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隅顽抗。
……
这几日宫里头的内侍都小心翼翼的,便是杨戬也留了几分心思,官家那边脾气越来越坏,昨日还砸了一方端砚,一个小内侍避之不及,满脑袋都是血。据说昨夜侍寝的一个妃子,也不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便被打入了冷宫,真真是有怨都没处说去。
所以今儿杨戬值守,更是不敢怠慢,一句话都不敢说,便在外头候着,官家不叫进,他决不敢轻易发出什么响动。
蔡京是大清早入的宫,这一进去,就半个晌午没有出来,杨戬倒也省了事,只是神情恍惚着,侧站在文景阁外头想着心事。
“沈傲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太师推荐的人是王文柄,这王文柄不就是蔡京的门生吗?”杨戬见多了阴谋诡计的勾当,眉宇不禁皱了起来,这背后一定有名堂。他叹了口气,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但愿那小子能活着回来,只要能回汴京,就算天大的罪,至少也能苟全个性命。
正在杨戬恍神的功夫,里头的赵佶大声叫他:“杨戬,进来。”
杨戬二话不说,立即碎步进去,先是偷偷看了一眼端坐不动的蔡京,随即朝赵佶道:“陛下有何吩咐?”
赵佶脸色很差,道:“茶水都凉了,给蔡爱卿换一盏吧。”
杨戬不敢怠慢,立即拿了蔡京的茶水跑到耳室的小茶坊里换了热水,又端了回来,这时赵佶没吩咐他出去,他也只能在这儿站着,便听到蔡京慢吞吞地道:“陛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固然陛下对沈傲有万般的器重,要启用,也得避过了风头再说。倒不如这样,先贬他去市舶司里,放到外头去,过个一两年,再把他叫回来,他还年轻,磨砺磨砺也好。”
赵佶皱着眉,道:“就怕百官反对,定要朕治他的罪。”
蔡京呵呵笑道:“陛下是天子,治不治是陛下的事,大不了有弹劾的奏疏,门下省那边拦一下也就是了,其实沈傲这个人虽然轻浮了一些,才具也是数一数二的,将来等老夫不能再向陛下尽忠了,总要给陛下留个可用的人才,这个沈傲,可用。”
赵佶的眉头不禁舒展起来,呵呵笑道:“蔡卿慧眼独具,这番话,朕爱听。”
蔡京宠辱不惊,敛眉道:“其实这件事对沈傲也不全然是坏事,他万般事都太顺了,让他吃点苦头,知道点厉害,对他也有好处。再者说市舶司的差事也是炙热得紧,不是天子近臣还巴结不上的,他在那儿好好修身养性,将来官复原职,陛下少不得还要给他加一点担子。”
赵佶听着连连点头,忍不住叹道:“朕知道,沈傲和你有几分嫌隙,想不到蔡卿竟有如此的大度。”
蔡京呵呵一笑:“嫌隙是有的,这个倒是不敢隐瞒陛下,可是老臣先是陛下的臣子之后才是一个世俗之人,与沈傲的嫌隙是私,今日这番奏对是公,老臣岂能公私不分?”
赵佶抚案笑道:“对,对,正是如此,爱卿的话深得朕心,这些时日要安抚汴京城的百姓,倒是难为了爱卿,听说你的次子蔡绦还在家中待罪?他那个时候年轻不懂事,贪墨了库银是有的,可是待罪了这么多年,想必也已经知错了,放他出来吧,他从前是户部郎中,现在兵部尚书王文柄出了缺,总该有人来署理下部务,让蔡绦来吧。”
蔡京立即谢恩,自然免不得老泪纵横一番。赵佶唏嘘不已,觉得自己告慰了忠臣,心情也不自觉地好转了一些。
倒是一旁的杨戬却越听越糊涂,听这蔡京的口音,倒像是处处为沈傲着想,样样维护着沈傲,莫非这老狐狸转了性子不成?随即一想,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生出不详的预感,以蔡京的为人,不可能如此为沈傲开脱,此人但凡出了手,必然要将政敌置之死地才肯罢休,那么现在最有可能的答案只有一个,就是沈傲再不可能成为他的威胁。
对蔡京这种人来说,沈傲不构成威胁,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沈傲去死,否则但凡沈傲还有一口气,就是废为了庶人,凭着他和官家的关系,起复也只是早晚的事。
莫非……蔡京已经暗中遣人杀死沈傲?又或者……杨戬已不敢再想下去,他已经隐约可以猜出一点端倪了——王文柄。
在蔡京眼里,沈傲既然已经必死无疑,那么为他说几句好话又何妨?到时候死讯传过来,说不定他还要写出一份精彩的祭文在沈傲的坟前宣读。
杨戬一下子有点儿腿脚不稳了,他和沈傲在内朝外朝相互呼应,有沈傲,他在内朝的地位才能稳固,沈傲一死,以蔡京的为人,或许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杨戬了。
杨戬脑子嗡嗡作响,官家和蔡京接下来说的话,他已经听不清了,只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事关剿贼的只言片语,那蔡京口舌如璜,说得赵佶心花怒放,不停地拍案道:“不错,小小蟊贼,不足为惧。”
正是这个时候,一个小内侍却是嚎丧似的在外头大叫:“消息,消息……有消息了,陛下,天大的消息!”
第465章 战功彪炳
小内侍的声音洪亮,阁里的三个人表情却都不同,赵佶的眉宇微微皱起,还当是哪个没规矩的内侍胡闹,正要呵斥几句;蔡京在心里估摸了下时间,以为王文柄那边的事已经干净利落地做下,因而眉宇松动了一些,却仍如老松一般,欠身坐定,刻意作出宠辱不惊的样子。
至于杨戬,两腿不由自主地打战起来,失魂落魄地看了蔡京一眼,仿佛下一刻,那内宦就要来报丧了。
小内侍连滚带爬地进来,高声道:“陛下……陛下……大捷……马军司清河坪歼贼一万,贼军悉数被围,斩头八千,俘虏两千……”
“什么……”赵佶一下子从案上站起来,连手都不由得颤抖起来,再顾不得怪罪小内侍不懂规矩。
那刚刚端起茶盏用茶盖抹掉茶沫的蔡京手微微一颤,双眸闪露出一丝异色。
倒是杨戬松了口气。
“大捷,是大捷……陛下,连夜送来的捷报,请陛下过目!”小内侍跪下,双手将一份大红捷报高高拱起:“捷报中还说,此次歼灭的是天一教精锐,半月之内,必能一扫天一教余孽,荡平匪患!”
“拿上来给朕看。”
接过了大红捷报,赵佶细细看了一会,情不自禁地重击自己的大腿,激动地道:“漂亮,原来沈傲先弃薄城,是引诱贼军深入,再聚而歼之。有了这个消息,朕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好,这才是真正的柱国之臣!”
顿了一下,赵佶随即皱眉道:“既是诱敌深入,为何不事先知会一声,便是上一道奏疏说明下原由也好,害得朕担心了这么久。”
说罢,赵佶继续去看捷报,双眉不由地紧琐,突然抬起眸来看向蔡京:“蔡爱卿,王文柄是你的门生?”
蔡京面色如一泓秋水,淡淡道:“是,老臣主持过四次大考,最早的一次还是建中靖国年间的事。”
赵佶语气不善地道:“平时走动得多吗?”
蔡京心里打了个突突,却是淡然道:“师生之间难免要走动的,我见他做事还算谨慎,学问也不错,因而有空闲时总免不得请他到府上来喝两口茶,老臣年纪大,最怕的就是冷清。”
赵佶加重了语气问道:“那他通敌的事,你可知道?”
蔡京这个时候再也坐不住了,一脸骇然地从凳子上滑落拜倒:“老臣不知道,若是知道,岂有知情不报之理,请陛下明察秋毫,还老臣清白。再者说,王文柄身为兵部尚书,平时也不见他有什么异常,怎么突然间,就通敌了?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还要大理寺好好地审理,若真是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犯下的滔天大罪,老臣请陛下重惩。”
赵佶脸色缓和了一些,喃喃道:“正因为王文柄通敌,沈傲那边察觉到了端倪,才不敢上疏,生怕他抛弃薄城的计划泄露。也难为他,朕还差点误信人言,要治他的罪。好在他能抗旨不尊,这个旨意抗得好,只有对我大宋和朕有这份忠心,才敢承担这个干系。若是换了其他的庸人,只怕还没有这个胆量。”
世上抗旨不尊还被人夸奖的,多半也只有沈傲独此一家了。一旁的杨戬听得云里雾里,才知道自己是虚惊一场,见赵佶兴致勃勃,也来了兴头,笑呵呵地道:“沈傲抗旨不尊,陛下还夸奖他?这事儿若是让人学去,这天下不就乱套了?”
赵佶呵呵笑道:“这就是沈傲的忠心之处,天下人都知道,抗旨是要杀头的,可是若是遵旨,将军权交给了通敌的王文柄,后果是什么样子,你可想过?若换了是庸庸碌碌的人,只要自己尊了旨意,肯去担当这天大的干系?旨意是朕发的,出了错那也是朕的错。偏偏沈傲能冒着杀头的罪过,也不肯让那王文柄为祸,只这一条,便可看出他对朕的忠心,忠心这东西不是喊出来的,朕看人不会错。”
杨戬明白了个大概,那王文柄多半是去宣了旨意,非但没有把沈傲掰倒,反倒还吃了亏,再结合方才赵佶对蔡京的问话,事情的大概也就一清二楚了。他呵呵笑道:“奴才明白了。”
赵佶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从前的不悦化为乌有,抚案笑道:“把捷报送到宫里去存档,过几日再有捷报来,第一个来告知朕。至于那个王文柄,人已经押解入京了吧?”
下头那个小内侍道:“是,已经押解入京了;随来的还有十几个人证。”
“交给大理寺去审吧,查实之后报到朕这里来,朕亲自处置。至于沈傲那边,是朕冤枉了他,他不但不怨恨,反而处处为我大宋着想……嗯,加封的事先缓一缓,等他得胜回朝,朕一并赏赐他。”
赵佶目光落在跪倒在地的蔡京身上,叹了口气道:“蔡爱卿,你起来说话吧,王文柄的罪过和你无关,朕不会牵涉到你。那王文柄既然要会审,就由蔡爱卿来主持,如何?”
蔡京心里松了口气,让他来做这个主审,这是赵佶故意宣示对自己的信任,连忙道:“老臣敢不竭力,请陛下放心,老臣一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赵佶颌首点头:“还有,报捷的奏疏要立即传出去,让市井和士林那边知道,哼,他们前几日不是逼朕降罪于沈傲吗?还有些人怎么说的,要杀沈傲以儆效尤?朕若是听了他们的话,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朕倒要看看,他们知道了这捷报,会不会生出愧意,也算是给他们一个警示,让这些人往后不要一遇到事就咋咋呼呼的天塌不下来;便是塌了,也不必他们去顶着。”
蔡京挤出一点笑容,道:“人云亦云本就是人寻常百姓的天性使然,陛下不必去理会,和他们有什么计较的?”
赵佶心眼儿不大,这个仇倒是记得很清楚:“天性固然是天性,却也不能拿着这个就可以造谣滋事。”
蔡京只好不再反驳,笑呵呵地道:“是,陛下说的对,只是该如何个惩戒法。陛下若是有了章程,门下省那边立即拟出旨意去。”
赵佶想了想,却是苦笑:“罢了,法不责众,莫非要把所有人拉去打板子?你下去吧。”
……
刑部大狱。
但凡是重犯,大多都是押解到这牢房中来,这里的牢房与京兆府大狱不同,那里阴暗潮湿,暗无天日,可是这里却显得雅致的多,虽说囚房不大,胜在干净,除了有小塌、棉被还有溺桶,还有油灯、火石,甚至只要你需要,便是教牢子们送几本书来也没是什么,只要你肯花钱,总是吃不了多少苦。
能住在这里的,除了等待秋决的死囚,还有便是犯官了,虽说刑不上大夫,可是一旦剥了官职,便什么都不是,能有这么个好去处,倒也不至于受太大的苦。
虽是干净,可是这里的防禁却是森严了不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每隔两刻钟便有牢子清点人数,据说牢房外头还有一营军马长期驻守,一旦有事便可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好在这里的牢头、牢子待人都还客气,倒像是店里的小二,既不喝骂,也不打人,见人就笑,有时也会帮人跑跑腿,见了人都叫老爷、好汉。毕竟关押在这里的都不是寻常人,死囚那边刮不到油水,况且人家说不准吃了这一顿就没了下一顿,这种人你态度太恶劣,非但得不到好处,说不准人家死了还恨到你的头上。至于那些犯官,更是不能怠慢,天知道你现在关押在这里,明日会不会有出去的一日,人家都是清贵人,一出去,那可就不得了了,捏捏手指头,这牢里的狱卒哪个吃得消?
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要遇到了非得脱几层皮不可,那些态度恶劣的牢子大多是做不长的,要嘛刑部那边的监司看不惯,直接打发了事。要嘛就是得罪了人,人家鸿运当头、逢凶化吉,摇身一变从犯官又成了人模狗样的大员,不收拾收拾谁?
只是在这东北角的某处囚室附近,却有几个牢子忍不住虎着个脸,一副憎恶的样子。
这些人也算是倒了霉,昨天夜里突然送来了个重犯,听监司那边说还是兵部尚书,如今也不知是什么罪,直接就是关押进来。原本这几个牢子心里头还暗暗生出喜意,既是兵部尚书,打点起来自然非同凡响,不说多了,一人十贯总该有才是,这可是大大的美差,落到他们头上,也算是天上掉馅饼了。
谁知人关押进来,这什么鬼尚书非但没有打赏的意思,还整夜整夜的在那里干嚎,说什么就听不清了,反正除了骂人就是说什么姓沈的之类。搅得值夜的牢头一夜没睡不说,一大清早还闻到一股怪味。
原来这什么尚书竟是就地把尿撒在了地上,明明有个溺桶不去撒,却弄的到处都是。
撞见个这种人,也活该他们倒了霉,只好躲得这什么尚书远远的,便是到了饭点,别的牢房犯人已经用过了饭,这个牢房的却故意迟个个把时辰送过去,饿一饿他。
正在议论纷纷之际,监司老爷却从天而降,监司穿着一件碧衣公服,走在他前头的却是一个富商打扮的年轻人,监司对这年轻人倒是恭恭敬敬,一直将他引到尚书的牢房,一边道:“就是这儿。”说罢搁着栅栏去叫王文柄:“王大人,王大人,你儿子来看你了。”
那年轻人淡淡一笑:“有些话当着你的面说着不方便。”从袋子里掏出一沓钱引来:“这些钱请大人和诸位兄弟喝酒。”
那监司拿了钱,堆起笑容:“下官怎么敢拿……咳咳……的钱,大人,下官走了。”朝几个牢子使了个眼色,众老子纷纷退避。
空气陷入沉默,栅栏之后的王文柄看着年轻人,蓬松的头发中露出一双血红的年轻,眼眸一闪:“我认得你。”
“认识你好,那我就不必多说什么了,蔡大人的意思想必王大人应该明白,我这儿带来了一颗药丸,吃下去,什么痛苦都没了。”
王文柄沉默,犹豫道:“下官的大仇未报……”
年轻人轻蔑冷笑:“你凭什么报仇,你攀扯不了谁,一会审,只会将更多人拉下水,蔡太师说了,你死,你的家人自有人照看,你的仇,总有机会替你去报,时间不多,这药丸你拿着吧,记着,吃了饭之后再喂服,我会教牢子送一杯水你。”
王文柄眼中只剩下绝望,失魂落魄的道:“我……明白,我有一句话想问,沈傲抗旨不尊,宫里也不追究?”
年轻人淡然道:“追究是没有,封赏倒是都备好了,简在帝心这四个字可不是玩儿的,你我抗旨是死罪,沈傲抗旨就是大功。”
王文柄哈哈一笑,道:“你这句话若是早一年对我说,我也不至落到这个下场,罢罢罢,药丸拿来,我吃就是。”
一颗红色药丸透过栅栏抛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