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的笔尖开始转动,顺势而起,开始布局。他时而起笔,时而落下,整个人进入忘我境界,一切荣辱都泡诸脑后,看得人流连忘返,不少人啧啧称赞起来。
待画到一半,众人才恍然大悟,这是一幅贵妇盛装出游图,画中出游的队伍华丽异常,三名女眷骑马殿后,中间两骑是盛装的妖媚女子,其中一个略显丰腴,脸上含笑,娇媚百态。另一个削肩见骨,唇角微微上扬,略带冷意。偏偏那消瘦的贵妇虽然冷淡,想是天性如此,可是那眼眸幽幽中,明明有活泼愉悦的光泽。
若是丰腴的女子天性浪漫,真正精妙的却是消瘦的贵妇所表现出来的神态,大宋立国,女子渐渐以婉约为美,所谓喜怒不形于色,这是对君子的约束,又何尝不是对妇人的束缚?虽是出游,消瘦的贵妇仍然表现出那种孤傲之色,便是要刻意藏露自己的心事,以约束自己,可是那顾盼的眼眸,所透露出来的愉悦光泽,让整幅画变得无比的生动。
待赵佶为消瘦的贵妇点睛,霎时传来震天的叫好,围看的人未必能作出好画,可是眼力多少还有,绘画最重的是神采,只这一点,神韵就出来了,颇有画龙点睛之妙。况且赵佶的笔力精湛,线条浓艳而不失雅秀,精致又不呆板,构图错落有致,疏密自然。最妙的是布局背景也是精妙到极点,只是用湿笔点出一些斑斑点点的草绿,不仅衬托出盎然春意,也使得整个意境清新空灵,而丰腴美妇妩媚的神态,再配以色彩富丽典雅的服饰,与那消瘦贵妇刻意压抑住喜悦,淡漠的表情相互映衬,整幅画更显张力。
这幅画因为不必丹青着色,又是一气呵成,只用了一个时辰,赵佶便已经停了笔,听到身边无数人的叫好声,也是神清气爽,心花怒放,这时已有不少穿着圆领员外衣的富人排众而出,道:“赵相公好画,鄙人愿出价五百贯购买。”
五百贯……寻常的画师作出画来,也不过五百文一幅而已,五百贯便是名家的手笔也未必能开出这个价钱,足以显见识货之人不少,甚至有人猜测,此人作画如此精湛,天下间也不过寥寥数人与之比肩而已,这人到底是谁?
另一个道:“八百贯,我要了。”
赵佶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回话,这画当然是不卖的,只是这些商贾肯如此竞价,更令他心里生出满足。至于那庄镇的画摊摊主,这时候脸上露出惭愧之色,朝赵佶作偮,羞愧难当地道:“相公高才,庄某班门弄斧,见笑。”
赵佶笑道:“无妨。”他心里记挂着沈傲,便负着手朝沈傲的书案过去。
方才赵佶最先作画,所以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再加上他用笔收放自如,围看的人连眼睛都不肯眨一下,哪里肯挪到沈傲那边去?所以等赵佶往沈傲的书案那边过去,围看的人又将目光转到了沈傲这边。
其实这么多人,真正关注沈傲作画的也只有赵紫蘅了,赵紫蘅显然对沈傲更有信心,痴痴地站在一旁看,脚步一动都不动一下,小腿肚子酸麻了都没有知觉。
众人的目光才吸引过去,沈傲的画其实也差不多要收笔了,所画的是工坊织纱图,平时这仕女图,大多都是贵妇出游,而沈傲却是另辟他途,去绘画那妇人劳作的场景,这也算是一种突破,赵佶看得有趣,不禁道:“为何取材于此?”不过很快,他就不说话了。
丝织坊在泉州已经发展到了极致,这泉州上下单丝坊就足有数百家之多,更不必说那些小规模家庭式的小作坊了,所以对泉州人来说,制丝是一件耳熟能详的事,因为制丝需要心思细腻,男人大多粗心,所以丝坊中多以女工为主,也算是给了不少妇人出来工作的机会。
泉州虽然开放,女工出来做活的多,不过仍是男女有别,比如这丝坊,是不允许男人进去的,便是东家也只能在外厅验货,而工坊里不过是高级的丝工,还是督工,或是寻常的女工,都是女人,因此沈傲的笔下,那一个个婀娜的女性立即让人眼中一亮,绘出了一副别开生面的场景。
众人细细品味,起先倒也罢了,可是随后,终于爆发出一阵哗然,沈傲画中的人物不少,可是每一个人物在小细节的描绘上都生趣盎然,熨烫妇女凝神专注的表情,恰如其份的表现了从容温厚的心境,扯练时妇女身躯微微前倾,那种微微用力,稍咬牙关的姿态让人回味绵长,另一个妇人则是倚着栏杆站立,还用左手挽起衣袖,好像累得微汗涔涔,又像歇息之后又要去纺织机前拉丝一样。烧火的女孩因被火烤得甚为灼热,扭过头去用衣袖遮住脸,这一幕幕场景,结合在一起,很有丰富的生活气息和情趣。
更何况沈傲用笔细劲浑圆,刚柔并济,整幅画虽欠之神韵,取多了以往沈傲画风中不同的细致。
这幅画,虽然比不得赵佶的富丽堂皇、意境深远,可若是细细品味,却又别开生面,生动活泼。
那些想要站出来评判的,这时倒是为难了,沈傲和赵佶的画风完全不同,所画的画都是淋漓到了极致,在他们看来,天下间能有这样笔力的至多不过十人而已,且大多都是年迈的宗师,像沈傲这样年轻和赵佶这样因为保养极好而不显老迈的却是少之又少。
有人开始回过味来,心里想,能作出这幅画的,泉州倒真有两个,莫非是海政衙门里的……
“吾皇万岁,平西王殿下千岁……”有人忍不住大叫一声。
先是有人领悟,接着更多人缓过劲来,便也纷纷鼓噪。
赵佶想不到有人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反而笑起来,倒是护卫们这时候有些紧张了,纷纷围拢到他身旁。反观沈傲那边,因为所带的护卫都是殿前卫,殿前卫只顾着护卫赵佶,自己却是孤零零的,还是赵紫蘅在他身边,挽着他的手,低声道:“别怕,别怕……”
沈傲道:“我怕什么?”
这一声万岁、千岁,立即引来更多人,这里本来就人多,霎时就混乱了,有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向前推挤的,有跪下称颂万岁的,一时间乱哄哄的,沈傲和赵佶又动弹不得,四处都被人群堵住了。一开始还觉得兴奋,渐渐又觉得太嘈杂,这闲逛只怕是别想了。
赵佶终于定下神来,作出一副君临天下的姿态,道:“朕今日只是以画论友,诸卿不必多礼,都起来说话,不要混乱。”
前头的人听了赵佶的话,毕竟都是读书人居多,一个个道了谢,便都站起来。临街的一个铺面掌柜亲自跑出来,道:“陛下,街市上乱哄哄的,请陛下先进店中安歇。”
赵佶颌首点头,便在护卫的护送下进了店里,沈傲灰溜溜地跟上去,众人在店里坐定,外头仍是人山人海,不少人探头探脑,却又不敢进来,怕冲撞了圣驾。
那掌柜给赵佶和沈傲斟了茶,赵佶便含笑着寒暄,道:“你这里的生意好吗?”
掌柜回答:“托陛下洪福,好得很,小人虽是做买卖的,其实从前也读过书,若没有陛下的海政,小人只怕也不会有今日。”脸上露出的感激之色不似作伪。
说到海政,赵佶忍不住深望了沈傲一眼,颌首点头道:“朕看到泉州这般热闹,也觉得欢喜。”
外头一个书生道:“陛下的海政是旷古未有的德政,陛下看看这泉州,都是因为这德政才有的今日,百姓各安生业,人人衣食无忧,便是贞观盛世,依学生看也未必能有泉州的光景了。”
这些书生见赵佶可亲,说话也没什么顾及,有人起了头,外头的人就一齐发言,须知泉州的书生和汴京的书生不同,只有真正感受到这种变化的,才不会将这种变化避之如蛇蝎。
赵佶听了,便笑起来,喝了口茶,道:“朕不过是尽心竭力,做好一个皇帝的本份而已。”到了这时候,他反而显得有几分谦虚,心里便想,今日算是真正地体察了民情,那些清流会党,处处抨击,朕居然差点失察,误以为他们才是对的。
赵佶今日的兴致好极了,既卖弄了一下,又听到这么多发自肺腑颂德,笑呵呵地寒暄,一点架子也没有,还亲自作了一幅行书,送给这店家。海政衙门那边,听到赵佶和沈傲被人群围了,吓了一跳,吴文彩会同马应龙二人带着差役立即过来迎驾,好不容易挤出一条路。赵佶才不舍地站起来,含笑向众人招了招手,一行人出了画坊,回海政衙门去。
从马车上落下来,赵紫蘅鼓着嘴,今日虽然没有淘到什么真迹,至少沈傲和赵佶的两幅画落在了她的手里,虽然有些遗憾,却也有了补偿,兴冲冲地带着画去装裱了。
赵佶朝沈傲招招手,一边走一边道:“这海政是我大宋的国策,绝不可荒废,往后再有人抨击海政,朕决不轻饶。你是朕的肱骨之臣,其他的事可以荒废,但是涉及到海政的,绝不能半途而废,耽误了国策,朕不轻饶你。”
当赵佶意识到海政成了他的政绩,想法立即逆转了,若说从前沈傲是被沈傲推着往海政这个方向,可是现在,赵佶已经换上了一根大棒,颇有些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急不可耐。
沈傲道:“陛下,海政要继续深入,还有一件事要做。”
赵佶道:“你说。”
沈傲道:“杀人!”他见赵佶脸色变得有点不好,立即道:“当然,并不请陛下动手,这种事,当然是微臣代劳。”
赵佶舔舔嘴,道:“你自己决断吧,朕只做掌总,不问细务。”
第864章 号令如一
沈傲与赵佶分手,因为赵佶住在了海政衙门,所以沈傲的住处只好挪挪地,在不远的知府衙门里住着。
到了住处的时候,马应龙比沈傲先回来一步,巴巴的等着沈傲来,见了沈傲立即迎上,道:“殿下,到了许多访客。”
沈傲边走边说道:“都是什么人?”
马应龙小跑着跟紧上来,道:“多是各藩国的使节,也有几个藩王,下官替殿下挡了挡,能挡得都挡了回去,倒是那三佛齐国的使臣偏不肯走,一定要见殿下不可。”
“三佛齐国是吗?”沈傲淡淡一笑:“那使臣来,是来要人的?”
马应龙颌首点头,道:“是,还说动手打人的是那货郎,和王子无干,三佛齐国愿意交出打人的护卫,任由我大宋处置,请殿下……”
沈傲不耐烦的打断马应龙,道:“无干?这倒是奇了,大庭广众之下,他自己亲口招供,怎么会没干系?他们当这泉州知府衙门是什么地方?当这里是青楼酒肆吗?人,要为自己说话负责。”
“那……”马应龙道:“殿下的意思是……”
沈傲淡淡道:“没什么意思,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三佛齐国……”沈傲冷笑:“海政就要有海政的规矩,什么样的身份就做与自己身份相符的事,谁也不许把规矩坏了,坏了就要有人管,小朋友不听话,本王是要打屁股的。回去告诉那使节,让他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本王没兴致见他。”
马应龙颌首点头,飞快去了。
沈傲到了厅堂这边,问校尉道:“郡主在哪里?”
校尉道:“在装裱殿下的画。”
沈傲颌首点头:“去斟副茶来。”他靠在椅上,显得已经很是疲倦了,小憩了一下,校尉斟了茶,沈傲又吩咐道:“烧点热水,过半个时辰本王要洗个澡。”
正说着,马应龙又走了过来,欠着屁股坐在沈傲的下首位置,道:“殿下,人已经打发走了。”
沈傲抱着茶暖着手,道:“本王听说,昨天夜里,不少藩王都来探监?”
马应龙道:“来的还不少,藩王就有两个,其他的都是使臣,走马灯似的,衙门这边又不好回绝,索性让他们看看。”
沈傲脸上浮出冷笑,道:“这就是首鼠两端。”
马应龙道:“所以依下官的意思,现在藩王们人心惶惶,对这三佛齐国的处置是不是从轻一些?我大宋恩泽四方,若是让人……”
沈傲摇摇头,道:“你也是这样想。”他一双眼眸直勾勾的看着马应龙,眼眸幽深而锐利。
马应龙垂头道:“是,下官愚昧,若是有失当之词,还请殿下勿怪。”
沈傲吁了口气,道:“对藩国不能纵然,恩是恩,罪是罪,海政想要铺开来,首先就是要形成规矩,没有规矩,今日有人敢当街杀人,明日就敢袭杀商队了。让人敬当然好,可也要让人畏,我大宋要让四海归心,就是要用礼法去感化他们,用刑律去约束他们,礼法是让他们怀德,刑律是让他们畏威,天下的事,其实都是这个道理,一味纵然,不是好事。”
沈傲语速越说越快,道:“所以,该怎么来怎么来,总觉得板起脸来会被人疏远,这是大错特错。今日趁着这个机会,本王要草拟一份泉州通商法令,明确各藩国的权利和义务,也要明确各总督辖区的职责,约束商贾,便是泉州,也要按着这法令来。只有这样,藩国才知道什么不能触碰,什么可以触碰,只要不坏了法令中的规矩,自然保他国柞万世,若是坏了规矩,越国就是他们的下场。”
马应龙听了,不禁道:“这法儿倒是好,其实藩国怕的就是泉州这边朝令夕改,今日能动大越国,明日说不准就是他们,所以心里头也有不少不服气的。只不过要颁布法令,朝廷那边总要有个交代。”
沈傲微微一笑,道:“所以这份法令由你和吴文彩一起动笔,你们把大致的东西推敲出来了,本来再来过目,最后再交给陛下增加删减一下,陛下那边点了头,朝廷能有什么话说?”
马应龙道:“好,那下官这就去和吴大人协商。”
沈傲道:“且慢,先不要急,这法令的细节,本王还要先给你们说一下。”说罢自己心中的想法大致说出来,马应龙认真听了,才告辞出去。
沈傲这时也真是乏了,去洗了个澡,便回房里睡下。
……
泉州城的风向和几日前相比大是不同,从前是人心惶惶,尤其藩王这边,听到泉州知府拿了三佛齐国王子,立即炸开了锅,先是征大越,胜负还没见分晓,又是拿三佛齐国,海政才几年功夫,此前承诺的事,能不能兑现还不知道,现在就要打要杀了。
再加上许多人心中认定了南洋水师在越国受挫,因此对大宋这边也起了轻视之心,不少藩王、藩臣勾结起来,四处议论长短,更有甚者,扬言要打道回国,这万国展览,不参加也罢。
闹得最凶的自然是随努努王子来的三佛齐国使臣,三佛齐国这边几次勒令海政衙门那边交人,语气越来越不客气,甚至还说,若是大宋不交出人来,三佛齐国立即撕毁此前的约定,收回总督辖区,与大宋再不往来。
闹到这个地步,其实说来说去,重点还是南洋水师,许多人对南洋水师没有信心,自然而然的,也就非议不断了。
可是等到沈傲回到泉州,大捷的消息传出来,所有的藩国立即目瞪口呆,原因无他,越国的国力在南洋绝对是不容忽视的存在,这南洋之虎南征北战,一向蛮横,所凭借的,无非是二十万越军而已。反观大理、真腊等国,历来都是饱受大越国的凌辱,却又大气不敢出,此后越国吞并占国,更是变得不可一世,这样的实力,谁敢不服?
原本各藩国的心思,总还是倾向于南洋水师的,毕竟是天国上邦,既然要征伐大越,胜算自然不小。不过这个胜当然是惨胜,原本以为没有三五年功夫,战争绝不会结束。可是等到大捷的消息从先行抵达泉州的平西王口中传出来,立即各国哗然。
三个月功夫,彻底消灭了大越,一日破占城,一个月围歼越国数万援军,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