着村四周的塄畔寻。因为古炉村除了一面靠着中山,三面都是土塄,土塄最高处有三间房高,最低处也有几米,他们根本没想到金牙会从塄畔跳下去,而只搜寻着塄畔的树柯拉子和架在树柯拉子里的包谷秆,稻草和麦草堆。就在村南口遇见了狗尿苔他们后,往西走了五十米左右,一丛野枣刺中发现了一只鞋,这鞋是金牙的。搜寻的人翻遍了那里的一堆一堆包谷秆,都没有金牙的踪影,有人就拾起了石头往塄下扔着发泄,没想塄下有了一声呻吟。秃子金大喊:到塄下去,到塄下去!四五个人从前边的小路上斜跑下去,黑咕隆冬的塄底里果然躺着金牙。金牙或许是从塄上跳下去的,或许失脚掉下去的,他的一条腿原本风湿着,偏还是那条腿就骨折了。当下压住金牙就打,打得都不能叫唤了,秃子金让拉回庙去,但金牙已经走不动,打的人又都冻得打牙花子,没人肯伸着手把他抬回去。县联指的人就说:觉睡得暖暖的,狗日的害得咱冻哩,他不怕冻,就让他先在这儿冻一夜!当下解了金牙裤带,把他胳膊扭着在树上捆了。裤带一解,金牙的裤子就溜脱在脚面上。又有人在塄畔的稻草堆抽了一撮拧成绳,把金牙从脖子到腿弯子绑缠了十二道,然后说:他跑不了,明早来往回抬。一伙人才回窑神庙去睡了。 
  狗尿苔并不知道他们离开村甫口后发生的事,他睡到了后半夜,突然醒来,听到老鼠在啃板柜,老鼠老是谋算着板柜里的粮食,板柜的四个角已经被啃过三个,好的是没一个角被啃出个洞来。狗尿苔在黑暗里说:失——!老鼠不啃了,他才翻个身再睡,老鼠又啃了。他又说一声:失——!这时候巷道的什么地方狗在叫,往常狗在夜里也叫,但叫得声缓,叫过几声也就停止了,可这次狗的叫声特别凶,很快无数的狗都在叫,把婆也吵醒了。婆说:是狼进村啦?狗尿苔说:窑神庙里跑了一个人,秃子金他们在搜寻哩,怕是逮住了吧。婆说:唉,真作孽。婆又说:你咋知道窑神庙里跑了一个人?狗尿苔说:才黑那阵我和牛铃在村口转哩,看见秃子金一伙在塄畔上搜寻哩,说是有人逃跑了。婆说:那我问你出去干啥,你说去牛铃家了,哪儿也没去?!婆生气了,狗尿苔赶紧给婆回话,说:婆,婆,炕咋不热了,我给你暖脚。把婆的一双半大不小的脚搂在怀里。婆不生气了,说:知道孝顺啦?狗尿苔却说:婆,你说有鬼吗?婆说:咋问这话?咋能没有鬼?!狗尿苔说:你见过鬼?婆说:我见过活鬼。狗尿苔第一次听说到有活鬼,说:啥是活鬼?婆却不说了。狗尿苔说:你嫌我和牛铃黑来转哩,我看见来回也转哩,来回是不是活鬼?婆说:甭胡说。狗尿苔说:哎婆,你还见到磨子吗,他是跑出去了还是在他家的地窖里?婆一下子坐起来,说:这话你给谁说过?狗尿苔说:没给谁说过。婆说:没给谁说过你给我说呢?!狗尿苔说:你是我婆么。婆说:你婆也不能说,那话在你肚子里烂了,没了!狗尿苔再不敢说话了,假装睡去还响了小小的鼾声,但鼾声响着响着,他也就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起了风,呜儿呜儿吹哨子,巷道里的鸡要往巷头去,毛全翻起来像个刺猬了,转过身又回走,却是小跑,跑着跑着还贴着地面飞,一直飞到院门口,撞在了门框上。小石磨旁边的那棵红椿树上,掉下来了个鸟窝,像个筐子,狗尿苔刚刚拾起,水皮妈过来要,狗尿苔不给,一只鸟就绕着他们头顶飞,两人就吵架了。水皮妈说:你为啥拾我的柴禾,这红椿树是我家的!狗尿苔说:但鸟是我家的。水皮妈说:鸟是你家的,你妈生的还是你婆生的?狗尿苔说:咱俩都叫鸟,看鸟和谁说话。水皮妈就对着鸟吹口哨:嚯嚯。嚯嚯。鸟还在飞。狗尿苔就说:喂,喂,你下来,你下来站到我肩头上。鸟竟就落在了狗尿苔的左肩头上。水皮妈目瞪口呆,说:你是鸟托生的?!狗尿苔说:你不和我争了吧?鸟却在左肩上喳喳哩曜地叫,狗尿苔说:那窝掉下来你妈呢?鸟又是喳曜喳地叫。狗尿苔说:好么,我让牛铃来。鸟说着鸟语,狗尿苔能听得懂,狗尿苔说着人话,鸟也能听得懂,疑疑惑惑得水皮妈说:你是不是人?!狗尿苔说:这鸟窝你不能拿去当柴禾了,鸟让把窝放到树上去,要么这冷天里它和它妈没处住了。狗尿苔在地上寻绳子,地上没有绳子,折了一根树条子剥了皮,但他一手提了鸟窝一手去抱树往上爬,他没那个能耐,就大声叫喊:牛铃——!牛铃——!牛铃也刚刚起来,在厕所里屙哩,听到叫喊,过来见是要把鸟窝重新架到树上,便高兴了。他拿手的就是爬树,爬树也才能显出他的本事,但牛铃在树上看见了村南口的石狮子那儿围了一堆人,他说:狗尿苔,石狮子那儿出啥事啦?狗尿苔说:啥事,是来回又去那儿骂摸她奶的人了?老顺家的狗低着头慢慢地走它的路,它永远是不急不躁的。狗尿苔就对狗说:还不叫老顺去找呀,来回在村南口哩。但狗没有去叫老顺,还在慢慢地走它的路。水皮妈说:谁摸她奶了?她那奶还嫌人摸呀,老顺摸哩,这狗也摸哩,知道不知道,他们家人和狗在一个被窝里睡哩,她有两个男人!牛铃从树上下来,说了一句:你可怜就没一个。拉了狗尿苔就去了村南口。 
  村南口并不是来回在疯着,狗尿苔看到了从来也没看到过的场面就跑到了一边大声呕吐。那是在树上捆绑着一个人,这个人没有穿棉袄,身上一件褂子却被撕开了,只剩下两个肩和一半还带着纽扣的襟,裤子还是棉裤,但溜脱在脚面,而肚子血哩胡拉,就像是用铁耙子扒了无数次,里边的心呀肺呀全被掏了,肠子几节断在地上,有一节还连着肚子,却拉到了树后,流出的血已经冻成了冰。狗尿苔一呕吐,接着是牛铃也呕吐,再接着所有围看的人就都呕吐,哇,哇,哇,越呕吐越感觉到还要呕吐,但先吐头一天晚上吃过的东西,再吐清水,再再吐出来的清水里有了绿的颜色。霸槽和马部长也来了,霸槽说散开散开,走近去想用什么东西覆盖住那人,但他身上穿着黄军大衣,大衣里只有破得只剩前襟没了后襟的毛衣。马部长让人解了绳索,把那人放在地上,霸槽就去塄畔抱了一捆稻草扔在了那人身上。他在问身边的跟后:晚上几点跑的?跟后说:鸡叫头遍的时候跑的。霸槽说:抓了就抓回去呀,谁让绑在这儿的?跟后说:秃子金领人来抓的,不知道为啥就绑在这里?霸槽说:他人呢?跟后说:恐怕还睡着吧。霸槽好像生了气,大声地说:让他来收尸! 
  马部长一直没吭声,她就蹴在死尸边用树棍儿戳着稀巴烂的肚子。一个女的竞这么大胆,散开的人又回头往这边看,他们开始低声议论,这个人是谁呢,怎么被绑在这里,又怎么这般惨地死了。当听说这人是政训班的,昨晚逃跑了让抓住绑在这里冻的,那肚子成了这样,是县联指人和榔头队人打成这样吗?有人就推身边的人说:你过去看看,那是用刀砍的还是用耙子扒的?被推的人不敢去,推着人就说:看人家马部长!你不如个女的?被推的人又呕吐起来。马部长在轻声叫霸槽了,马部长说:我担心是联总的或者天布回来杀的人,但你看看,这没有用刀的痕迹。肚子昨就烂成这样?霸槽看了看,突然从那节拉出的肠子上捏了什么东西,就又在地上察看,地上冻得硬邦邦的,他又跑到漫坡下的地头上,用脚踢了一下,就说:他妈的,瞧这屎,是狼干的事! 
  霸槽的话是对的,大家都在猜测着这逃跑者的死因,把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记了冬天里狼没有吃的,会从山里出来寻食。但往年冬天的狼出来了,只进村拉猪叼鸡,这一回却怎么就偏偏要吃人? 
  金牙在秃子金赶来后就用草麻卷了,以马部长的命令,后洼寻个地方埋了去。秃子金和人抬着席简穿过了村道,经过谁家院门口,院门都立即关了,而且吐几口唾沫,还要把一碗水泼出来,说:鬼不要寻我来!这话秃子金听了,秃子金说:这狗日的前世是个猪,才叫狼吃了!他们把席筒抬到后洼地,秃子金就在天布家种麻的那块自留地里挖坑埋了。 
  但是,过了三天,尸首又被刨了出来,刨的不是天布的媳妇,是迷糊知道死的人嘴里有颗金牙,他就在夜里刨出来把牙撬了,再埋时,土只壅了一半,后来还是霸槽再让人把死尸埋到了后洼地左边的沟底里。 
   
  82 
  金牙死后,政训班的人就安静多了,再也没有人谋着要逃跑。但窑神庙的门还是紧关着,两个县联指的人在那儿站着看守。狗尿苔没事了就站在三岔巷口往那里看,早晨太阳从屹岬岭侧边的梁上过来的时候,庙门口一直到山门的那一段漫坡路上,白光一片,隐隐地还有着粉的颜色,人从那里走,鸡呀狗呀也走,走着走着似乎就都溶化了,直到一顿饭时间,太阳跳到了岭头上,那路上的光气就散了,能听到庙院里有了人的说话声,说的什么听不清,传到瓷缸匣坯砌成的巷里,就含糊成嗡嗡声,而庙门口的两个看守则解开棉袄捉虱。中午,或者下午,政训班的人才能出来,打头的是支书,他好像依然是那些被关押人的领导,分配着人或者去劈柴,或者和泥拓坯,或者淋湿了稻草打草鞋。据说窑神庙里太冷,他们要用坯砌火炕呀,劈柴也紧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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