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半个时辰功夫过去,当先一须发皆白的老贡生率先交卷,杨戬将他的卷子呈上,赵佶细细一看,这只是一首短词儿,词儿是:睡海棠,春交晚,恨不得明皇掌中看。霓裳便是中原乱。不因这玉环,引起那禄山,怎知蜀道难!
这词儿讲的是唐明皇的故事,说的是唐明皇宠爱杨玉环,引来了安禄山,因此仓皇逃命,奔往蜀道。词中颇有隐喻,赵佶一看,心中怫然不悦,心里想,今日是殿试,这贡生做这样的词儿是来警示朕吗?哼,朕又不是唐明皇,要他多什么嘴?眉头一皱,随即将试卷放到一边,不再理会。
接着第二个贡生呈上自己的试卷,这个贡生生得几分潇洒,虽年纪不小,相貌却是俊秀,赵佶对此人的印象颇好,总算提出几分兴致去看他的词儿:暮雨迎,朝云送,暮雨朝云去无踪。襄王谩说阳台梦。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
仍然是以南吕为词牌的词儿,意思却是截然相反,说的是襄王与神女之间云雨的故事,赵佶乍看之下,觉得有些意思,只是那万般皆空的萧索感慨却令他皱起眉,堂堂君王,奈何不了十二峰,不能与情人相会?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即是天子,天子与神女,又为何不能相会?他脸色略带些许阴郁,不悦地将试卷放置一边。
第三个作出词来的另一个贡生,此人是四个贡生里除了沈傲外,年纪是最小的,眼见赵佶脸色不好,带着小心翼翼地将词儿交由杨戬奉上。赵佶看了看,词儿写道:“送客时,秋江令,商女琵琶断肠声。可知道司马和愁听。月又明,酒又醒。客乍醒。”
词意是说送客人走的时候,正是秋日,江面凄冷。歌会弹唱着送别的曲调,让人分外感伤。她可曾知道我在和着愁绪倾听。月亮已挂上了天空,酒意已浓,客居的人猛然惊醒。
这首词只有风化雪月,却没有触碰到赵佶的逆鳞,赵佶颌首点头,叫了个好字。
贡生听了皇帝叫好,顿时心花怒放。
等到沈傲的词儿送上,赵佶饶有兴致地去看卷,词儿写道:采药童,乘鸾客,怨感刘郎下天台。春风再到人何在?桃花又不见开。命薄的穷秀才,谁教你回去来?
赵佶沉吟起来,慢慢参透词意,词里蕴含着一个故事,意思是说,本来是采药童子的刘晨,在天台山遇见了仙人,便成了乘驾鸾鸟的仙客,可惜的是他又因思想凡世下了天台山。到如今春风再次吹来时,当年遇到的仙人却不知在哪里?桃花也不见再次开放了。唉,这个命薄的穷秀才,谁让你又回去了?
这支小令咏的是汉朝末年的刘晨入天台的故事。他在山中采药,遇到两个仙女,与她们结为夫妇,共居半年,却又思念故乡,于是便偷偷溜下仙山,才发现眼前的一切已是物是人非,他的子孙已历七世。
此曲以对比的手法抒怀。开头写刘晨由“采药童”成为“乘鸾客”,写出了的仙境令人向往。待到下天台,离开仙境,却世事皆非,重返天台,却又有“桃花不开”,“人何在?”的悲凉。表达了对现实人世的嫌恶。“谁叫你回去来?”以反问句结尾,增强了情感力度,有力地表达了激愤之情。
赵佶对求仙之事颇为热衷,这个典故他自是知道,心中忍不住唏嘘,情不自禁地道了一个好字,便不再透露口风,对阮试贡生道:“诸卿且退下侯旨吧。”
艺考殿试足有五六种之多,赵佶已算是一个兴趣广泛的皇帝,书画考试时都曾刻意延长了不少殿试的时间,可是对阮试显然不感兴趣,只看了这几个贡生的作品,便兴致阑珊地挥退诸人,倒是对下一场的玉试颇感兴趣,向杨戬道:“宣玉试的贡生进来。”
杨戬高声道:“宣玉试贡生入殿。”他话及出口,一浪高一浪的声音便自讲武殿一直传到宫墙之外去。
过不多时,四五个贡生进来,纳头便拜,赵佶目光轻轻扫了一眼,那目光却是在一个三十岁的中年身上微微停顿,掠过一丝不可思议,随即又恢复神色,呵呵笑道:“好,好,好,断玉俊杰尽皆汇聚于此了,朕府库中的珍玩无数,今日便教诸卿来断一断。”
沈傲在贡生中逡巡,心中不禁地想,到底哪个是大皇子?考中的几个贡生,大多年岁不小,唯有一个颇为符合大皇子的年龄,这个人有点面熟啊,好像玉试时见过。沈傲很快想起来了,王放,这个相貌平庸,甚至还有些庸庸碌碌的人自称是王放,莫非他就是大皇子?
沈傲不由多打量了王放几眼,只见王放在这殿中不疾不徐,既不拘谨,也决没有露出丝毫的狂妄之态,脸色淡然,甚至是嘴角似是还扬着些许的笑意。
皇上自称自己是王吉,他自称是王放,是了,看此人从容淡定的神态,这人还真是大皇子。
沈傲想不到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此时眼见了这平庸的大皇子,心下了然,难怪赵佶喜欢皇三子赵楷,赵楷英俊潇洒,文采出众,而这位大皇子赵恒却是庸庸碌碌,同样都是儿子,赵佶偏爱赵楷是理所应当的事。
沈傲心中默想着关于赵佶的一些资料,这个大皇子,在赵佶在位时一直声名不显,甚至在赵佶禅位给他时,他几次拒绝,甚至苦到昏天暗地,几近昏厥的地步。
虽说那个时候金军已经大军压境,可是这位大皇子当真对帝位一点都不动心?
若是单纯地只看一些古籍,沈傲或许会相信这个推论,可是现在看来,赵恒之所以作出这种表现,只怕是另有所图。
不争是争,这个道理许多人明白,却又不明白,而赵恒明显并不像史书所记载的那样懦弱,他更像是一个潜伏已久的野兽,不到最后时刻,决不作势猛扑,赵佶还在,他就是再争,又能如何?与其如此,不如表现出对帝位毫无野心,投取父皇的喜欢,伺机而动的好。
就比如这次玉考,赵佶好花石古玩,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否则那生辰纲、花石纲又是从哪里来的?赵楷一举考中状元,他自问自己的文采比不上赵楷,于是另辟他途,选择了玉考,希望通过玉考,在赵佶面前展示自己的才能。
“有意思,皇子要讨取欢心,本公子却要做他的绊脚石,好吧,那就试试看,看看这个大皇子的断玉本事是否像传说中的那样厉害。”沈傲一时信心满满,跃跃欲试,他最大的本事便在鉴宝上,所见的古玩奇珍不计其数,相信不会比赵恒少一分半点,今日遇到强手,心里情不自禁地生出争强好胜之心。
这时,赵恒不经意地朝沈傲撇来一眼,见了沈傲,不喜不怒,淡定从容地抿嘴一笑,这笑容绝不是善意讨好,只有沈傲明白,赵恒的挑衅意味很浓。
第235章 巅峰对决
“来人,将朕收藏的珍物呈上。”赵佶显得兴致勃勃,金口一开,两个内侍早已做好准备,从侧殿抬出一方长方形的瓶状物体。
这器物形似大碗,圆口,双耳,圈足;器身雕刻有青铜纹饰,凑近了看,纹饰上是一头恶虎,追逐着鹿群,恶虎极其凶恶,犹如从天而降,麋鹿们纷纷四散而逃。
六七个贡生纷纷将目光落在这器物上,屏息不语。
赵佶微微一笑,脸上略有得色,要让这些贡生排列出名次,只怕并不容易,须知断玉到了一种境界,其水平相当,很难分出高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出题,出难题,题目越难,才能将人逐一淘汰。
而这个器物,赵佶珍藏已久,今日现出来,自是有信心能够难倒断玉贡生,他微微笑着抚须,眼睛时而落在赵恒身上,深邃的眼眸似是掠过一丝疑色,最后又落在沈傲身上,心中隐隐有些期盼。到底是沈傲会胜出,还是赵恒能夺魁?
对沈傲,他是极为了解的,这是个绝不肯吃亏之人,就算知道对方是自己,在竞争时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所以就算沈傲知悉了赵恒的身份,也一定会拿出全部的实力。
龙争虎斗,赵佶乐见其成。
贡生的身前桌案,都放置着笔墨纸砚,只要认出了这器物,便可将器物的年代、来历俱都写在纸上,再呈交皇帝御览。
器物搬上来,非但贡生们引颈相看,就连周正等爱好断玉之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古怪的器物出神。
沈傲只看这青铜器物的形状,顿时便明白了,这是东周末年的礼器,所谓礼器,有着森严的等级差别,从西周开始,礼器便在贵族阶层广泛运用,到了东周时期,由于礼制的加强,一些用于祭祀和宴饮的器物,被赋予特殊的意义,成为礼制的体现,这就是所谓的“藏礼于器”。
如青铜鼎,按照礼制组合成的所谓“列鼎”,就有十分严格的规定,后世所流传下来的“天子九鼎,诸侯七,大夫五,元士三”便是当时社会主要等级特征。
而眼前这个器物,非鼎非壶,倒是让沈傲想起了一件在后世百科全书中记录的器物——觥。
所谓觥,原本只是商代中晚期用来盛饭的餐具,随着西周的建立,礼制逐渐建立,餐具逐渐演变为礼器,眼前这个觥式样精美,纹饰清晰,绝对不可能是用来盛饭的,主要的用途应当是祭祀。
觥的制造工艺从商末角形圈足式,到西周的椭圆体龙首盖圈足式,再到东周时期的长方体垂角兽头盖圈足式,工艺已经越来越精湛,而眼前这方觥,明显有东周时期的工艺特点。
只不过这方觥却给人以异样的感觉,觥是礼器,礼器便有礼器的规定,如天子雕饰什么图案,诸侯只能用多大的体积,这些规矩是必须遵守的。除此之外还有纹饰,纹饰是不允许标新立异,随意捏造的,毕竟是祭祀祖先的器物,不能出丝毫差错。
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纹饰也逐渐会发生某些变化,可是这方觥的纹饰上,却是一只恶虎逐鹿,这几乎是纹饰的大忌。觥的雕饰可以绘制龙虎,可是逐鹿这种式样,却是万万不能雕刻。
远在周时期,鹿便赋予了许多神圣的意义,如商纣王建造的宫殿,便叫鹿台,此外,鹿也是一种酒器,属于礼器中的一种,不容亵渎。再之后又演化为秦失其鹿,将鹿象征成为王权,所以,不管是商周秦汉,逐鹿这二字,都是忌讳之词。
一个祭祀的礼器,却雕饰这样的图案,这在当时,几乎可以当作是大逆不道了。
沈傲不由地在心中叫苦,眼望其他贡生,这些人与自己都是陷入深思,愁眉不展状,只怕都察觉出其中的异样;沈傲屏住呼吸,开始回忆那个时代的历史,按道理,能作出这种大逆不道行为的,在当时唯有一个诸侯——楚王。
东周到了周恒王时期,王权式微,先是周恒王征发当时不听话的诸侯国郑国,竟是大败而归,自此之后,郑国崛起,而当时的楚国也趁着这个时期,自立为王。
这个举动,在当时的周朝,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天无二日,山无二虎,周王分封诸侯各国,楚国竟是敢自立为王,由此可见,当时楚国对于当时的周王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尊敬,且已生出了勃然的野心,时刻欲将周朝取而代之。
所以,尤其是在楚王熊通当政时期,制造各种违制的礼器是绝对有可能的,楚国有这样的实力,也有这样的野心,他们将自己比喻为猛虎,将周王与东方诸侯喻为麋鹿,早已生出逐鹿之心。
这是眼下最为合理的解释,只是当沈傲细看这觥时,又是一阵苦笑。楚文化的特点与中原文化略有不同,若是觥上楚文化的痕迹,那么自己的判断自是正确无比,偏偏这觥上非但没有荆楚文化的印记,就是中原文化的痕迹也是隐约可见,倒是带着些燕赵文化的特点。
这倒是奇了,当时的燕赵二国,一向自诩正统诸侯,教他们去做这种有违礼制的举动绝无可能,道理很简单,这两个诸侯国与当时并存的齐、楚、秦等国相较起来,其实力不足以令他们生出勃勃的野心,一旦作出如此违逆的举动,大国完全有理由组成联军对其进行讨伐,在当时,中小国家一旦失去了道义的制高点,早晚要酿成灭顶之灾。
这就成了问题的所在,最不可能制造的觥被人制造出来,最不可能制造的国家却制造了这个大逆不道的礼器,在礼崩乐坏的东周,这样的事也足以骇人听闻。
沈傲沉思,提着笔踟蹰不决,正是这个时候,赵恒唇边泛出一丝微笑,已开始在书案上下笔疾书起来;沈傲震惊地望了赵恒一眼,不禁地想:“莫非大皇子已经看出了这觥的来历?”
沈傲在心里略略吃惊,大皇子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有了压力,沈傲定住心神,再不想其他,完全沉浸在思考之中。
突然,一个诸侯国的名字如闪石电光一般在沈傲脑海划过——中山。
所谓的中山,是当时东周时期的一个国家,这个国家与东方诸侯国有极大的不同,甚至于连民族成分也是不同,若是楚国还出自高阳氏,虽被人斥为蛮夷,可是血统却仍然与各诸侯国并无不同。可是这个中山,却是由当时的鲜虞部落联盟组成,属于正宗的蛮族,他们先是在陕北一带立足,被晋国灭国之后,又迁往河北一带建国,苟延残喘了数百年之久。
而这个中山国,由于并不属于周王室的分封体系,因此他们自立建国之后,便始终以中山王的面貌出现,在他的邻侧,燕赵两国还都是诸侯的时候,他们已经自封为王了。
这个民族的联盟,进入中原腹地之后,渐渐的开始学习燕赵的文化技艺,也吸取了一些燕赵礼制的特点。可是他们的礼制,终究于当时的东周诸侯国不同,什么天子九鼎,诸侯五鼎,对于中山国人来说,自是不受他们的条条框框。
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眼前这个奇怪的觥,可以想象,在当时,身为异族的中山国,开始吸取燕赵的技艺和文化,他们学习了制造青铜器的工艺,并且开始制造各种祭祀的礼器,只不过对于中原文化中繁复的礼制规定,中山国人却是不屑于故,他们有自己独特的文化,有自己的始祖,也有自己的风俗习惯,所以当他们祭祀时,虽然也开始采取青铜器来告慰自己的先灵,可是对于礼器的纹饰并没有苛刻的要求,他们随性而为,将猛虎雕刻在觥上,随即又雕刻处四散奔逃的麋鹿,猛虎比喻的乃是祭祀的先灵,盛赞他们生前的英勇,至于麋鹿,则是先灵们曾经的敌人和对手,他们臣服、恐惧、匍匐在先灵的獠牙之下,惊慌失措,胆战心惊。
沈傲吁了口气,眼睛又落在铜觥的工艺上,果然,在许多接缝处,沈傲看到许多细微的瑕疵,有几处甚至能用粗劣来形容。这一点证实了他的想法,青铜器到了东周后期,其制造的工艺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已经到了完美无瑕的地步,尤其是这种祭祀礼器,制造起来更为细腻,莫说是瑕疵,便是一点点细微的遗漏,也是对先祖的亵渎。那么可以想象,当时的中山人虽然学习到了铜器的制造之法,可是技术并不精湛,以至于连祭祀的礼器,都有粗制滥造之嫌。
鉴宝最重要的素质在于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假设需要极其丰富的历史知识,和活跃急智的大脑,求证时却又得要无比地细腻和一丝不苟的态度,沈傲先是大胆假设,随即再细腻观察,此时心中已有了几分把握。
不过另一个问题又来了,既是中山礼器,可是中山国前后分为三个时期,分别是鲜虞中山、前中山国、后中山国,鲜虞中山定国陕北一带,很快被晋国消灭,而前中山地处魏国境内,旋即也被魏国击败除国,后中山迁徙到赵国境内,以太行山为根基建国,最后为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