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傲却是无比认真地道:“这一战不但关系着辽人,更关系着我大宋的军心民气、京畿的安危,所以本王当仁不让,自然要总揽全局,谁有异议吗?”
能坐在三省里的,都是身经百战的官僚,沈傲折腾了不知多少次都能屹然不动,当然知道该怎么说,一个个道:“绝无异议。”
沈傲淡淡道:“怕就怕太子殿下有异议,太子虽然圣明,可毕竟是第一次担当大任,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当然要尽心辅佐他,若是他犯了什么错,更该鼓起勇气来制止。”
有人明白了,平西王这是要鼓动大家给他做马前卒,坐在角落里的礼部左侍郎一拍大腿,义愤填膺地道:“平西王说的极是,咱们大宋朝多的是诤臣,太子若是被蒙蔽,自然是要据理力争的。”
沈傲含笑,不禁多看了这左侍郎一眼,心里想,这家伙倒是识趣得很。便打了个哈哈,道:“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该怎么上疏是诸位大人的事,本王就懒得写奏疏了,这件事,就这么办!”
杨真皱着眉道:“祁津府并不傍海,出动水师,似有不妥吧。”
沈傲笑道:“杨大人,军伍的事,本王倒是知道些,那祁津府当然不傍海,可是杨大人岂不闻围魏救赵吗?女真人倾国南下,本王就索性也给他来一次赶尽杀绝,水师过处,叫他们片瓦不存。”
杨真还是觉得有些冒险,想要劝说,可是见沈傲主意已定,也就将这些话都吞回了肚子里。苦笑道:“殿下既要远征,老夫也帮衬不到什么,不过这上疏的事就交给老夫和衮衮诸公们来办吧。”
沈傲点了头,道:“立即给契丹人传消息,二十万援军随后就到,让他们固守住祁津府,否则城破之日,这祁津府上上下下必然鸡犬不留既然城破是死,那就给本王好好地吸引女真人大军,死也死得有用一些。这群狗契丹人,平时耀武扬威不可一世,见了女真人就像是老鼠撞到猫一样,若是连守城都不会,本王只好给他们烧纸了。”
众人讪笑,虽说今日议的是救援辽国,可是说实话,在座的人中,还真没几个人对辽人有什么好感,沈傲脱口说什么狗契丹人,不但没有引起大家的反感,反而有一种畅快之感。大宋立国一百多年,吃契丹人的亏也不是一次两次,可谓是苦大仇深,今日这些契丹人如丧家之犬一样的态度恭敬地来求援,让人有一种长出一口恶气的感觉。
杨真正色道:“这个好办,门下省可以立即斟酌下措辞,到时八百里加急送过去,激励一下辽人。”
沈傲颌首点头,索然无味地道:“诸位大人继续商量吧,本王还有事,告辞了。”
大家一起站起来,要起身相送,沈傲摆了摆手,快步出去,从门下省出来,外头的校尉立即给沈傲备了马,其中一个校尉道:“陈济先生送来了急件,请殿下过目。”
沈傲颌首点头,待那校尉拿出一份急报,沈傲接过来撕开封泥端详了一下,只见这信笺中写着寥寥一行字——李邦彦入东宫。
在这汴京城,几乎每个重要人物都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中,而这李邦彦更是重中之重,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第一时间送到沈傲手里,沈傲看了看,不禁莞尔,随后将信笺撕了,朝边上的校尉道:“有人要耐不住寂寞了,可惜啊,讲武殿的时候,没有一次性将他一并解决了,这家伙为什么总是滑不溜秋,总是不给本王了断他的借口。”
第880章 列祖列宗情何以堪
李邦彦的小轿子稳稳地停在东宫下的牌楼下头,这位李舍人从轿中钻出来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到病容,反而是神采奕奕,精神飒爽。
门房这边有个小内侍过来扶他,李邦彦淡淡道:“太子如何了?”
东宫这边已经催了李邦彦几次,李邦彦到了傍晚才迟迟动身,现在这个时候天色已经黯淡,淡月行将升起,最后一道日头落在了天穹只露出半边的身子,霞光绽放,五光十色,照得李邦彦更加神采奕奕起来。
“回李大人的话,殿下的气还没消呢,不过方才门下省倒是送了些奏疏过来,殿下正在看奏疏。”
“哦。”李邦彦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才又道:“去通报一声,就说老夫求见。”
李邦彦在门房这边只候了片刻,就有内侍过来,道:“殿下请李大人进殿。”
说罢,领着李邦彦,一路穿过重重楼阁,李邦彦脚步稳重,完全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他和程江不同,毕竟为宦数十年,吃过亏也赚过便宜,有光鲜也有落魄,磨砺了数十年,早就出落得宛若卵石,既无菱角,又滑不溜秋。
其实沈傲回到汴京,进宫探视太后的时候,李邦彦就察觉到了异常,可是这些话,他不能说;不管怎么说,太子对他总有那么点儿若即若离,再加上还有个一直警惕着的程江,若是及早说出来,说不准还要被人误会。
李邦彦索性就告假请病,反正这一趟浑水,他是绝不趟的,人家沈傲早就布好了套子就等着人来钻,自己做这马前卒,岂不是送死吗?
而如今,程江死了,太子众叛亲离,那些个朝中官员纷纷避之不及,表面上是监国,可是但凡有平西王在,这个国就不可能监得了。
“现在,殿下只能倚重老夫了吧。”李邦彦心中这样想,脸上虽然波澜不惊,可是心里头却是翻江倒海,有程江在,他放不开,太子也不能给予倚重;现在不同了,太子已经手忙脚乱,不靠他李邦彦,靠谁?
虽然东宫这边再三催促,李邦彦来迟的原因有一个,就是要让太子尝一尝这四面楚歌的苦头,只有这样,他李邦彦才能显得愈发重要。
漫步到了储殿这边,屋檐下已经点起了星点宫灯,一排的宫灯架在檐下,发出深红的光线,殿内也点起了烛火,光芒透出纸糊的窗格,洒落出一片余晖。
李邦彦跨入殿中的时候,这殿里已经收拾干净了,穿戴着团领尨服的赵桓正伏在案上,脸上阴晴不定地看着奏疏,惊闻到脚步声,有些风声鹤唳地抬起眸来,看到是李邦彦才脸色缓和了些,道:“李舍人,请坐。”
李邦彦看赵桓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心里反觉得好笑,论起来太子实在不是个雄主,监国时踌躇满志,稍遇挫折便又如此,这样的人,怎么能担得起大任?
赵桓今日对李邦彦尤其的客气,放下手中的奏疏,坐直身体先叫人去斟茶,转而问李邦彦道:“李舍人的病好了吗?要不要请御医看看?”
李邦彦欠身坐在椅子,恭谨地回答道:“殿下美意,老夫感激不尽,这都是老夫的旧疾,吃了药也就转好了,倒是劳烦殿下挂心。”
赵桓颌首点头,道:“这便好,这便好。”随即吁了口气,黯然道:“今日的廷议,李舍人想必已经知道了?”
李邦彦道:“老夫也是方才才知道,殿下,平西王诡计多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落入他的圈套。”
赵桓的脸上隐现出怒色,道:“他不是诡计多端,他这是犯上,讲武殿上,他敢杀戮大臣;本宫面前,他敢仗剑杀人,这样的人还能留吗?这是谋逆造反哼,若不是太后护着他,本宫定让他杀人偿命可恨,可恨!”
李邦彦很是从容地笑了笑,道:“殿下,眼下当务之急不是报仇,如今平西王占尽天时地利,殿下自信能与他分庭抗礼吗?”
赵恒不由默然。
李邦彦继续道:“殿下是储君,如今又是监国,只要争取住时间,早晚有一日要登基为帝的,到了那个时候,局面又是不同了。所以殿下眼下要做的,应当是设身处地保全自己,而不是与那平西王争这义气,殿下越是如此,反倒中了沈傲的奸计。”
赵恒道:“那么李舍人的意思是,本宫就该忍气吞声?”
李邦彦淡淡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殿下难道连一口气都忍不住吗?”
赵恒的脸色阴晴不定,最后叹了口气,道:“本宫不过是不忿而已。”说罢拿起一份奏疏,道:“这份奏疏是杨真刚刚送来的,李舍人来看看。”将奏疏抛在李邦彦身上,李邦彦接了,展开来看,却是恳请救援辽国的奏疏,连战略都已经详尽,水师齐聚蓬莱,一路北上,自祁津府一带登陆,挂帅之人自然是沈傲。
赵桓道:“看到了吗?这沈傲羞辱了本宫一顿,如今又打起了北伐的主意,二十万水师悉数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本宫岂能不提防?这份奏疏是不是该回绝掉?只要本宫咬着牙不拟准,看他们能如何。”
李邦彦将奏疏放下,道:“殿下不拟准,自然会有皇上和太后拟准。与其如此,倒不如殿下来做个好人。”
赵桓铁青着脸道:“这奏疏虽是杨真上的,可这背后,必然有沈傲怂恿。他要挂帅救援辽人,败了,是我这监国共同承担干系;就算是胜,那也是他沈傲的功劳……”
李邦彦苦笑道:“太子现在还不明白吗?这一战,太子断不能胜!”
赵桓一头雾水,眼中闪出狐疑。
李邦彦坐定,轻轻咳嗽一声,眼眸中闪出狡黠的光泽,淡淡道:“殿下,此战若胜,太子必然被黜。”
“啊……”赵桓被李邦彦这句危言耸听的话吓了一跳,惊骇地道:“这又是为什么?”
李邦彦叹了口气,道:“殿下莫要忘了,殿下是监国太子,此战若胜,便是太子殿下圣明,满朝上下齐声称颂,到了那个时候,殿下能享受多大的盛誉?”
赵恒道:“这难道不好吗?”
李邦彦冷笑道:“好,自然是好,国有大患,陛下巡幸泉州而不敢回,殿下在这紧急关头钦命监国,重挫女真,天下人会怎么说?”李邦彦舔舔嘴,学着第三者的角度阴阳怪气地道:“多半会说皇上不堪为君,而太子殿下圣明仁武,可以担当大任。”
赵桓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期期艾艾地道:“父皇若是听到这些话,只怕……只怕……”
李邦彦颌首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这些话一定会传到皇上的耳中,若是没有平西王倒也罢了,皇上远在泉州,而殿下众望所归,皇上便是心中不悦,多半也是无可奈何。可是有沈傲在朝,事情就不同了,到时候沈傲要迎皇上回宫,殿下该怎么办?”
赵桓岂能不明白自己父皇的为人?父皇最是好大喜功,有时虽是懦弱,可是在权柄上一向都不肯轻易放手的。若是自己的威望超越了父皇,父皇回了汴京,再加上沈傲挑拨,结局会怎么样?赵桓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圣旨传到东宫,校尉前来拿人了。
其实做太子的,一向都是如此,做得差了,要被人瞧不起;做得好了,却又功高震主,引起宫中猜忌;所以每一步都是举步维艰,到了赵恒身上,那就更不必说了,简直就是步步惊心,一个不好就要踏空,落入万丈深渊。
李邦彦一提醒,赵恒立即醒悟,急切道:“败又不能败,胜又不能胜,本宫应当如何?”
李邦彦眼中浮出冷意,淡淡道:“其实这个简单得很,先败后和。”
赵恒的嘴唇哆嗦起来,李邦彦的话,他岂会不懂?可是先败再和……哪有这般容易?
李邦彦继续道:“殿下应该立即拟准杨真的奏疏,让平西王整肃三洋水师,北上救援辽人,再暗暗派出使者,泄露水师行踪,让女真人早有堤防,水师作战,讲究的本就是出其不意,只要女真人稍有堤防,水师必然大败。”
赵桓深吸了口冷气,二十万水师可是大宋的命根子;李邦彦却教自己去与女真人暗通曲款,葬送大宋的舰队。他不由怒道:“李邦彦,你好大的胆子!”
李邦彦却是气定神闲,淡淡笑道:“殿下何不先听老夫把话说完。水师若是大败,平西王能不能活命还是未知数。就算他能活着回来,殿下也可以以丧师辱国之罪将他收押起来,女真人对沈傲恨之入骨,殿下先与他们通了气,再将沈傲送去,派遣一名能言善辩的使者,向女真人求和,如此一来,金人多半是准允的,到时候无非是让我大宋遵从与辽人的旧制而已。而殿下一面铲除了沈傲,一面又让宫中不能生出猜忌之心,保全了我大宋的宗社,如此一来,便是皇上心中怫然不悦,又能如何?”
赵桓铁青着脸,道:“你这是要陷本宫于不忠不孝吗?”
李邦彦语速却比赵恒还快,放肆地道:“殿下,事急从权,事到如今,殿下除了这个选择,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赵恒哑然,一双眼睛又是惊惧又是不安地瞪着李邦彦,心里却在说服自己,李邦彦说的确实一点都没有错,自己输不起,也赢不起。输了,女真人会要自己的命;赢了,父皇和沈傲会要自己的命。先败再和,败是为了铲除沈傲,并且与女真人搭上关系;和能保住大宋的宗社,这办法虽然胆大到了极点,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是当着的外人的面,赵恒怎么能欣然点头?这件事干系太大了,大到赵恒的脑子嗡嗡的乱响,整个人呆若木鸡。
李邦彦道:“老夫话已说尽,请殿下决断吧,可是殿下不要忘了,不除沈傲,殿下便永远都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老夫奉劝殿下不要与沈傲起意气之争,可是若有一击必杀的时机,就万万不能放纵,否则今日殿下是太子,明日要做阶下囚也未必能如愿。”
赵恒听到李邦彦谈及沈傲二字,狠狠地一巴掌击打在桌案上,咬牙切齿地道:“这都是沈傲逼本宫的若不是他,本宫又怎么会做这等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
第881章 不见棺材不掉泪
夜已经深了,秋风正急,吹在殿外呼呼作响。
赵桓的脸色随着烛火的摇曳忽明忽暗,一只手搭在案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坐在下首位置看似好整以暇的李邦彦。
良久……
赵恒长吐出一口气,幽幽道:“若是事情败露,怎么办?”
这才是赵恒最担心的问题,方才什么列祖列宗,什么大宋的社稷,其实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走到这一步,赵恒胆战心惊,同时仍然怀着一丝希望,现在的他,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踏前一步就是君临天下,赵恒当然不愿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豪赌,他赌不起。
私通女真,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必然是轩然大波,太后饶不了,赵佶也饶不了,就是天下的百姓,满朝的文武,也绝不可能接受。若是说倾向议和是态度问题,那么向女真人泄露水师行踪,便是他这监国太子也担不起这干系。
李邦彦沉默了。他阖着眼,在太子面前并没有显出奴颜之色,双手搭在膝上,短暂的犹豫之后,才道:“殿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水师不覆没,殿下必死无疑,与其如此,倒不如放手一搏,若是将来事泄,老夫大不了与太子一起赴死又如何?”
赵恒叹了口气,黯然失神地道:“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李邦彦心里却是冷笑,这个地步不是你自己惹起的吗?不得罪平西王,怎么会有今日?人已经得罪了,却又谋而不断,又是这般凄凄切切的儿女姿态算什么太子?李邦彦从心底深处,对赵恒的举动鄙夷到极点。只是他当然清楚,眼下他与太子已经密不可分,与沈傲已经不共戴天;若说在讲武殿里和沈傲磨嘴皮子,李邦彦是万万不会去做的,只有程江那种蠢物才会做这样的出头鸟。可是若当真有一击必杀的机会,李邦彦就绝不会放过,只要水师覆没,李邦彦已经可以料定,沈傲必死。而沈傲一死,他李邦彦才有重整旗鼓的一日。
这一天,李邦彦已经等得太久,所以