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傲作画时的神态,与方才看旋阑儿一样,从布局到落笔,都是双眉微皱,眼眸中有一种清澈和浑然忘我的认真,这种认真,仿佛画之外的任何事物都已不重要了,风雪、美人、美酒、宾客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只见他全神贯注的蘸着墨水,不断的用笔锋在纸上勾勒出一具妙曼轮廓,他的眼睛闪耀着,专注而入神,笔锋不断游动,全身的肌肉仿佛都在配合这支笔,那笔的末端变幻着各种姿态,灯影之下,他的鬓角有些湿润了,一滴滴汗附在毛孔之下,会聚成一条条汗痕落到了高挺的鼻尖,晶莹的汗水顺着鼻尖滴落,这细微的变化让旋阑儿不由啊的一声,生怕这汗水玷污了沈傲的落笔之处。
汗液落在画上,沈傲这才注意起来,擦了擦汗,低头再去看画,那滴汗已经落在画上,逐渐开始渲染开来,渲染之处,墨迹开始模糊,沈傲只是一笑,提笔在汗迹上轻轻一点,只这一点,好像有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汗液混合着墨水,变成了飘飘的衣裙,有些模糊,却灵动无比。
旋阑儿吁了口气,继续看画,两颊不由生出些许嫣红,心里想,这个书生,作起画来倒是有一种令人着迷的气质。
直到这个时候,旋阑儿才忍不住去打量沈傲的模样。这个书生身高七尺,偏瘦,穿着一袭绣绿纹的紫长袍,外罩一件亮绸面的乳白色对襟袄背子。袍脚上翻,塞进腰间的白玉腰带中,脚上穿着白鹿皮靴,方便骑马。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从玉冠两边垂下淡绿色丝质冠带,在下额系着一个流花结。
他的肤色在灯影之下很是白腻,就像绝大部分的文人才子一样;因为皮肤白腻,俊美的五官看起来便份外鲜明,尤其是那一双清澈的眸子,隐隐之间透着一股骄傲的气息,这种发自内心的骄傲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可是再看,旋阑儿就觉得有些无礼了,连忙收敛了心神,去看沈傲的画。
沈傲松了口气,随即将笔一放,道:“画好了。”
耶律珩和旋阑儿都过来看画,楼内的商贾、士子也都引颈过来,画中一个女子遥望天边的月儿,月儿皎洁无暇,高悬空中,孤寂凄美,女子倚在窗前,一双眼眸清澈落寂,整个人如要轻盈飞起,就如那即将升空本月的嫦娥仙子,向往的望着月儿,眼波流转,不喜不悲之中,那动人的身影飘逸如仙,却有一种难言的悲戚,渲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旋阑儿不由微微一叹,道:“好一幅嫦娥奔月图。”
沈傲正色道:“虽是嫦娥奔月,难道画的不是阑儿小姐吗?”
旋阑儿娇躯微震,连忙用手绢去擦额上的细汗,来掩饰此时的心情。
耶律珩看了画,脸色铁青,他对画颇为精通,岂能不识沈傲的才干,这幅画单从布局,已和自己方才那幅画有着天壤之别,在画面的空间处理上,沈傲一改过去绘画中的人大于山、水下容泛、树木排列,如同伸臂布指那种比例失调状况,特别是对月儿当空的布局,既不失之真切,又有一种举目当空对月的对照之感,整幅画虽有亭楼、远处有孤山轮廓为画添色,可是只需入目,什么花红草绿,什么孤山远景都不重要,整幅画展示的只是一个美人和一轮空月,人与月相互映衬,景物虽多,却是主题分明。
再看整幅画的用笔,既有豪放,又不失之细腻,细腻之中,美人寥落的将全身的心力投向月儿,这种万山绿水皆为空,只对圆月生寂寞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有些心酸。
表面上这是一个人和一轮月,却道尽了美人的心酸。
耶律珩冷哼一声,道:“汉儿果然也有高明之人,好,今日我倒是见识了,不过……”他随即冷笑,直勾勾地看着沈傲,道:“你方才叫我契丹狗是不是?你可知道,在我大辽,侮辱契丹人是重罪,要杖三十,充军发配。”
众人见了沈傲的画,方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此时见耶律珩作画比不过沈傲,却又要借题发挥,都忍不住鄙夷起来。
旋阑儿眼眸中闪过一丝忧心,攥着汗巾,眼波儿朝沈傲眨了眨,示意他赶快离开此地。
沈傲旁若无人地呵呵一笑,道:“怎么?你要治我的罪?”
耶律珩冷笑连连,重重冷哼一声道:“若你是个贩夫走卒,我当然不会介意,不过你方才侮辱契丹人,又有如此才干,只怕将来,难免为祸,今日若是不除你,异日定是心腹大患。”
他突然说了一句契丹话,立即有一个随他来的契丹汉子走过来,耶律珩对他密语几句,这契丹人转身走了,显然是耶律珩叫这人去报官。
楼内之人都为沈傲担心起来,就是旋阑儿此刻也不由黯然,对耶律珩道:“贵客既是来这里游乐,又何必如此,这位公子不过说笑而已,请贵客高抬贵手,就当是看在阑儿的薄面上如何?”
耶律珩嚣张大笑,毫不掩饰地盯着旋阑儿的酥胸,露骨地道:“我来游乐倒也不错,只是不能尽兴,难免要寻别人的麻烦,莫非阑儿小姐能让我尽兴吗?”
旋阑儿自是知道耶律珩的话意味着什么,向后小退一步,默然无语。
沈傲呵呵一笑,坐回原位上,倒是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道:“好,我倒要看看,今夜谁能尽兴。”他举起茶盏,对耶律定道:“我们喝茶。”
耶律定叹了口气,沈傲给他的眼神告诉他,今天的事他最好不要插手,他本想劝解几句,并悄悄地向耶律珩透露沈傲的身份,可是耶律珩那般目空一切的样子,让耶律定也不由大怒起来,国破家亡在即,这个宗室的不肖子孙,竟还在与人争风吃醋,眼下正是要笼络汉人,让天下归心,共抗金军,这家伙竟还一口一个汉狗,真是岂有此理。
第323章 姑娘 我们很熟吗
楼内针落可闻,只有呼吸,没有人说话,几个胆小的商贾和读书人已经离座告辞,剩余的大多也只是同情地看着沈傲,为沈傲得罪了这契丹贵族而将要被治罪暗暗不值。
耶律珩旁若无人,笑呵呵地和旋阑儿说话,旋阑儿哪里还有心情,眼眸儿时不时瞥向沈傲,巴不得叫沈傲赶快离开,只是沈傲仍旧端坐不动,泰然自若地喝着茶,完全没有处境危险的自觉。
不尴不尬的气氛没有维持过久,楼下传来一阵喧闹,数十个析津府差役如狼似虎般冲进来,为首的是一个汉儿官员,穿着契丹特色的左衽皮裙,朗声道:“谁是耶律珩?”
耶律珩笑道:“我就是。”
这官员给耶律珩行了礼,口称学生,众人这才明白了耶律珩的身份,耶律珩并没有做官,不过应当是个不大不小的贵族,耶律珩道:“劳烦你来,是让你逮捕侮契丹的囚犯。”说着,朝沈傲指了指,道:“就是他,速速将他拿下。”
析津府的汉官听到侮辱契丹四字,已是一副勃然大怒状,立即道:“来,将这反贼拿下。”
数十个析津府的官员将要动手,连那一向似笑非笑的旋阑儿都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低呼一声,盈盈的眸光看向沈傲,希望沈傲立即夺路逃走。
沈傲看向那汉官,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冽,随即淡然一笑,因为这个时候,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咚咚地传出,在清乐坊把风的数十个禁军听到动静,以周恒、邓龙为首已破门进来。
这析津府汉官没有想到,眼前这人竟还有帮手,颐指气使地道:“大胆,官府拿人,竟还敢拒捕?”
沈傲淡然一笑,举起了茶杯,道:“就是拒捕又如何?”一口将茶水饮尽,脸带笑容地站起来,看了汉官一眼,厉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当街拿捕我大宋国使,都说辽人恣意无礼,今日我倒是见识了,来,来,来,快来把我拿了,本使初到南京,见过青楼酒肆,倒还没有参观过大辽的牢房呢,这就带我走吧。”
析津府汉官大吃一惊,道:“你……你是宋使……沈傲沈钦差……”
沈傲大喝道:“到底还拿不拿人?”
汉官冷汗淋漓,道:“拿……啊,不,不拿,大人微服私访,我……我等这就走。”招呼一声,带着差役们灰溜溜地要走。
沈傲报出了身份,楼内诸人大吃一惊,皆是打量着沈傲,心里都想,原来他就是闻名遐迩的宋使,不成想竟这样年轻,难怪他敢如此放肆,换作是别人,哪里有这样的胆子。
耶律珩刚知道沈傲的身份之色,脸色瞬间一变,不由重新打量起沈傲。
旋阑儿却是咬着唇,眼眸中闪现一丝复杂之色。
沈傲高声道:“且慢,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这里是青楼酒肆吗?”
周恒小心翼翼地在旁提醒道:“沈大人,这里好像真的是青楼酒肆。”
“噢……”沈傲脸皮厚得很,面色如常,继续道:“这个叫耶律珩的家伙冲撞大宋钦差国使,难道就这样算了?哼,本使带着友谊和善意千里迢迢来到贵国,是来宣示我大宋与邻为善的本意,可是一个小小的契丹人,竟敢对本使极尽威胁辱骂,看来你们是不想谈了,也罢,那就不谈了,我立即回汴京交差去。”
汉官吓得面如土色,连忙道:“不敢,不敢……”
“不敢什么?你们要息事宁人,就立即严惩肇事凶手,给我一个交代!”
汉官一时呆住了,惊慌失措地去看耶律珩,耶律珩抿着嘴,铁青着脸不说话。
“沈学士,这件事看在鄙人的薄面份上,就算了吧。”耶律定不知什么时候站了出来,希望能劝解沈傲;不管怎么说,这耶律珩如何不争气,也算是个宗室贵族,严惩他治罪,实在忧伤大辽的脸面,契丹贵族也会离心离德。
沈傲不屑地看着耶律定,说翻脸就翻脸,冷笑道:“不知耶律兄的薄面值几个钱,这件事绝不轻易罢休,回去告诉你们的正主,我大宋不是好欺负的,今日之事,决不轻易罢休,不严惩耶律珩,这和议也就不必谈了!”
耶律定一时愕然,想不到这家伙突然发难,竟是选择这个时机,脸色又青又白,当着众人的面,驳了他的面子,实在让他难堪,他怒气冲冲地转身便走。
汉官哪里敢去拿耶律珩,小心翼翼地道:“鄙人一定上报朝廷,咳咳……鄙人告退。”说罢,拉扯着耶律珩带着差役忙不迭地逃了。
楼内诸人都被沈傲的身份吓到了,再不敢说什么,纷纷告辞出去,怕惹来什么麻烦。
沈傲心情却是极好,看了看自己的画作,连连颌首点头,对周恒道:“表弟啊,你看表哥的画如何?”
周恒瓮声瓮气地道:“比本公子好那么一点点。”
沈傲呸了一句,一副不与他为伍的姿态,道:“回去,明日开始,正式开工了!”
正要下楼,旋阑儿咬着唇笑吟吟地道:“原来是沈钦差,小女子能一睹钦差风采,又有幸能得钦差替小女子解围,想请钦差入幕,共饮几杯薄酒如何?”
旋阑儿似笑非笑,眼眸的深处,有一种挑衅的意味,好像是在说:沈钦差敢来吗?
但凡是男人,都接受不了这么诱惑和挑逗,沈傲犹豫了一下,对周恒道:“表弟,换作是你,你会如何?”
周恒道:“自然喜不自胜。”
沈傲摇头:“这样不好吧,假如你是个有妻室的人呢?”
周恒道:“有妻室又如何,男儿志在四方,岂能被妻室捆住手脚!”
沈傲黯淡地道:“可是表弟不会有负疚感吗?”
周恒拍了拍胸脯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时常换一换,又有什么负疚感?”
沈傲大感欣慰,拍着他的肩膀道:“经过你这么教唆,姐夫决心就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表弟,记得这件事不要告诉你姐姐,如果你说了,我立即坦白从宽,说是你教唆的,到时候我们都讨不得好,你自己思量吧。好啦,姐夫喜不自胜去了,辛苦表弟在门口把把风,回头见!”
话音刚落,人已飞快窜入了内室,只留下觉得大为不妥的周恒挠着头,临末才反应过来,上当了被邓龙等人一阵取笑,强拉着下楼去也。
……
进了内室,便是旋阑儿的闺房,里屋的烛光朦胧,轻纱帷幔之后是一张三面栏杆的雕花绣塌,四壁挂着书画,增添了几分古色古香,靠窗的几案上有一架古筝,梳妆台前伸出一个灯架子,搁着一盏红纱宫灯,宫灯内的烛火轻轻摇曳,让整个闺房忽明忽暗。
沈傲和旋阑儿对案而坐,沉默了片刻,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旋阑儿轻启朱唇,声音清丽地道:“原来沈钦差已有了妻室。”
沈傲连忙道:“不打紧,不打紧,我的妻子们都很得体,很大方的,方才我那小舅子你也见到了,他很善解人意,是不是?”
旋阑儿轻轻一笑,随即道:“沈钦差这一次来南京,是要力主与契丹人讲和吗?”
沈傲想了想,道:“这件事就不要谈了,我们还是喝酒吧,这是国家机密,不可外泄。”
旋阑儿复杂地看了沈傲一眼,道:“久闻沈钦差在汴京力主与契丹人和议,只是沈钦差是否知道,这燕云十六州的百姓望眼欲穿,便是希望王师北定,驱逐暴辽,没曾想最后的结果却是等来了大宋的使者,要与契丹人推杯把盏,握手言欢。沈钦差身为读书人,应当是明事理的,小女子想知道,为什么沈钦差要力主与契丹人言和。”
旋阑儿话音刚落,直勾勾地盯着沈傲,嘴角扬起一丝笑容,一种难以掩饰的冷笑。
沈傲突然察觉到了一丝怪异的气氛,口里道:“我来这里只谈风月,可不是和小姐谈国事的。”早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了,正打算开溜,随即,他的脖子一凉,从的后颈处伸来一支寒芒闪闪的长剑。
沈傲不动了,深望了对面的旋阑儿一眼,叹了口气道:“小姐这是何必?原来这闺阁里早就藏了一个男人。”
在沈傲的身后传来一个娇斥道:“谁说是男人,你不要胡说八道!”随即那娇小的身子慢慢转过来,手中的长剑仍然搭在沈傲的颈脖上。
沈傲看了眼前的女郎一眼,女郎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光采照人, 两颊融融,双目晶晶,月射寒江。她大约只有十四五岁,腰插匕首,长辨垂肩,一身鹅黄衫子,头戴金丝绣的小帽,帽边插了一根长长的翠绿羽毛,手中的长剑一刻不肯放松,怒气冲冲地道:“原来你就是沈傲,那一次在花石船上,竟是上了你的当!”
对面是静若处子仍旧如沐春风的旋阑儿,身边又是一个挺着长剑的清丽少女,沈傲定住了神,心里转了许多个念头,听这少女说了花石船三个字,心里就明白了,这少女就是那一日的女刺客。
沈傲故作不懂这少女话中意思的模样问道:“姑娘,在下冒昧地想问一句,你和在下很熟吗?”
第324章 正式开工
握剑的少女的眼眸儿一呆,随即有一种难掩的羞辱传遍全身,她第一次出去刺杀,许多事没有考虑周全,想不到竟被这个家伙给骗了,如今这沈傲还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教她又羞又急,觉得方才沈傲的话,让她难堪得连手里的剑都握不住。
“无耻小人,你还敢笑!”少女长剑前刺,剑锋几乎要抵入沈傲的咽喉,只要再稍稍用劲,任谁都相信,下一刻长剑便可从沈傲的后颈洞穿而过。
旋阑儿低呼一声:“颦儿,不要伤了他的性命。”
颦儿对旋阑儿恭敬极了,连忙将长剑后缩半寸,口里道:“师父留着这狗贼的性命做什么?”
沈傲心里松了口气,只要不动粗就好,如果是讲道理,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大声道:“学生有个问题想问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