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倨傲地道:“在下赵伯骕,贱名不足挂齿。”他虽然嘴上客客气气,可是神色之中,却隐隐有居高临下的气势。
赵伯骕?沈傲连忙道:“久仰,久仰。”这一句久仰,绝不是客套,这个人,他还真的听说过,不但听过,而且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知道此人的大名;赵氏三大家,擅长山水画的人,谁没有听说过这父子三人的大名?
赵伯骕,乃是宋朝著名画家赵令穰次子,也是著名画家赵伯驹从弟,赵令穰一门三画师,都是名扬千古的顶级画师,尤其是花鸟山水的造诣,更是令人难以相背。
牛人啊,沈傲算是第一次就近观摩名人,只是这赵伯骕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应当是胡须花白的糟老头才是,可是站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贵公子,这反差有那么一点点大,他心里不由地想:“赵伯骕的画风沉稳细腻,眼前这个人……不像啊,都说画如其人,这差距也太让人意想不到了。”
赵伯骕听他一句久仰二字,便以为沈傲故意打趣,冷哼一声,道:“虚伪。”
沈傲也不是好惹的,就是画风成熟之后的赵伯骕,他也有一拼之力,更何况眼下的赵伯骕还是一个屁大的孩子……额,好像自己现在的年纪和他差不多,惭愧,惭愧。
沈傲板着脸道:“赵兄这是什么话,道一句久仰便是虚伪,那么在下是不是该说一句无名小卒,赵兄才兴高采烈不成?”
论起斗嘴,赵伯骕哪里是他的对手,赵伯骕一时无词了,冷着脸道:“据说沈兄也要参加画试?”
沈傲颌首:“没错。”
赵伯骕道:“沈兄是经义考第一,那好极了,这画试却是在下要名列头名的,沈兄只怕要名列伯骕之后了。”
沈傲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你好歹学学本公子啊,看看本公子多矜持,还未考,就叫嚣要名列第一,脸皮之厚真是前无古人。
沈傲嘿嘿一笑:“哦?是吗?”很是淡然萧索的样子,似是对赵伯骕的自吹自擂不感兴趣,这家伙摆明了是来挑衅的,说来说去还是年轻人太冲动啊,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厉害。
赵伯骕见他这副模样,原以为沈傲会暴跳如雷,谁知却是一脸淡漠,顿感失望,道:“沈兄这是什么意思?为何对在下的话不以为然?”
对这种争强好胜的小子,沈傲晒然一笑:“那么要恭喜赵公子画试名列第一了,哈哈,在下还有事,不奉陪。”说着转身要走。
“且慢。”赵伯骕叫住沈傲,同时用打量的眼色看着沈傲,道:“沈兄的画技,在下并没有见过,想必也是极好的,沈兄敢不敢和我赌一赌?”
“赌?赌什么?”沈傲微微一笑。
赵伯骕道:“谁若输了,就拜胜者为师,在街上若是遇见,需执弟子礼,如何?”他的脸蛋红扑扑的,热血上涌,喉结涌动,眼眸颇为热切;这小公子满肚子都是争强好胜的心思,心里估摸着在盘算若是胜了沈傲,堂堂汴京第一才子给自己执师礼,定是一件风光得意的事。
沈傲慵懒一笑:“我无所谓,你要比,我奉陪到底。”沈傲依然微笑以对,而后便走开了。
梆声响起,考生们纷纷入场,沈傲仍旧在原来的考棚,试题发下来,却是一行小诗。上面用蝇头写着:“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这是一首唐诗,乃是诗人刘禹锡的手笔,沈傲略略一看,这是一首写宫怨的诗,但这首宫怨诗与其它同类诗迥然不同。诗篇先出现一个精心梳妆、脂粉脸色相宜的年轻宫女,写她一系列的动作流露出期待,最后变成失望的情态。
整首诗渲染的是一个愁字,女主人公的举止行为那么的优雅得体,那么的闲适安舒,仿佛她正沉浸在这满园春光中而怡然自得;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
诗人通过写人美、妆美、楼美、院美、花美、蜻蜓美、首饰美,然而命运却不佳,不受君王的思宠,所以前面的“七美”再美也是架空的,因此诗中的女主人公就要忧愁了。
此诗的特色在于用强烈的对比,说这位宫中女子在自身的气质上、在物质待遇上均属上乘,然而却失宠于君王,因此只落得个同花儿、蜻蜓为伍的可悲下场,读罢令人心酸不已。
诗在整体上不动声色,平心静气,实则内中隐藏了抒情女主人公极大的悲哀在内,这种欲哭无泪反装欢笑的愁绪是最难状写的,而刘禹锡却将它写得如此出神入化、震撼人心。令人读了,都不由得扼腕。
了解了诗词的意思,沈傲便明白了,这一次画试只怕是要以诗作画,要考生们用画笔,将诗中的美人、远楼亭阁、花鸟绘画出来,这倒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在画中,渲染出诗中的哀愁。
古人作画,讲的是一个意字,倒是和后世的抽象派颇有相似,重要的是抒发感情,讲求的是飘逸、哀愁、高雅之美。
这个试题,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难的是一个没有宫廷生活的人,却要绘出一幅宫廷画来,明明没有哀愁,却要强画出一股悲凉。沈傲屏息,凝眉不动,一下子变得庄肃无比,提起笔来,却并不急于着墨,而是不断的寻找感觉。
若说画山水阁楼,顾恺之最为优秀,那一副落shen赋图不知道尽了多少哀怨缠绵,顾恺之的画风在于意存笔先,画尽意在,笔迹周密,紧劲连绵;其笔法如春蚕吐丝,轻盈流畅,遒劲爽利,称为“铁线描”;造型布局六法俱全,运思精微,襟灵莫测。
古代各大画师之中,顾恺之与师承他的南朝宋陆探微、梁张僧繇,并称“六朝三杰”。时人就有“像人之美,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神妙无方,以顾为最”的美誉。
意思是说,顾恺之作画,最为传神,而神,便是古画的精髓所在,抓住了这一点,便足以开宗立派,名扬天下了。
沈傲深深吸了口气,手腕终于动了,笔锋与顾恺之略有相通,笔迹周密,紧劲缠绵,先是布局,打开底色,随即开始画琼楼玉宇,这些景物,其实是容易画的,景不过是铺垫,是衬托,真正起点睛之用的,是人,是那哀怨绝伦,却又强颜欢笑,在无数琼楼玉宇,名贵花卉中的美人。
龙蛇凤舞,用笔如飞,顷刻之间,景色已画的差不多了,沈傲深深吸了口气,手中的画笔一窒,凝眉望着这画中的宫廷山水,一时苦笑,幸好,幸好,自己所见的宫廷画不少,总算还不至于被宫廷画难住。倒是有些人惨了,明明生活在市井之中,却要强画宫廷画,况且在这个时代,一个人要得到宫廷画的摹本只怕都难如登天,这宫廷,只怕要教他们自己想象了。
接着随即又想,这个题倒是便宜了那赵伯骕,赵伯骕乃是大宋的宗室之后,其父更是身居要职,爵位亦不算小,进出宫廷也不算什么难事,有了这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比寻常人的优势又岂止多了一点半点。
他继续作画,笔锋逐渐开始小心翼翼起来,整幅画的中心,重在画人,只要人活了,整幅画也就活了,人若是轻盈飘逸,整幅画便洒脱脱俗,人若是悲凉,整幅画自然而然的也增添了几分萧索。
作画中女子时,沈傲虽用的是顾恺之的传神手法,同时也吸取了张萱作画特点,张萱乃是唐朝画家,他善画人物、仕女。他画仕女尤喜以朱色晕染耳根,画婴儿既得童稚形貌,又有活泼神采。画贵族游乐生活场景,不仅以人物生动和富有韵律的组合见长,还能为花蹊竹榭,点缀皆极妍巧,注意环境和色彩对画面气氛的烘托和渲染。
尤其是张萱的一幅作品《长门怨》,所画的乃是一名宫中仕女,更是他的巅峰之作。
一幅画用两种画风,对于沈傲来说确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考验,因此他屏息提笔,每一笔勾勒都是小心翼翼,绝不敢有丝毫怠慢,一笔下去,便立即纵观整幅画卷,以防止出现错漏,之后才提笔继续勾勒。
半个时辰过去,这仕女还未完成,沈傲的额头上,已是热汗连连,汗液流淌在他的脸颊、睫毛上,却是一时忘了去擦拭,被汗水浸湿的手握住笔杆,一动不动。
终于,他长吐了口气,勾勒完最后一笔,这幅画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精力,手中的画笔重愈千斤,连忙抛开,双手撑住书案,眼睛一丝不苟的望着画,总算是将提起的心放下。
画景用的是顾恺之的传神之笔,画人用的是张萱的浓艳手法,两相结合,若是结合的好,自然是传世之作,可是一旦出现错漏,那便是一团废纸了。
若是这幅画出了差错,再去重新画出一幅,不但时间上来不及,精力上也不足以支撑;所以沈傲方才下笔,倒是颇有赌博的兴致,幸好,他赌对了,整幅画看上去传神浓艳,绝不失为极品宫苑画佳作。
“以后再也不用两种画法去作画了,差点连心脏病都给吓出来。”沈傲心中暗暗庆幸,后怕不已。
不过,铤而走险确实是沈傲的风格,不管是在前世还是今生,他这个秉性却是一直没有变。
第206章 讹人
交了卷,沈傲自考棚中出来,连日的考试,已让他略有麻木,慢慢地也习惯了这种生活,抬头望望天色,艳阳高照,天气极好,心里略略放松下来,便想起一件事:“竟是差点忘了,上一次借了唐姑娘的伞还没有还回去呢是不是该去还了?”
若是借了别人的油伞,沈傲倒是并不在意,一柄伞罢了,又不是多值钱稀罕的物事,但是他很清楚唐家的家境,心知以唐家的实力,只怕等到雨天,再没有多余的油伞用了。
这样一想,便觉得油伞非还不可;恰好那赵伯骕也提着笔墨、食盒出来,见了沈傲,便踱步过来道:“沈兄考得如何?”
沈傲微微一笑:“尚可。”
赵伯骕扯出一丝倨傲的笑意,道:“我也考得尚可。”
“我又没问你考得怎么样,你不打自招做什么?”沈傲心里颇有微词,面子上还是呵呵一笑道:“宫廷画本就是赵兄的强项,譬如令禳先生,便一直以宫廷山水画见长的,赵兄的这句尚可就太谦虚了;在下还有急事,先告辞。”
说着,沈傲飞也似的走了,赵伯骕仔细回味沈傲那番话,很快便品出滋味了;不对啊,这家伙的意思不就是说本公子不善画荒郊野外吗?这一点倒是戳到了赵伯骕的痛处,赵家三父子因是宗室子弟,按律是不允许离开京城的,因此所绘画的景物,大多都以汴京为主,若教他们画江南的小桥流水、蜀中的名川大山,那当真是为难了他们。
赵伯骕愤愤不已,心里情不自禁地想:“哼,等贴了榜出来,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沈傲先回了一趟国公府,恰好便看到邓龙手提着朴刀在前院练刀,一柄朴刀舞的虎虎生风,端是厉害无比,远处几个小丫头窃笑而过,这家伙愈发精神,竟是连连翻了几个地滚,口里呀呀直吼,风骚得很。
这贴身保镖也算是闲来无事,沈傲的风头过去,邓龙便想回殿前司去,可惜指挥使大人却又将他打发回来,三六不靠,心里颇为郁闷,堂堂一禁军虞侯,如今感觉自己一下子没了编制,整日呆在公府里,抑郁可想而知;好在府里头略有姿色的丫头不少,他端正心态,便一心卖弄风骚了。
沈傲悄悄绕过去,回屋拿了油伞,又拿了几张钱引溜出府去,买了些干果、蜜饯,便兴冲冲地去唐大人家了。
仍旧到了这庭院,叫了门,唐严便出来,见是沈傲,脸色略略带笑:“沈傲,考得如何?进来吧!”
沈傲进去,执弟子礼道:“刚刚考完,今日特来还油伞的。”
“油伞?什么油伞?”唐严接过沈傲的油伞,道:“老夫为何不知?”
沈傲便将上一次的经过说出来,唐严听罢,顿时遐想万千,摆出一副金刚怒目的模样道:“你这小子,为何不早说,走,进去喝茶。”
沈傲进去,将干果、蜜饯放下,唐严倒是不说什么,这个时代,师生的关系就如父子,送些小礼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唐严便去隔间叫唐夫人烧茶,沈傲清楚地听到唐夫人的声音,道:“那个沈傲?哦,是了,茉儿确是借了伞给他,这沈傲模样儿周正,学问也很好,人也不错,死鬼,你过来,我有事和你商量。”
接着声音就变得小了,微不可闻。
“在说什么悄悄话?”沈傲苦笑,危襟正坐,知道接下来的话是不能再听了。
隔壁厢房里,不多时,便传来唐严的声音,先是惊讶的说了一句‘呀’,接着又是疑惑的‘咦’了一声,再之后似是在沉思发出‘嗯’的声响,到了最后,又好像是有些为难,就听到唐夫人气势汹汹地道:“你这死鬼,这种事有什么好想的,他是你的学生,有什么打紧的,依我看……”
唐严的声音急促促地打断她道:“你小点声,你小点声,生怕别人听不到吗?”
唐夫人后面的话声音又变得低落蚊吟了……
再后来,便是唐茉儿的声音:“爹娘,你们在说什么?”
唐夫人立即噤声,传来唐严的声音道:“咳咳……没说什么,没说什么,是沈傲来还伞了,我和你母亲要煮茶,去煮茶。”
唐茉儿蹙着眉自隔壁厢房过来,见到沈傲,便落落大方地道:“沈公子今日画考考得如何了?”
沈傲心里默念:“该死,不对劲,唐大人似乎是想把他女儿塞给我好尴尬啊不知唐茉儿知道不知道?”
沈傲抬眸,见唐茉儿神情举止自然,心里便想唐茉儿应当不知情,他连忙危襟正坐道:“画考和寻常考试不同,好不好,只有考官才能评判。”
唐茉儿笑了笑:“公子经义考得了第一,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呢咦,你是来还油伞的?一柄油伞,又算得了什么,也值得公子记挂。”
沈傲正色道:“茉儿姑娘,我很谦虚的,你千万莫要奉承我。”
唐茉儿又笑,二人坐着,却是突然间无词了,沈傲偷偷瞧了唐茉儿一眼,见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她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项颈中挂了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是粉装玉琢一般;整个人身上,能感受到一股淡淡的书卷气,眼波盈盈,又透露出睿智光彩。
唐茉儿见沈傲似是在打量着她,连忙撇过头去,故意去看墙壁上的挂画,道:“沈公子以为这幅画如何?”
沈傲定睛一看,这是一副仕女画,画得整体倒还尚可,他仔细地看,画的水平当真不错,只可惜线条虽多了几分庄重,却少了几分灵气,许多细节之处略带生硬,笔法颇有娟秀之气,显然是女子所作,心念一动,不由地想:“这画莫不是唐茉儿所作的?”
沈傲便笑着道:“好画!”
唐茉儿微微笑道:“只是好画?”
这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沈傲只好道:“比不少画师画得好。”
哥们才不落你的圈套呢若说这画不值一钱,唐茉儿肯定要生气的,可是若是极品佳作,到时候唐茉儿肯定要说自己眼力不够,干脆和稀泥,敷衍过去。
唐茉儿只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却听到庭院中有人道:“唐大人,唐大人在不在?”
唐茉儿蹙起眉,略显尴尬;沈傲疑惑地问:“这是谁?”
唐茉儿摇头:“你不要问,在这里坐着。”
沈傲只好危襟正坐,便听到唐严走出院子去,很是尴尬地对那人道:“原来是周东家。”
那叫周东家的便扯着嗓子道:“唐大人,这几个月的帐是不是要算一算?你们家每日赊了九文钱买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