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会意,抽出一张十贯的钱引要递上去。这主事冷冷一笑,却是一下子打开刘文的手,恶声恶气地道:“谁要你们的臭钱?”那钱引从刘文手里松落下来,飘在泥泞的青石砖上,一下子变得稀烂。
刘文这时候已经有些怒气了,就算是待罪,也没有不许家眷探视的道理。自家夫人对他一个下人这般客气,他不领情也就罢了,竟是折辱。便怒道:“你家宜阳侯往日的时候,哪次要见我家公爷,公爷又何时怠慢过?今日我家夫人要见宜阳侯,不曾想是这般,这脸色也变得太快了一些吧。”
周夫人想用眼神制止刘文,这时她心里已经猜测出宜阳侯是刻意要与自己为难,她不禁生怕再惹怒他们,老爷在里头说不定会遭了小人的陷害,因此尽量的想息事宁人,大不了回去就是。
谁知刘文一下子上了火气,没有注意到夫人的为难,只见那主事脸色一变,正在这个时候,周若也不由道:“宜阳侯不见我娘也就罢了,我是平西王妃,平时宜阳侯不也是叫自家的夫人来巴结吗?今日我倒是要见见他!”
这主事冷笑道:“王妃可莫要欺负我这做下人的。实话说了吧,今日就是平西王亲来,我家侯爷说不见照样挡驾。今次莫说是平西王,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祁国公。要走就快走,堵在这里做什么?唱戏吗?”
主事一口的怀州官话,原本不说平西王还好,一提及这三个字,他笑得更冷,道:“待定了罪下来,抄家是少不了的,还得瑟什么?”
周若气得要晕过去,手指着他,怒道:“恶奴!”
主事淡淡一笑道:“鄙人只是奉侯爷之命请诸位夫人回去,恶不恶谈不上,不过鄙人倒是奉劝一句,早些给你家老爷准备后事吧。”说罢对胥吏吩咐一声:“往后他们再来就不必再通报了。”说罢,便旋身要进去。
周若气急道:“你不要走……”
周夫人已经掩面低泣起来,听了这主事的话,更明白周正的处境坏到了极点,若不是宫里或者三省传出什么风声,这恶奴绝对不敢如此造次。
倒是蓁蓁和春儿为人处事更圆滑一些,纷纷劝夫人和周若道:“先回去再计较。”
唐沫儿抿着唇,双眉蹙起,只是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挽着周夫人的手道:“王爷或许这几日就会回来,等他来了再计较不迟,夫人放宽心,王爷不会抛下周家不管的。”
正在这个时候,雨中有个声音道:“是谁说本王来了也不济事,宜阳侯好大的架子!”
第712章 我是愣子嘛
滂沱的大雨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十几个骑士,骑士连斗笠、蓑衣都没有穿戴,湿漉漉地出现在雨中,说话的人正是沈傲,他的脸上既是疲倦又有些落魄,整个人如落汤鸡一样,可是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主事,整个人看上去又凶恶又冷冽。
大雨掩盖了骏马的马蹄声,竟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出现在这里。
沈傲翻身下马,身后落汤鸡似的周恒也跟着下了马,周恒显得有些上火,被雨水打湿的脸上生出几个黄白色的痘子,他最先冲过去,叫了一声:“娘!”
周夫人已经泣不成声,顾不得周恒浑身上下的泥泞,将他抱入怀里,这时沈傲过去,拉住了周若的手,低声安慰道:“若儿放心,什么事都不会有,天大的事,也有我在。”接着又向周夫人道:“姨母是要见姨父吗?随本王进去吧。”
沈傲温柔的低语几声,大家仿佛有了主心骨一样,周夫人拉着他,看着他一脸憔悴的样子,只微微颌首:“辛苦你了。”
周若满是泪痕,汪汪的泪珠儿还在眼眶里打着转转,咬着唇道:“我爹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沈傲手里还拿着马鞭,淡淡地道:“不会有事,我说过,天大的事有我顶着。”
沈傲抬起腿,就要进大理寺。
那主事这时候也是愣了一下,原以为沈傲没这么快回来,谁知道来得这么早,迟疑了一下道:“平西王,大理寺的规……”
“规矩?”沈傲冷笑地看着他,手中的鞭子劈头盖脸地朝他甩过去。
啪的一声,主事额头上出现一道猩红的鞭痕,主事嗷的一声,捂着额头哀号。
沈傲冷笑道:“这就是规矩,一个侯府里的下人,是谁给你的规矩?竟敢欺凌王府、公府女眷,今日本王告诉你什么才叫规矩。”趁着这主事捂脸的功夫,一脚将他踹在地上,冷冷地对两侧的胥吏道:“宜阳侯在哪里?”
胥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敬畏地看着沈傲,其中一个道:“在书办房。”
沈傲对大理寺再熟悉不过,只是颌首点了点头,昂首阔步提着马鞭进去,周夫人朝那主事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也快步紧跟上,众人熙熙攘攘的到了书办房,恰好撞到一个文吏出来,这文吏愕然一下,正想说是什么人敢这般无礼,可是看到沈傲身上湿漉漉的深紫蟒袍,腰间系着的玉带和悬挂的玉鱼袋子,再看看这人的样子,就什么都不敢说了。
沈傲和大理寺走得近,又曾在这里待罪看押过,沈愣子到了哪里都让人记忆犹新,谁能轻易忘得掉?文吏喉结滚动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叫道:“王……王爷。”
“让开!”沈傲的声音很是冰冷。
文吏立即让出一条道来。
沈傲龙行虎步地跨进去,宜阳侯彭辉正坐在这里喝茶,几个埋头案牍的文吏听到动静都抬起头来。
彭辉呆了一下,随即脸色恢复如常,干笑一声,道:“王爷什么时候到的。”嘴上客气,屁股却没有挪动。自从沈傲封了关隘,去了西夏,彭辉就知道,沈傲与他已是绝不可能共存了,他虽只是个侯爷,可是在他的身后,却也有一颗大树,就算是反目,也晾沈傲不能拿他如何。
毕竟这是大宋的天下,沈傲做了西夏摄政王,虽享有亲王的殊荣,可是朝中的大权,终究还是牢牢控制在他身后的人手上,只要自己遵照上头的授意去办事,又有何惧之有?
沈傲盯着他,道:“周国公在哪里?本王要见他。”
他身后站着五个女眷,由周恒搀着夫人,其余的都是相互挽在一起。
彭辉淡淡道:“王爷,周国公犯的是死罪,没有宫里的旨意,谁也不得探视,得罪了。”他朝两个胥吏努努嘴,已经做好了和沈傲争锋相对的姿态。
在彭辉看来,自家和沈傲说话越不客气,身后的人对他就越赏识,蛇鼠两端的人只会让人生厌,既然已经得罪了沈傲,那么干脆一条心和沈傲抬杠下去。
沈傲冷冷道:“本王怎么没有听说过这条规矩,除了谋逆大罪,有哪个犯官不能探视?这规矩,莫非是侯爷立的?”他阖着眼,眉宇渐渐下压下去。
彭辉直视着他,冷笑道:“本侯钦命副审,规矩怎么立,不必王爷说教。”
“是吗?”沈傲淡淡地反问一句,湿漉漉的靴子向前一步步走过去。他走得并不快,可是每一步,都夹杂着轻蔑和冷冽,道:“来人,请夫人和诸位女眷到别处房里去先歇一歇,本王要和宜阳侯好好地讲讲道理。”
随来的刘文朝几个下人使了眼色,搀着女眷们出去。
沈傲面无表情,看着彭辉,慢悠悠地道:“横山的事,侯爷也插了一脚?这时候你是不是很遗憾?遗憾本王活着回来了?”
彭辉矢口否认:“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傲抿了抿嘴,再不说什么,一步步走过去。
彭辉见沈傲越走越近,顿时大感不妙,这时候也坐不住了,站起来道:“王爷这是要做什么?”
沈傲如箭一样冲过去,一脚将他踹翻,狠狠地扬起鞭子,鞭子如灵蛇一般在半空一甩,重重落下,啪嗒一声,狠狠抽在彭辉身上,彭辉哀号一声:“沈傲……你疯了!”
沈傲却不理他,埋头抽了他十几鞭子,森然道:“老子就是沈愣子,今日不打死你这狗才,又如何对得起这愣子之名?”
彭辉趴在地上连滚带爬要逃,沈傲话音刚落,一脚已经踹在他的屁股上,他唉哟一声又摔了个嘴啃泥,那鞭子又跗骨一样狠狠甩在他的背上,他大叫道:“还愣着做什么,快……”
这句话是对几个胥吏和文吏说的,换做是别人,就是太子亲来,这些小吏也有冲上去劝阻的勇气。可是沈愣子是什么人,他们哪里不知道?谁敢上前去阻拦?都是不得不装做没有看见,胥吏将脸别到一边,文吏心不在焉地埋头看着案牍上的公文。
彭辉浑身都是鞭痕,连簇新的团领绯服都被打得不成样子,整个人哀号道:“平西王饶命,饶命……”
沈傲却不理他,这一路来的辛苦和积愤这时候全部宣泄出来,对他连打带抽,赤红着眼睛冷笑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来立规矩?今日本王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这时候各房的文吏和堂官都在这堂外头探头探脑,谁也不敢吱出一声,倒是姜敏这时候赶过来,拉住沈傲挥鞭的手,道:“殿下,有什么话不可以好好的说?先放下鞭子……”
沈傲也打累了,整个人湿淋淋地朝着宜阳侯冷笑,将鞭子丢在地上,森然道:“现在本王可以去见公爷了吗?”
此时,彭辉什么威严都抛诸脑后了,整个人蜷缩在墙角,可怜兮兮地颤抖;生怕沈傲再过来,连忙点头道:“可……可以……不……不要打。”
沈傲拍了拍手,整个人看上去疲倦到了极点,被姜敏搀着到另一间房间去,姜敏苦笑道:“殿下,公爷出了这么大的事,下官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实在惭愧。”
沈傲淡淡道:“不干你的事,公爷现在押在哪里?”
姜敏叹了口气,道:“本官待会儿就带殿下去。”说罢又道:“殿下方才怎么动起武来?彭辉好歹是宜阳侯,又负有钦命……”
沈傲双手一摊,道:“我是愣子嘛!”
姜敏不禁气结,只好道:“殿下随我来。”说罢又去劝慰了周夫人几句,道:“早前不是说了吗?夫人尽管放心就是,在这鸿胪寺,只要有我在,肯定不会让公爷吃苦的。”
周夫人泪眼婆娑地道:“心里总是放心不下,倒是令姜大人为难了。”
姜敏摇摇头,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劝慰周夫人,道:“平西王来了就好。”
姜敏叫来一个堂官,吩咐一声,接着对沈傲道:“殿下,宫里已经有了钦命,让下官不得与公爷接触,就有劳王大人带你和夫人去看看公爷吧。”
沈傲颌首点头,叫周若等人在这里稍待,搀着周夫人由堂官引着绕过几处屋堂到了后院,后院里一排厢房,几处地方都有胥吏看守,堂官到了一处厢房门口,朝门口的胥吏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寻个地方喝口茶去吧。”
胥吏们见了沈傲,也不敢说什么,随这堂官一起离开。
这大雨渐渐停了,天空闪露出一道道霞光,光晕落在长廊上,沈傲不由深吸了口气,推开厢房的门进去。
“公爷……”周夫人抢步进去,泪带梨花地唤了一声。
这时坐在房里的梨木桌上看书的周正一脸憔悴地抬起眼,整个人激动地迎过来。
第713章 皇帝要收拾你
周夫人与周正叙了话,见周正寝食还好,便也放下了心,才是退了出去。
这屋子里就只剩下周正和沈傲,二人默默坐下,周正才是道:“要喝茶吗?”
沈傲摇摇头,道:“到底是什么缘故,让泰山大人拖延了购粮的时间?”
周正吁了口气,这时候他倒是表现出了宠辱不惊的样子,淡淡地坐着喝了口茶,想必这茶水并不好,吞咽下去的时候,让周正不禁微微皱了下眉,随即道:“一斗粮七贯,这粮,老夫不敢买。”
沈傲听了不禁动容,一斗粮七贯……大宋的粮价最高时也不过百文一斗而已,况且太原的商人卖的还是陈粮,多半连谷皮都没有刨开,价钱居然涨到了一百七十倍。
周正继续苦笑道:“粮食在他们手里,老夫不买,是罪,买了,也是罪。我何曾想到这一次钦命办差,原来进的是死局。”
沈傲道:“泰山大人既然身为钦差,为什么不勒令商户交出屯粮,再以市价的钱结算?”
周正摇头道:“原本是存着这个心思,可是太原上下沉瀣一气,刚刚下了条子到太原府,消息就走漏了。”他顿了一下,淡淡道:“之后便是有人煽动围攻钦差行辕,边军弹压,老夫也成了戴罪之人。”
沈傲冷冷一笑道:“这些人的胆子倒是不小。”
周正倒是稀松平常地道:“官场的事就是如此,有了星点好处,就有人肯去铤而走险,更别说如此暴利了。”
沈傲淡淡道:“泰山大人可曾上疏申辩吗?”
周正吁了口气,脸色显得更差,道:“申辩倒是申辩了,却被人指斥是强词夺理,毕竟激起了民变,就是有一百张嘴,又有什么用?”他沉默了一下,又继续道:“就是陛下,为了平息民愤,就算知道老夫的委屈,只怕会审之后,还是要严惩的。”
沈傲微微愕然,周正的话说得没有错,眼下宫里未必想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只怕息事宁人的心思更多一些,只要能平息掉天下人的悠悠之口,能把地崩的事压下去,牺牲掉一个国公,又算得了什么?
也即是说,现在就算是把事实真相抖落出来,也绝救不了周正,这黑锅周正已经背定了。
周正见沈傲脸色不善,淡淡道:“沈傲,你听老夫说,老夫知道你不忍见到老夫这样的下场,可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你记着,不要牵涉到这里面来,地崩和民变的事实在太大,便是陛下面恤,也绝不可能扭转乾坤。壮士断腕,大丈夫该断则断,你只要记着,将来赡养你的姨母,好好地对待若儿……”他叹了口气,慢慢阖目道:“至于恒儿,只望他经历了这一次家变,能长大一些,往后周家全靠他了。”
周正关押在这里,想了许多事,如今一股脑的和沈傲说出来,朝中谁可以信任,谁不可以信任,谁是阿谀小人,谁是至诚君子。眼看到了正午,门外头已经有人探头探脑了,沈傲霍然而起,道:“壮士断腕,沈傲学不会,姨父放心,但凡有我沈傲在,一定不会让你蒙冤。”
说罢,沈傲旋身出去,迎面看到两个小吏在外头东张西望,沈傲冷冷道:“看什么?”
小吏吓得魂不附体,期期艾艾地道:“时候太晚,殿下该回去了。”
沈傲却突然露出些许淡淡的笑容,从袖中抽出两张百贯的钱引,一人发了一张,道:“拿去喝茶,我这岳父就交给你们照料了。”接着,他又板起脸来,冷冷道:“若是不周到,可别怪本王翻脸不认人!”
出了大理寺,周夫人和若儿几个还在等,天空放晴,七彩的霞云浮在天上,这一场雨,让空气渐冷了一些,刘文拿了一件披风给沈傲披上,沈傲对周夫人道:“姨母放心,姨父会没事的。”这句话他不知道说了几遍,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这样鹦鹉学舌。
接着走到周若边上,周若的泪痕还没有抹干净,俏脸上那腻白的肌肤上还残留着痕迹,她这时反而不怕了,之前六神无主,惶恐不安,沈傲一来就都丢到了爪哇国去,她反而也去劝慰周夫人,刻意露出些许甜笑,这笑容虽有些憔悴,却有一种别样的楚楚动人。
“娘,沈傲回来了,还怕什么?不劳我们操心的,我倒是担心爹在这里住久了,回了府里不习惯。”
她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可是夫人抿了抿嘴,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沈傲也傻乎乎地开怀大笑:“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