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沙漠边缘一直前行,终于到了水草丰美之处,沈傲一路没有耽搁,每日只是休息三个时辰就继续出发,这么做,还是童虎提出来的。国族勇士不少,若是给他们组织起来的时间,再来个半途劫杀,五百校尉未必能躲过。
要让国族无机可趁,唯一的办法就是比他们更快,让他们没有集结人马的时间,所以原本预计五六日抵达龙兴府,如今却是大大的缩短了时间,到了第三日傍晚,终于看到了龙兴府的轮廓。
那巍峨的城墙静静矗立,蜿蜒的护城河静静流淌,放眼望过去,这座王都虽没有汴京的壮丽富饶,却有一种雄浑的气概。
吊桥落下,一队骑军从城门冲出,童虎警惕地大叫道:“准备战斗!”
这一路过来风声鹤唳,让童虎受了不少惊吓,所以一看到大队的人马,立即就产生了警惕之心。
沈傲却是含笑道:“不必了,是自家人。”
说着策马迎过去,对面的马队一阵高呼:“平西王来了!”
打头的正是李清,沈傲远远策马过来,他忙不迭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高声道:“恭迎王爷大驾。”
李清身后是五六百名校尉,纷纷落马,大声道:“门下见过恩府。”
沈傲哈哈一笑,道:“先入城再叙旧。”
两股校尉合为一股,聚在一起,自然有无数的别离之情,马队走得比从前慢了许多,都是寻了些许久未见的同窗,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沈傲也不阻止,只是打马和李清并肩而行,问道:“陛下身体还好吗?”
李清道:“就等见王爷一面了。内廷传出消息,说是王爷一到先进宫再说,此外百官也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做好了廷议的准备。”
沈傲颌首点头,道:“那就直接入宫。城中有没有动静,三军那边要看住一些,虽然调动权握在兵部,可是不能不防,随军也要集结起来。附近的随军暂时都调到城里来。龙兴府只要安全,一切都好说。”
李清道:“杨真杨大人已经知会了兵部,随军已经全部入城了,再加上马随军和明武校尉,人数大致有七八万人。”
沈傲大致默算了一下,加上后队过来的校尉,龙兴府的力量可以达到十万,各地的随军应当是可以差遣的,人数在二十万左右,国族真正掌控的军马不过十余万而已。不过这些人战力倒是不容小觑,实在不行,就只能动用马军司和童贯的军马了。
军队方面,沈傲自信自己有足够的优势,民心也是可用,西夏的汉民比例高达八成,这些人都是支持自己的铁杆,此外还有一成是吐蕃、回鹘、契丹、瓦刺人,真正要防备的还是党项国族,不过这些人人少,满打满算也不过只占一成人口,他们不闹还好,若是真要闹起来,沈傲也不介意将他们一网打尽。
党项人乃是羌人的一支,本来汉羌本是一家,沈傲并不想大动干戈,只要对方不闹,沈傲不介意用一些怀柔的手段。现在最怕的就是女真,女真人若是趁机滋事,与西夏的国族遥相呼应,也是一个大麻烦。
乱七八糟地想着入了城,沈傲才发现整个龙兴府已经万人空巷,这一次倒是无人带了扁担、板凳之类的来迎接,却受了沈傲沿途所过的州县感染,呼啦啦的喧嚣,无数人高声大呼:“摄政王千岁。”
沈傲见了此情此景,不由挺直了身体,整个人焕然一新。
接着人海如潮水起伏一样拜下去,沈傲打马到哪里,便有人跪下行礼。这个礼节,沈傲并不喜欢,却也阻拦不了,他心里自然,这些殷殷期盼的百姓所要的是什么,他们既是沈傲的助力,同时也是一份重责。
沈傲忍不住大吼一声:“跟着本王,本王带你们吃香喝辣的!”
这一句胡话还好没有人听见,那潮水一样的呼喊声淹没了一切。
沈傲发觉自己说了等于没说,那翘起来的尾巴立即缩了回去,灰溜溜地通过街道,一直到了御道那边才清净了一些,忍不住吁了口气,对李清道:“为何不早说,早知在城外,本王先安营扎寨一下,沐浴更衣一番再进城。”
李清呵呵一笑,并不打话。
沈傲摇摇头,忍不住叹道:“人生最痛苦的就是出风头的时候灰头土脸!”
到了宫门口,沈傲将马交给李清,径直进去,怀德一直在宫门这边候着,看到沈傲过来,急促地道:“王爷请随杂家来,陛下快不行了。”
沈傲的表情不由地凝重起来,道:“有劳。”
二人一前一后,飞快地到了暖阁,连禀报都不必,沈傲直接进去,便看到这暖阁里已经跪倒了一片人,许多人低声呜咽。杨真跪在李乾顺榻前,低声道:“陛下,摄政王来了。”
李乾顺举起瘦如枯骨的手,手指着沈傲的方向,嘴唇蠕动,艰难地道:“来,快来,趁着朕还有几分神智,朕有话要和你说。”
沈傲快步上前,坐在榻上,一把握住李乾顺的手,这只手再没有那挥斥天下的锐志,只是如干瘪的皮鼓一样,看不到一点光泽,褶皱苍白。
李乾顺显得已经疲倦到了极点,怀德带着哭腔为他垫高了枕头,他一双浑浊的眼眸打量着沈傲,浑浊之中,含着几滴泪水。
沈傲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李乾顺,他抿了抿嘴,却感觉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对李乾顺的感情实在太复杂了。
李乾顺淡淡一笑,道:“朕哭了吗?”
沈傲摇头道:“陛下是累了。”
“对……”李乾顺艰难地笑了笑,笑容中多了几分安详。一边的怀德拿着巾帕给他抹去眼角的泪水,李乾顺道:“朕富有四海,却终究挣脱不过生老病死,朕是累了,疲倦极了,昨天夜里,朕梦到了朕的太子,他还是那个样子,太倔强了。”
李乾顺轻轻叹了口气,完全像一个希望有人听他诉说往事的老人,继续道:“朕该去见他了,可是这世上,朕还有东西放不下,沈傲,你明白朕的心情吗?”
沈傲点头,道:“小婿明白。”
李乾顺笑得有些惨淡,道:“可惜朕临死,朕连朕最后的血脉都来不及看一眼朕一直盼你来,朕当时在想,等你来了,她们母子二人就交给你,你该像男人一样,保护她们,这样,朕卸了这份担子,也就能放心去见朕的太子了。可是……”他哽咽了一下,泪水不禁又流出来,这绝不是畏死,而是感伤,滚动了下喉结,李乾顺气喘吁吁地道:“可是朕现在在想,朕要是能活下去,再等两个月,朕的外孙就要出世了,就是看一眼也好。”
沈傲握紧他的手,道:“陛下会看到的。”
李乾顺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可是最后却又重重点头,道:“你说的对,朕敬天信命,可是这一次,朕一定要和老天斗一斗,留着一口气,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他。”他的手渐渐垂下去一点,充满了疲倦,浑浊的眼眸看向沈傲,突然道:“蔡京也死了吧?”
沈傲道:“死了。”
李乾顺呵呵一笑,道:“朕的江山,可以安心交付给你了,从即日起,西夏就交给你了,朕打理了一辈子,交割出去还真有些舍不得。”他晒然笑了笑,笑得有点苦涩,接着又对沈傲道:“朕有一事相求……”他的声音渐渐低微:“国族毕竟是朕的母族,若是可以,就给他们留一条生路吧。”
沈傲道:“汉羌一家,小婿铭记陛下教诲。”
李乾顺声音微弱地道:“还有一件事……”他干咳着道:“你的妻室……妻室再不能增加了,你是西夏摄政王,是朕的女婿……此前的妻子,朕不追究,可是从此往后,不要再娶妻室,你……你能答应朕吗?”
沈傲眼睛一眨,道:“陛下,你说什么?”他伏下身去,侧耳倾听。
李乾顺有气无力地道:“答应朕……不要再增添妻室……”
沈傲一脸茫然地道:“陛下再说一遍,小婿没听到,陛下先缓口气,慢慢地说。”
“不要再……再增添妻室……”
沈傲垂泪道:“陛下……想必是累了,连说话都没有了力气,想当年小婿返宋时,陛下是何等龙虎精神……”他哽咽得要说不下去了。
李乾顺苦涩一笑,道:“朕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我大夏早在元昊先帝时,就曾埋葬了一笔宝藏……”
沈傲瞪大眼睛,道:“埋在哪里?”
李乾顺拼命咳嗽,怒气冲冲地道:“总算是听到了朕的话了吗?”
沈傲心里大呼上当,立即危襟正坐,道:“陛下,国事紧要。”
李乾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宝藏之事纯属子虚乌有,朕已草拟了诏书,从即日起,朕为太上皇,由你监国,西夏的军政,全由你一人独断,朕很累,想歇一歇,你来了,朕也就轻松了。”
有了先前的陷阱,沈傲连说话都小心了几分,自己是小狐狸没错,李乾顺便是再如何病危也是个老狐狸。只是这时候听到李乾顺将最珍贵的东西交付在自己手上,心里免不得还有几分感动,道:“陛下放心,西夏的宗庙社稷从此以后就由小婿延续下去。”
李乾顺苦笑道:“也只能如此了。”说罢,叹了口气,有着说不出的无奈。
李乾顺养了几分力气,才加大声音道:“杨真……”
“陛下……”杨真膝行到塌下,垂泪道:“陛下有何吩咐?”
李乾顺道:“从此往后,好好辅佐摄政王,要衷心竭力,摄政王不会薄待你。”
杨真恸哭道:“下臣明白,陛下好好歇养,早晚龙体会恢复如初。”
李乾顺又道:“乌刺领卢……”
“陛下。”回应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披着发,穿着一件党项人的白色吉服,老态龙钟地走到榻前。
李乾顺与他对视,深望着他,慢吞吞地道:“记住朕的话,好好辅佐摄政王,将来,再辅佐你的曾外孙,那孩子,也有你乌刺家的骨血。”
乌刺淡漠地道:“下臣知道了。”
李乾顺摇摇头,似乎是碰到了钉子,只能苦笑道:“朕累了,你们都退下,让摄政王留下就可以。”
第664章 天大地大不如爹大
众臣纷纷拜辞出去,暖阁里只剩下李乾顺和沈傲两个。便是那怀德,也蹑手蹑脚地退到一旁的耳室里。
闷热的天气,暖阁里居然还摆着一个炭盆,一开始沈傲还不觉得热,等到冷清下来,却不得不把一件外衫解下。
李乾顺目视着沈傲,眼眸深邃无比,整个人仿佛打起了几分精神,道:“乌刺领卢这个人要小心,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要轻易动他,要提防狗急跳墙。”
沈傲心知这是李乾顺正式交割他的权利了,他要说的话,都是极为重要。沈傲坐在榻前侧耳倾听,一点都不敢遗漏。
李乾顺继续道:“国事上,要多问问杨真的意见,杨真这个人,平时胆小谨慎,眼光还是有的,当断能断,是个首辅之才。”他淡淡一笑,又道:“不过也要提防,他也有私心,贪欲重了些,所以要用,可以寻个人来制衡,吏部侍郎王召可以胜任,朕原本是要留给太子用的……”说到太子,李乾顺又是摇头,叹息道:“后头又预备留给越王,现在你拿去用吧。此人刚正不阿,虽然愚钝了一些,却足以羁绊住杨真。”
沈傲颌首点头。
李乾顺一个个说,从礼部说到兵部,如数家珍一样,最后晒然笑道:“还有一个人,叫乌达,此人虽是国族,对朕却是忠心耿耿,你不必防备他,他是个勇士,是个将才,启用他有两点好处,一是物尽其用,第二,便是拿他做个标榜。对国族,一味刚直不成,还要懂得怀柔的手段,这个乌达朕前些时日寻了个由头罢了他的官,你监国之后可以立即启用他,示之以恩,令他心怀你的仁德,同时也给国族们看看,只要肯效命,你这摄政王照样一视同仁。”
沈傲听到李乾顺的一席话,冷汗淋漓,这里头不知夹杂着多少居心,那些看上去清贵无比的文武官员,在李乾顺看来,却仿佛只是一个个棋子,李乾顺对他们或如沐春风,或是给予颜色,可是每一个人仍旧是棋子,没有任何生命的工具罢了。
沈傲虽然杀伐果断,可是如此深沉的居心却是万万达不到,不是他不够狠,只是他不能做到如此绝情寡义。
人有喜怒哀乐,可是李乾顺仿佛所有的喜怒都带有用心,都是他控制的手段。沈傲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到这个地步,永远做不到,看来自己和明君是无缘了。
李乾顺看着他,道:“你听了朕的话,是不是觉得很可怕?”
沈傲道:“对臣子来说可怕,可是对百姓来说,就不能不说是福气。”
李乾顺脸上染上一层红晕,精神显得更好了一些,道:“身为人君,要有几张面孔,就如朕,在淼儿面前,朕是个好父亲。可是在臣子面前,朕是个喜怒无常的君王,在国族眼里,朕是背弃社稷祖宗的逆贼,在……”他在这里迟疑了一下,随即晒然道:“在朕的母后眼里,朕是什么?”
说到太后,李乾顺脸色从容,淡漠道:“生我者,父母也,若不是她得寸进尺,朕也不妨做个孝子。”
沈傲只当做什么也没听见,李乾顺弑母是西夏最隐晦的事,今日见他无动于衷地说出来,实在有点匪夷所思,这时候还是少说话为妙。
李乾顺脸色突然变得无比庄重,一字一句道:“可是她不肯,偏偏要联络自家的外戚胡作非为,连年征伐,连年铩羽,天下人苦之久矣……”
这些话在沈傲听来,只是觉得全是李乾顺的辩解之词,或许只有这样说,才能让他生出几许安慰。
李乾顺躺在榻上,语调转缓了一些:“你为什么不说话?”
沈傲看着他道:“陛下的气色好像好了一些。”
李乾顺淡淡一笑道:“好不了了,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你即日就搬进宫来吧,和公主同住,朕的暖阁,你若是要用,朕就搬到偏殿去。”
沈傲摇头道:“小婿不敢。”
李乾顺呵呵一笑,注视着沈傲道:“你不是不敢,你和朕很像,这世上没有不敢的事,你不敢,只是怜悯朕而已。”吁了口气,感慨万千地道:“朕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去崇文殿吧,百官已经久候多时,就等摄政王临朝。”
沈傲一下子如释重负,今日李乾顺的话让他有一种巨大的压力,他自然明白,自己和李乾顺一点也不像,自己做不到他的漠视,可是这种漠视,却也说不上不对。正因为对亲近之人的漠视,正因为薄情寡义,所以这西夏才会出现中兴,才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安居乐业。
那些珍重感情,亲近近臣的皇帝,又有哪个能做出这等的政绩来?有了亲疏,就会有人得到宠幸,犹如刘瑾、犹如严嵩、犹如蔡京、犹如十常侍,犹如……自己。
赵佶唯一幸运的是,自己和刘瑾和蔡京有着天壤之别,否则能不能安享太平或许还是个未知数。
李乾顺很可怕,赵佶很可亲,这是从沈傲的立场来看待比较,可是对千千万万的人,沈傲的结论却是未必。
沈傲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随即又抖擞起精神,想这么多做什么?好好做好自己的本份,守住自己的原则,该偷懒的时候还要偷懒就是。
沈傲站起身,道:“陛下保重身体。”
李乾顺目送着他离开,望着这暖阁,整个人都如呆滞一样,就连怀德从耳室里出来时都未察觉。
“陛下……”怀德低声叫了一声。
李乾顺回过神来,哦了一声,却又开始剧烈咳嗽,怀德拿了痰盂来,为他擦拭了嘴角的污渍,慢吞吞地道:“陛下早些歇息,好好歇养最紧要。”
李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