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灾情,更确切的说是人祸。
好在这时节天寒地冻,倒也不担心会滋生瘟疫,不过再这般下去,城墙下的数万流民,天知道冬天过去之后还会剩下几个?这些人双眼无神,有的已经饿得发晕,有的已经冻得僵硬,浑身都不能动弹,只有那一双灰色的眼睛在微微转动,显出几分生机。
见到沈傲这一行人马,许多人已经伸出手,拥簇过来,无非是行行好之类。
校尉们看得冒火,这时纷纷取出随身带的干粮分发出去,有人讨到了食物,于是涌过来的流民更多,竟是人山人海,一下子将马队、车队包围住。
坐在车里的沈傲不禁苦笑,杯水车薪,分出这点余粮去有什么用?再者说了,就算给他们充足的粮食,天气越来越冷,莫说什么生出炭火,便是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只有许多人围拢在一齐抱团取暖,只怕用不了多少天,这些人也都要冻死。
“为什么不放人入城?”沈傲心里升腾出无名火来,冷冷地看了这巍峨的城墙一眼,道:“没人来迎接?”
童虎骑着马披着蓑衣在马车旁道:“来了。”
城门大开,数百个边军骑马冲出来,驱开了流民,当先一个都虞侯放马过来,坐在马上拱手行礼道:“末将见过殿下,恭请殿下入城。”
边军这边,对平西王都有一种敬畏之感,平西王讨奸佞,灭海贼,一举击溃十万女真铁骑的事迹早已流传开,这太原都督府门下虽然不隶属三边,却也对平西王名闻已久。坐在马上的都虞侯行礼时尽量做到毕恭毕敬,眼睛看向马车,只希望平西王下车,好让他见识见识传说中百战百胜的平西王风采。
积雪堆积在车篷的马车纹丝不动,平西王显然没有下车的意思,只在车厢中慢吞吞地道:“太原都督府的文仙芝为何没来?”
文相公便是文仙芝,沈傲对这人有些印象,朝廷对边军防范甚严,因此边军通常都由太监和文臣坐镇,三边是由童贯监军,大名府等地也有大小种相公坐镇。这太原也是边陲重镇,从前乃是北汉的国都,北汉灭亡之后,宋太祖恼恨太原军民殊死抵抗,因此让人拆了太原城墙,另辟它地重新筑城,又设太原都督府,太原都督府的设置和其他地方不同,本地都督上马掌兵,下马管民,自成一路,权利可谓不小。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当时太原民风彪悍,又有不少人自认为北汉人,因此反抗尤其激烈,为了随时镇压反抗,才令将军镇守与此,赋予全权。
只是百年之后,太原早已与大宋融为一体,百年前的怨恨早已忘了一干二净,这都督府的设置虽没有裁撤,不过从前一般是派武官镇守,如今这太原都督却换上了文臣。能做这太原都督,文仙芝岂能没有几分能耐?据说此人从前也是进士及第出身,外放为官时,吏部的功考都是一个优字,深得宫中信任。到了这太原,手掌着十万边军,又兼顾民政,刑律,在这太原呼风唤雨已有十年之久。
都虞侯听到沈傲问及文都督,立即道:“都督有要务在身,不能远迎,望殿下恕罪。”
沈傲坐在马车中道:“既然如此,那么就入城吧。”
都虞侯打马让到路边,喝令部下的军卒清出一条道路,才是朗声道:“殿下请。”
马车却还是没有动,沈傲在车中道:“本王说的是让城外的灾民先入城!”
都虞候脸色一变,布满了寒霜,期期艾艾地道:“殿下,流民入城,恐怕……”
沈傲在车中怒喝道:“恐怕什么?文相公合太原知府王直莫非不是我大宋的牧守?不是我大宋的父母官?如今这么多人在这里饥寒交迫,还有什么恐怕的?本王好话不说第二遍,现在立即让流民入城!”
都虞候犹豫了一下,道:“末将有将令在身,不许流民入城滋事,请殿下恕罪。”
他已经使了个眼色,一个军卒会意,立即打马回城请示文都督了。
沈傲却是淡淡一笑,今日他的脾气居然难得的好,只是慢悠悠地道:“既然如此,本王就在这里等,流民不入城,本王干脆也在这城墙根下罢了。”
都虞候脸色变得铁青,却是什么都不敢说,平西王虽然高高在上,可是县官不如现管,今日若是违了大都督府的将令,军法处置起来他也吃不消。于是干脆装聋作哑,先等人请示过文都督再做计较。
这城门洞边上,竟出现了极有意思的场景,上千个校尉披着蓑衣笔挺地坐在马上,拥簇着一辆精美的马车,对面是一列列边军侧立在道旁,再外围便是人头攒动的灾民,乌压压的人群在飘絮的雪花中,竟没有人说话,可是这时候,那千千万万个灾民的眼眸中已经多了几分希望。
流在城外,必死无疑。只有入了城才会有一线生机,灾民们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太原城城门紧闭的时候,他们的心已经沉入了谷底,如狼似虎的边军提着鞭子驱散开涌在城门口的灾民时,他们已经自觉地没有了希望。可是平西王方才的一句话已经悄悄地从一些耳尖的人口里传递开。
平西王,钦差大人要放大家入城了。入了城,就算没有吃的,至少也有个遮风避雨的场所,于是所有人都紧闭着口,静悄悄地等待。
坐在车里的沈傲好像有的是时间和他们消磨,居然舒舒服服地躺在软垫上,随手捡起一本佛经来看。看了一会,不禁又抛下,心里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放下了屠刀,就有万千人做鱼肉,不去杀人,就有万千人饥寒交迫,天地不仁,若是一定要有个杀星,那么我沈傲宁愿捡起屠刀,去做这个侩子手。
沈傲这时才发现四书五经比之佛经多了几分世俗现实,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这句话看似残忍,可是若杀一家能救一路的路人,那么杀人又何妨?杀人也可以是悬壶济世。
车窗外是霏霏的细雪,沈傲的脸上也像是结了冰一样,他有点想杀人了。
“我是个坏人,我有七情六欲,我见钱眼开,会贪赃,会勒索,会杀人,会调戏良家妇女,有点自私自利,有点不择手段。可是……”沈傲不禁继续想:“可是我依然是个君子,君子可以不拘小节,却不能罔顾大义,什么是大义,城墙根下的这些人就是大义,义理只要还在,我就是君子。”
“君子可以杀人!”这是沈傲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替天行道!”
这样……沈傲的心里就舒服多了,方才的胡思乱想更像是为自己辩护,因为他的手已经搭在了尚方宝剑的剑柄上,他实在要给自己找一个安慰自己的理由。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淡,积雪已经漫到了马蹄,穿着蓑衣的校尉身上堆满了一层层的雪,轻轻地抖一抖,便有雪片扑簌而下。可是校尉们没有动,他们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表情木然,可是一双眼睛却如一柄急欲出鞘的剑,随时要挣脱束缚,饮血而回。
终于,在城门的门洞里,几顶暖轿出现,轿子抬得很稳,速度也不快,轿夫脚下的鞋子一深一浅地踩在积雪里,十分小心地保持着平衡,生怕一不小心冲撞了轿中的贵人。
姗姗来迟的轿子终于在不远处停下,坐在里头的贵人们却没有立即钻出来,而是由随来的军卒小心翼翼地掀开轿帘,里头的人才干咳一声,从轿中徐徐钻出,接着便有一件厚实的裘衣由人送来,披在身上,等人系好了衣绳,眼前的人才显得鲜活起来,露出了笑容,一步步朝沈傲的马车走过来。
第742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文仙芝一深一浅地走到马车边上,他没有戴斗笠,所以雪花飘在他头上的进贤冠上,已经有了湿漉了。
虽然是万般的不肯,他还是躬了身子,笑呵呵地道:“下官来迟,请殿下恕罪。”
马车里没有响动,一点声音都没有。
文仙芝的脸上已经如这天气一样寒霜了,他清咳一声,继续道:“请殿下入城。”
还是没有声音,跟随文仙芝过来的几个官员不禁挤了挤眼,猜测这性子乖戾的平西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雪花似是没有停歇一样,披着狐裘的文仙芝已经感觉到了寒意,可是沈傲不说话,他又不能回轿,有心想叫下人拿件蓑衣来披上,又怕失了礼数给平西王授人与柄的机会;所以文仙芝时不时地紧了紧身上的皮裘,干站在这雪地上。
雪花已经覆盖在他的头顶上,刚刚飘落便被他身上的体温融化,化成冰水,从下巴、后脑滴答落下来,冰水如小蛇一样顺着后颈进入钻入狐裘的缝隙。文仙芝感觉一刻钟都呆不下去了,整个人不禁打了个冷颤,心里咒骂这鬼天气,咒骂这该死的钦差。
“请殿下入城!”他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声音不禁高昂了几分。
可是马车里的人就像是要和他较劲一样,就是一声不吭。
冷风如刀,肆虐地刮在文仙芝的脸上,文仙芝已经感觉自己的脸上结出了一层冰霜,连笑容都僵化了。他身后站着的几个官员显然比他还坏,他们只是用绯衣套了件袄子过来,毕竟像他们这样的大老爷,并没有多少机会能够接触冰雪,去了衙门有炭盆,回到府里有地龙,出入都是铺了兽皮的暖轿,手上有手炉,谁也不曾料到会出现这么个尴尬的局面。
文仙芝已经发抖了,肚子里的火气想发作,却只能拼命忍住,他穿的衣衫最厚实,偏偏是颤抖得最厉害的一个,这冷风像是活物一样,居然能沿着缝隙钻进衣内去,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实在是要吃不消了。
足足过去了半个时辰,一开始还好,可是越到后来便感觉度日如年似的,多一秒都不愿僵着,眼看天色越来越暗淡,这冬日入夜得早,城中各家的炊烟还没有燃起来,就已经昏暗得不能见到五尺之外了,大风吹打着雪花淅淅沥沥,文仙芝这时候感觉真比死了还难受,身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身子连冷热都分辨不清了,僵硬得没有了知觉。
马车里传出一声哈欠,像是长梦刚醒的声音,接着有人道:“文仙芝那狗才来了没有?”
文仙芝听到沈傲的哈欠声,宛如听到了仙音一样,正要说话,可是听到狗才二字,脸上又是不由地僵硬起来,闭上了嘴。
打马伫立在马车边的童虎这时道:“回禀殿下,人已经到了有些时候了。”
“哦。那为何见了本王不回话?”马车里的声音已经夹杂着兴师问罪的口吻。
“殿下……”文仙芝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喉咙有些堵塞,连头脑也有些晕沉沉的。
这时,车帘子被掀开,从马车里钻出一个人,天色暗淡,借着雪花的光晕,可以看到这是一个英俊的青年,穿着一件紫金蟒袍,系着玉带,剑眉薄唇,一双眼眸似带有几分慵懒,又有几分令人不可逼视的锐气,像一柄未开锋的剑。
沈傲从车辕处下来,不禁伸了个懒腰,手里竟是拿着一柄纸扇,纸扇合拢到了一处,朝着这漫天的白雪点了点,不禁笑起来,不得不说,这时候的沈傲的笑容实在是魅力十足,既不张扬,又不拘谨,如发自内心;菱角分明的脸上,一下子变得温和起来,如沐春风。
“好一个瑞雪,果然是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他的眼眸阖成一线,整个人像是踏青的士子,良辰美景,白雪皑皑,银装素裹之中,脸上带着些许晕红,焕发出内心的喜悦,笑看这雪花飘落,遮盖住大地的丑陋。
文仙芝心里不禁大怒,想,他倒是清闲自在,倒是让本督来这里陪他受罪。
“江山如画,北国的风光,今日尽收本王的眼底了,如此好雪,岂可糟践?来人,拿笔墨来,本王要作一幅雪景图。”
沈傲的这一句话让文仙芝的心沉到了谷底,一幅画就算是一个时辰也未必能打好底色,作好布局,他自感自己已经支持不住,多半是受了风寒,再站几个时辰,这条老命也要交代在这里了。
文仙芝咬了咬牙,道:“殿下,天寒地冻,只怕会冻坏了身子,倒不如先进了城,再徐徐下笔。”
沈傲拍打着扇骨瞥了他一眼,道:“你是谁?”
文仙芝苦笑,不得不行礼道:“下官太原大都督文仙芝。”
“哦。”沈傲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淡淡地道:“原来你就是文仙芝。”
沈傲什么都不说了,因为这时候真有人从后面的堆放行礼的马车里拿来了笔墨,居然还有人提着一方长案来,笔是泸州的狼毫,纸是宣州的精纸,砚台古色古香,连那笔架子也都像是古物。一个校尉撑了油伞过来,另一个校尉铺了纸,小心地磨墨,还有人打起了火把,就在这漫漫的雪夜,沈傲已经伸手要去抓笔了。
文仙芝哪里支持得住?他整个人几乎已经被雪花覆盖,浑身冰凉得一点知觉都没有,麻木地道:“殿下若是着了寒,下官该如何交代?还是请殿下撤了这笔墨,先入城再做计较。”
文仙芝的语气更加恭顺了几分,心里叫苦不迭,只恨不得这祸害立即插上翅膀飞入城去,省得让自己陪着他受罪。
沈傲抓了笔,一手抓着握笔的袖摆,优雅地蘸了墨,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只怕是文都督怕自己着了风寒吧?”
文仙芝这时也顾不得什么,生怕沈傲点了一点墨上去。须知作画之人只要落了笔就很难收手,无他,全身心已经扑到了画里去了。可是这一画,天知道要多少时辰,若是他兴致盎然,便是画到明日天光也有可能,平西王已经加了一件披风和蓑衣,头上又顶着油伞,年纪又轻,支持个一夜没有问题。可是他已经年过古稀,整个人都要冻僵了,若是真要到熬到天光,倒不如杀了他?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文仙芝只想及早脱身,因此道:“殿下说的不错,下官确实染了风寒,请殿下面恤,这就入城。”
沈傲终于搁下了笔,淡淡笑着上下打量他,冷漠地道:“文都督只站了半个时辰就吃不消了?”
“惭愧,惭愧!”文仙芝道。
沈傲冷笑道:“文相公的身子骨金贵,半个时辰就染了风寒。可是本王要试问一下……”他的语气已经变得严厉,犹如这朔风一样寒冷,厉声道:“文都督可知道这城外的灾民已经在这里呆了十天、二十天,他们没有狐裘遮风,肚子里没有锦衣玉食,凭的就是一点希望,一点点求生的欲望,仍然在这里挣扎求生。文都督是我大宋册封的二品大员,可是他们也是我大宋的良善百姓,本王今日要问,为何边军不让灾民入城?”
文仙芝这时候思维已经有些混乱,哑口道:“这……这……”
沈傲步步紧逼,冷哼道:“这什么?数万人能在这里餐风宿雨,为何文都督连半个时辰都不愿意呆?你就是这样牧守一方,为陛下分忧的?”
文仙芝脸上并不见惭色,想争辩什么,最终还是将这些话吞回肚子里去。他这时候根本不想和沈傲争辩,一心只想着立即回城,回到府上,烧了地龙,摆上炭盆,再喝一碗姜汤,请几个大夫问几服药。
沈傲森然冷笑道:“圣人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文相公进士及第,这书读到哪里去了?还是根本就是黑了心肠,早已忘了圣人的教诲,忘了朝廷的职责?”
文仙芝哑口无言。
沈傲的脸色缓和起来,慢吞吞地道:“现在传本王的令,立即开放门禁,让灾民入城,各衙各府全部熬稀粥,熬姜汤,分派下去,叫差役在城中各处窄巷画好区域,让灾民聚众歇息,再去寻干草、毡布、能分发的就尽量分发。本王来了这太原,就不许有一个饿殍,不许有一个冻死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